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沿着河邊向西開,開了一段距離後,掉頭上了一座石橋,然後便一直向南開。
1941年的這次閱兵,無論對蘇聯還是後來的俄羅斯,都有着異常重要的意義,是值得大書特書的重大歷史事件。而作爲這歷史事件參與者的我,此刻正坐在司機和克羅奇科夫的中間,懷抱着衝鋒槍,一言不發地閉目養神。
卡車開着開着,突然停了下來。我睜開眼睛問司機:“怎麼停車了?”邊問話邊往窗外看,想看看是不是遇到什麼臨時的檢查站之類的。外面的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能見度很高,公路上空蕩蕩的,別說檢查站或街壘,就連人都看不到一個。
“車拋錨了,我去看看。”司機說着,打開了車門跳了下去。他繞到車前,掀開了車前蓋,認真地檢查起來。
我把身體向左邊移了移,坐到司機的位置上,從半開的車門探頭出去往後瞧,除了我坐的車和另外兩輛一起來的卡車停了下來,後面的車全停了下來,長長的車隊一眼望不到頭。我扭頭對克羅希科夫說:“指導員同志,您看,我們的車拋錨了,把所有的車都擋住了。這個車不知道出了啥毛病,還不知道要修到什麼時候。您是不是到後面去,讓那些車先走?”
“沒問題,我馬上就去。”他說着,正了正頭上的軍帽,然後拉開他那一側的車門跳了下去,向後面的車隊小跑了過去。
不一會兒的功夫,後面的車就開了過來,一輛接一輛地從我面前經過。司機還在檢查車有什麼問題,我獨自一人坐在駕駛室裡也挺無聊的,便把身體挪到了車的右側,從克羅奇科夫打開的那扇車門下了車。
我往車廂裡看了看,戰士雖然此刻帽子、雙肩和後背都被厚厚的積雪所覆蓋,但還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沒動。我在欽佩戰士們的同時,對給我們派車的領導也有一肚子的意見:這麼冷的天,居然給我們派了三輛敞篷的卡車,讓戰士們坐在無遮無攔的車廂喝西北風。
路的右側好像有個人工湖,遠遠望去,除了湖心那一小塊面積,其它的地方已經結冰了。人工湖不是一般都在森林裡嗎,怎麼在莫斯科河邊會突然冒出來一個呢?帶着這個疑問,我信步向湖邊走去。
人工湖離公路大概有五十米,我踏着積雪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剛走到一半的路程,突然身後傳了一個顯得老成的聲音:“喂,我說那位指揮員同志,您是來參加十月革命節閱兵的嗎?”
我回頭一看,說話的是位五十來歲的老年軍官,他戴着一頂鑲紅色帽圈的大檐帽,紅色的菱形領章上的金星表明他是一位將軍。我迅速地數了一下,居然有四顆星,是位上將。我趕緊向他立正敬禮,報告說:“上將同志,您好!我是奧夏寧娜中校,奉命帶部隊到紅場來參加檢閱的。”
“很好!”將軍點點頭說:“您來的真是湊巧啊,我們參加閱兵的指揮員方隊還差一人,您正好可以加入我們,來彌補這個位置。”
指揮員方隊?!這是怎麼回事啊?我聽的一頭霧水,不解地問:“什麼指揮員方陣啊?其他的指揮員在哪裡,我怎麼除了您以外,誰也沒有看到啊?”
“那不是嗎?”他說着用手向湖面一指,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有一支小部隊,跟在一名舉着旗幟的軍官後面,向我這裡走來。
不一會兒的工夫,奇怪的隊伍就從我們的面前路過了。我看清楚舉旗幟的是一名少將,後面跟着的指揮員們的軍銜普遍都比較高,除了幾個政工人員,剩下不是將軍就是上校,像我這個級別的都非常少。
“中校同志,動作快點,趕快站到隊伍裡去,和我們一起去紅場去。再拖延的話,檢閱就該結束了。”上將用命令的口吻對我說道,說完他便轉身跟着隊伍往前走。我不假思索地跟着上將的後面,一前一後地朝着莫斯科河邊走。
“基爾波諾斯司令員!”一個尖細的聲音突然在旁邊喊了一嗓子,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大家一起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我看見說話的人穿着灰色軍大衣,戴着狗皮帽子,鼻樑上還架着一副圓框的眼鏡。他朝我們走過來,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基爾波諾斯上司令員,您不是在基輔突圍戰的時候犧牲了嗎?”接着轉臉對着舉旗幟的少將說:“圖皮科夫參謀長,您不也犧牲了嗎?”然後又指着一名留着兩撇鬍子的政工人員叫道:“軍事委員布爾米斯堅科同志,我是親眼看見您被法西斯匪徒的炸彈炸得粉身碎骨地啊。”
啊?!聽到這裡,我不禁背心寒氣直冒,趕緊往旁邊跑了幾步,來到了那個人的身邊,用打顫地聲音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我來給您介紹一下,”他指着剛纔和我說話的那名上將,說:“這是原西南方面軍司令員基爾波諾斯上將,舉旗幟的是方面軍參謀長圖皮科夫少將,那位是軍事委員布爾米斯堅科同志,其餘的都是西南方面軍司令部裡的參謀人員。除了我和赫魯曉夫、布瓊尼等幾人突圍成功外,其餘的指揮員都在保衛基輔的戰役中壯烈犧牲了!”
就算一顆炸彈在我身邊爆炸,也沒有這個戴眼睛的軍官所告訴我的信息的威力驚人。我忍不住往後退了兩步,天啊,自己居然在和一羣鬼魂打交道。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他們身上穿的居然都是夏裝,而且剛纔那麼多人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在雪地上走過後,連個腳印都沒有留下。看到這個情景,我非常想知道這是真實的還是在做夢,於是把食指放到嘴裡,狠狠地咬了一下,瞬間感受到的痛感,讓我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我不是在夢境裡。
基爾波諾斯上將看着我們,悽然地一笑,說道:“沒想到我們都犧牲了。”停頓了一下,他又說:“弗拉索夫同志,保衛莫斯科的重任就交給你和活着的同志們了,你們一定不能辜負我們的信任啊!”
“司令員同志,您放心,只要我還活着,就一定會戰鬥下去的。”
“既然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上將說完,面朝着那些站在旁邊默不作聲的指戰員們,說道:“我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誓言,用生命來捍衛了祖國。現在出發,向着紅場前進,去和長眠在那裡的先烈們一起,用我們的靈魂來保佑我們的祖國和民族。”
上將和他的隊伍很快從我視線裡消失了,就好像從來不曾出現過似的。我向前追了幾步,停了下來,面向着英魂們消失的地方,把手舉到了鬢邊,鄭重地行了一個軍禮。
“奧夏寧娜同志,您好!”那個尖細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我纔想起原來還有一個人站在我的身邊,趕緊把手放下來,轉身面向後來的那人。看到我轉過身來,他又接着說:“我是弗拉索夫少將,是新編第20集團軍的司令員。”
聽他表明身份,我才發現原來自己面前站着的是名少將,趕緊立正敬禮,大聲地向他報告:“將軍同志,您好!我是奧夏寧娜中校,聽候您的指示。”
“您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他突然指着那個人工湖問我。
我搖搖頭,用不肯定的語氣說:“可能是個人工湖之類的吧。”
“不是,這不是什麼人工湖,這裡原來是基督復活大教堂所在地。前幾年打算在這裡建蘇維埃宮,所以炸燬了教堂並流放了所有的教士。但是地基打好以後,就頻繁地出現施工事故,還死了好幾個人,工地也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湖泊。有人說這是神靈發怒了,纔會出現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說到這裡,他左右瞧了瞧,然後走過來,把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低聲地說:“剛纔看見基爾波諾斯司令員的事情,只能你和我知道,覺得不能告訴第三個人,否則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明白嗎?”
“明白!”我雖然不明白他爲什麼會這樣說,但是還是非常乾脆地答應了他。
“弗拉索夫將軍,奧夏寧娜中校,原來你倆在這裡啊,害得我們到處找。”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扭頭一看,來的人我認識,就是當初參與審訊我和別濟科夫的那個克羅奇科夫。
穿着便服的克羅奇科夫走到了我的身邊,乾巴巴地說:“我奉波斯克列貝舍夫同志的命令,和弗拉索夫將軍來找您,有重要的任務需要您去執行。”
“好的,我去和我的戰士們說一聲,然後就和你們一起走。”
克羅奇科夫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快步地朝卡車停放的位置走去,正好見到克羅奇科夫帶着幾個戰士興匆匆地走過來,看見我,他急忙緊走幾步,到了我的身邊,着急地問:“中校同志,您剛纔跑哪裡去了?一轉眼就不見您的蹤影,還以爲您出了什麼事情,所以我把所有的戰士都從車上攆下來,到處去找你。”
“啊?!”聽到他這麼說,我不禁大吃一驚,剛纔我沒走多遠啊,離卡車所在的位置最多不超過五十米,他們怎麼會看不見我啊?“我沒走多遠啊,就在那個水坑旁。”
“我看過,到處都沒人,所以才讓戰士們找你的。”說到這裡,他湊近我的耳邊,放低聲音說:“正在這時,我看見有輛黑色的轎車停在我們的卡車後面,從車上下來一位將軍,他朝水坑方向走了一段後,突然從我的視線裡消失了。等他再出現的時候,我就看到您和他在一起。”
我的神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越聽越糊塗啊。不過這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我趕緊擡手製止了克羅奇科夫繼續說下去:“好了,這事到此爲止,不要再提了。我過來是告訴你一聲,上級有重要的任務需要我去執行,這些參加檢閱的部隊就由你負責帶回去,明白嗎?”
“是!”
我走到卡車前,從打開的車門探身進去,把我的衣服和衝鋒槍拿了出來。正準備關門的時候,看見司機從另外一側的門上了車,便問他:“司機同志,車修好了嗎?”
“中校同志,您知道嗎?真是奇怪極了,我剛纔檢查了一遍,什麼毛病都沒有。我正在考慮該如何修理呢,汽車的馬達就自動轉起來了,您說是不是太奇怪了。”
“奧夏寧娜中校,請您動作快一點,大家都在等您呢!”後面傳來了那個討厭的克羅奇科夫的聲音。我趕緊大聲地答應着:“來了,我馬上就過去。”然後向司機揮揮手,砰地一聲關上了車門,轉身又和克羅奇科夫指導員握了一下手,才大步流星地從停在後面的黑色轎車快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