從薄暮到入夜這段時間,伊薩縱馬走在街路上,城裡的生氣正在被黃昏的殘陽蒸發掉。雖然斜陽的光線很美麗,街道上卻死氣沉沉。在聖母堂廣場的涼廊下面,伊薩碰到一個年輕男子,那男人的身體從脖子到小腹被切開,內臟外露,好像掛在屠夫的鉤子上。直到現在她纔想起一幅現實的畫面:那些在城外被吊死在修女院旁邊的柱子上的叛亂者,一羣狗齧咬着他們的內臟。雖然那兒發生的事情比這裡早了幾天,但內臟外露的慘狀如出一轍。
伊薩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躍馬衝了過去,很快把所見到的景物拋在身後。已經將近入夜,街路上空無一人。新頒佈的宵禁法令,十分有效。最大的諷刺是,即使不被強行約束,這個曾經繁華的城市也已經沒有什麼值得觀賞的了。現實比預想的要糟得多,伊薩開始下馬步行,因爲身邊的廢墟已經讓任何馬匹難以邁步。
金吉斯在主人的溫言軟語之下,聽話的緊隨其後。
“我們是它們的剋星,聖特雷莎家族正是爲了獵殺吸血鬼才長存於世的……此外還有來自靈鷲騎士團,Alonso博士正在受到他們的威脅……”在離開冰淩河谷的時候,巫師中的年長者這樣告誡她。
對於伊薩來說,她似乎還沒有感覺到翻天覆地的變化和自己與生俱來的使命。家族中的元老們託付給她撫助和保護修道士的使命,讓這個不諳世事卻又冷酷無情的女孩,頗爲逍遙自得,因爲她不但擁有了一直渴望的自由,身邊還有守護靈犬“金吉斯”的陪伴。
然而伊薩周圍的世界在悄無聲息地慢慢改變着……
她的聽覺越來越靈敏,她甚至可以聽到人們在遠處房間低聲泣哭,閣樓裡的耗子走動時聲如大象。近幾個星期,每到夜間,她常做噩夢,任憑自己怎樣奔跑,卻逃脫不了那些吸血鬼的控制。
在夜色完全籠罩的時候,炙熱終於灼破了天空,雨點兒落了下來。伊薩懷疑這是否也是上帝的計劃,以洗淨這座城市。
她回想起自己曾經在修女院看過的一些壁畫,它們這樣傳達恐怖:一些身上長着蝙蝠的翅膀和利爪的小鬼蹲在地上,撕咬着人們的肉,折斷人們的骨頭。或者就是魔鬼本身,毛髮茂密,像一隻龐大的動物,抓起一些尖叫的罪人往嘴裡塞着,彷彿他們是胡蘿蔔。與之相比,這個城市就是那些畫面的翻版。我能想起什麼與之有關的情景呢?成羣結隊的亡靈和魔鬼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展現出無言的恐怖。
一場大戰迫在眉睫,經歷改變的不僅僅是伊薩所在的城市,也包括整個伊比利亞半島,在聖特雷莎家族的幫助下,還有“金吉斯”的威力,伊薩必須鼓足十二分勇氣,將生平所學全部使出來,纔有可能阻止那股邪惡的力量。
伊薩是個極具潛力的巫師,同時也是一名超乎想象的犬語者——不過看起來,她似乎更像是一隻伺機而動的母豹。
※ ※ ※
佈道開始的時間到了,Alonso博士走向講經壇,整個聖十字教堂安靜了下來。信徒們穿着黑色的長袍,圍着講經壇周圍一塊光禿禿的空地,在博士身邊還有另外兩名教徒。助手桑帝亞哥用火把照亮了佈道的儀式。圈子中間,覆蓋在白布中的病人或胡言亂語,或瘋話譫語,忘記了所有他們熟悉的人。博士手持權仗並同時讀着咒語,這是他第一次以這種特殊的方式進行儀式。
Alonso博士感到今晚城市中如死一般的寂靜,這讓他不安。
“拉斐爾、拉依爾、米拉頓、泰米爾、雷克斯……”夜空中重複着一些天使的名字。
耳邊風聲瑟瑟,似乎永不見光明。恍惚中,博士伸出手。一陣陰風颯颯吹過,熄滅了桑帝亞哥手中的蠟燭,雨點銀線一樣從高高的天幕上飄落下來,四周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陰冷的色彩。前方的黑色的帷幔隨風拂動,上面被扭曲的刺繡圖案因此變得離奇怪誕。
“來我這裡,過來……”這時,博士輕柔的聲音從帷幔後邊傳來。
“呼喚靈魂近我身……”教徒們隨即低聲附和着。瀕臨死亡的病人似被催眠般,不可遏制地顫抖着,卻安靜下來。博士的聲音更具蠱惑力,鴉片般麻醉着那些痛苦的神經。信徒們前後晃動着身體,充滿敬意地唱着讚歌……
昏迷中的病人正在遭受着痛苦,Alonso博士將它當成一次精神上的考驗。他告誡自己,只要他們的脈搏還在跳動,就不能忘記耶穌基督曾經遭受過的苦難。整個晚上他一直在祈禱,然而現在必須承認,將這種儀式視作走近上帝的手段,的確令人難以琢磨。
由於這些召喚儀式通常都在人將死前進行,所以如果一個活人想與另一個世界建立聯繫,但卻不顧將死者的請求的話,後果是很危險的。因爲民間相信在人死前的一段時間內,靈魂已經遊離在身體以外,不能見到活人想見的東西。
人們希望通過催眠的手段直接與上帝交流,從生理學上講,催眠的方式往往會導致思維的短暫停滯,使大腦出現長久的真空狀態。此時此刻,朦朧之間人就可能覺得自己看到了上帝。恰如僧侶們進行修練時達到的忘我狀態。
在歐洲大陸,被稱作‘降靈會’的儀式可以讓瀕死之人達到精神上的涅磐,但儀式的要求非常嚴格。地點通常被小心地指定在一些荒廢的十字路口、地下室、廢墟、人跡罕至的森林或枯萎的灌木叢中。一但決定了儀式的時間,一些像徵力量的同心圓和難以形容的符號便被畫在場地中,並隨着人們的呼喚冠以神聖的名字。
在這一場有着近兩千年曆史的神聖儀式中,Alonso博士被漸漸激昂的歌聲所感染。我要找出救世的良方,他暗忖着。博士不敢相信上帝爲何竟然如此的殘忍?那些病人根本沒有醒來,只得到了片刻的安慰。
“來到神所指定的國度,躺在上帝的臂彎裡……”所有的人低聲吟唱着囈語般的歌聲,然後又重新變得高亢。博士只感到自己的身體也隨着起伏,似一艘顛簸的船。病人的鼓譟再次響起,又很快被吟頌聲壓過。桑帝亞哥四下裡張望,只覺得四下裡川流不息的全是恐怖的身影,明明清晰可見,卻又倏忽變幻,魅影幢幢。
突然,這些影子全都撲向博士。
助手桑帝亞哥聽到了自己的衣服被撕裂的聲音,接着頸間一陣鑽心的疼痛,似千萬只鷹的利爪一齊抓向那裡。就在這時,上空響起一聲長嘯,聖十字教堂的大門洞開,雷利伯爵身着血紅披風出現在門口。
衆信徒頓時委頓倒地,在他的聲音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具剛剛被召喚的死靈在白布中顫抖着站立起來,然後用遊絲般的聲音**道:“今晚有血喝了嗎?”
伯爵怒叱道:“今夜,要兌現一個古老的詛咒,你們是屬於我的。”
伯爵輕蔑地“哼”了一聲,轉身朝向門外,再轉身時,一個啼哭的嬰兒已出現在他掌心,蹬着小腿,徒勞地掙扎着。死靈們狂喜地撲上去,嬰兒的哭聲更加淒厲,粉白的肉體轉眼間血肉模糊。
慘絕人寰的景象讓Alonso博士忘了自身的處境,他朝伯爵揮着拳頭,狂怒地吼着“魔鬼!禽獸!”,而空地上只有伯爵淒厲的長嘯聲在夜空久久迴盪。
桑帝亞哥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們是虔誠的信徒,我們不畏懼死亡。”
wωw ◆тTk án ◆℃O “你們很快就會知道答案的,”雷利伯爵說:“我的騎士們已經開始靠近了。”
頃刻間,聽見震耳的馬蹄聲,教堂的穹隆都在震動。騎兵們踏過了城市中破敗的房屋,從狹窄的道路間轉了過來,現在已經在聖十字教堂外面了。他們行動迅捷如同疾風一般,清澈、強壯的呼喊聲沿着街巷傳來。突然間,這羣騎着駿馬的人像暴雷一般席捲進來,最前方的騎士一馬當先,後面跟隨着的騎士個個都無比壯健,穿著閃亮的鎖子甲,場面十分壯觀。
駿馬蹄下盪開的雨水在燈光下閃耀着晶光,蓬鬆的馬尾隨風飛舞,經過仔細梳理的鬃毛在脖子上左右搖晃。騎在馬上的戰士更是令人膽寒,他們身材高大,金黃色的頭髮在輕盔底下飄逸著,在腦後綁成許多的細辮子。他們的手中拿著白楊木的長槍,黑色的盾牌掛在背上,腰帶上別著長劍。
騎士們兩人一組,以緊密的隊形前進。在他們衝進教堂的時候,雷利伯爵突然大聲呼喊道:“在那個充滿不祥氣氛的第十三日,黑色星期五,教皇克雷芒殺害並活埋了成百上千的聖殿騎士……”
所有的騎士,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拉定馬匹,朝着講經壇的方向衝來。很快地,Alonso博士和虔誠的信徒們就被一羣騎士給包圍了,圓圈越縮越小。博士沉默地站著,另外的人動也不動地貼在他身邊,茫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