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四人離了平頂山蓮花洞,一路西行,這一日卻是又見一座大山,真個是:山頂嵯峨摩斗柄,樹梢彷彿接雲霄。青煙堆裡,時聞得谷口猿啼;亂翠陰中,每聽得鬆間鶴唳。嘯風山魅立溪間,戲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驚張獵戶。好山!看那八面崖巍,四圍險峻。古怪喬松盤翠蓋,枯摧老樹掛藤蘿。泉水飛流,寒氣透人毛髮冷;巔峰屹崒,清風射眼夢魂驚。時聽大蟲哮吼,每聞山鳥時鳴。麂鹿成羣穿荊棘,往來跳躍;獐兔結黨尋野食,前後奔跑。佇立草坡,一望並無客旅;行來深凹,四邊俱有豺狼。應非佛祖修行處,盡是飛禽走獸場。玄奘見這山中兇險,道:“悟空,這西行路途果然艱險,爲師自出了大秦,如今也有四五年光景了,如今卻是還不曾見到西天所在啊!”悟空哈哈笑道:“師父不必掛念,少要心焦,且自放心前進,待到時候到了,還你個功到自然成也。”說罷,也不廢話,揮開棒子,自往前方開路去了。
行不多時,玄奘就見那山凹裡有樓臺迭迭,殿閣重重,笑道:“徒弟,此時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廂有樓閣不遠,想必是庵觀寺院,我們都到那裡借宿一宵,明日再行罷。”悟空也是看見了,道:“師父說得是。只是不知此地是否良善,待弟子看看吉凶。”說罷,悟空一縱身,跳在空中,仔細觀看,果然是座山門,但見八字磚牆泥紅粉,兩邊門上釘金釘。迭迭樓臺藏嶺畔,層層宮闕隱山中。萬佛閣對如來殿,朝陽樓應大雄門。七層塔屯雲宿霧,三尊佛神現光榮。文殊臺對伽藍舍,彌勒殿靠大慈廳。看山樓外青光舞,步虛閣上紫雲生。鬆關竹院依依綠,方丈禪堂處處清。雅雅幽幽供樂事,川川道道喜回迎。參禪處有禪僧講,演樂房多樂器鳴。妙高臺上曇花墜,說法壇前貝葉生。正是那林遮三寶地,山擁梵王宮。半壁燈煙光閃灼,一行香靄霧朦朧。悟空觀看半晌,不見有一絲邪氣,只是那寺廟十分華貴,心中有了計較,落下雲頭,回稟道:“師父,果然是一座寺院,只是看上去頗爲華貴,只怕是皇家僧院,不肯收留我等行腳僧。”“你這猴子,怎的妄加揣測,此地乃是西牛賀州土地,正是佛門鼎盛之所,豈會有那小人行徑?”玄奘不滿道,“你若是不願前去,爲師自己去!”說罷,這長老打馬如飛,自往那廟宇前而去。
一見玄奘離去,悟能和悟淨就要追上去,卻被悟空一把拉住,笑道:“不急,咱們慢慢行走,且看師傅是否碰壁。”“師兄,你爲何這樣說?”悟淨問道。悟空嘿嘿冷笑,道:“師傅心胸廣闊,總以自家坦蕩之心去比別家小人之腹,今番便讓他吃吃苦頭。這寺廟定是皇家僧院,方纔我看寺廟,雖不見邪氣,卻有一絲世俗銅臭,這寺中只怕也不是真心向佛之人,豈會在乎區區行腳僧人,師傅定是碰上軟釘子而回。”悟能笑道:“既然沒有妖魔作怪,我等也不着急,慢慢行去吧。”這師兄弟三個真個,慢慢前行,放任玄奘去碰釘子。
卻說玄奘來到那寺廟之前,翻身下馬,丟了錫杖,解下斗篷,整衣合掌,徑入山門,只見兩邊紅漆欄杆裡面,高坐着一對金剛,裝塑的威儀惡醜:一個鐵面鋼須似活容,一個燥眉圜眼若玲瓏。左邊的拳頭骨突如生鐵,右邊的手掌崚嶒賽赤銅。金甲連環光燦爛,明盔繡帶映飄風。西方真個多供佛,石鼎中間香火紅。玄奘是誠心禮佛之人,見此情形,嘆道:“我那東土,若有人也將泥胎塑這等大菩薩,燒香供養啊,我弟子也不往西天去矣。”嘆罷,舉步又往裡走,到了二層山門之內,見有四大天王之相,乃是持國、多聞、增長、廣目,按東北西南風調雨順之意。進了二層門裡,又見有喬松四樹,一樹樹翠蓋蓬蓬,卻如傘狀,忽擡頭,乃是大雄寶殿。玄奘不敢造次,合掌皈依,舒身下拜。拜罷起來,轉過佛臺,到於後門之下,又見有倒座觀音普度南海之相。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裝塑的那些蝦魚蟹鱉,出頭露尾,跳海水波潮耍子。旁人來看,不過是看菩薩慈悲之相,衆生向佛,玄奘卻是要取經渡人,另有一番感慨道:“可憐啊!鱗甲衆生都拜佛,爲人何不肯修行!”正此時,三門裡走出一個道人,見玄奘立在那裡,急趨步上前施禮道:“師父哪裡來的?”玄奘不敢怠慢,道:“弟子是東土秦皇駕下差來上西天拜佛求經的,今到寶方,天色將晚,告借一宿。”那道人道:“師父莫怪,我做不得主。我是這裡掃地撞鐘打勤勞的道人,裡面還有個管家的老師父,待我進去稟他一聲。他若留你,我就出來奉請;若不留你,我卻不敢羈遲。”玄奘道:“勞煩了,勞煩了。”那道人轉身便回去了。
過不多時,就見一個僧官隨那道人出來,玄奘不敢多言,卻不想那僧官一見玄奘,竟高聲呵斥那道人:“道人少打!你豈不知我是當今國王御封之僧官,但只有城上來的官員、大夫降香,我方出來迎接。這等個和尚,你怎麼多虛少實,報我接他!看他那嘴臉,不是個誠實的,多是雲遊方上僧,今日天晚,想是要來借宿。我們方丈中,豈容他打攪!你自教他在廊下蹲着便是,報我作甚!”說罷,抽身轉去。玄奘聞言,如五雷轟頂,卻不想這僧官竟如此市儈,嘆道:“可憐!可憐!這纔是人離鄉賤!我弟子從小兒出家,做了和尚,又不曾拜讖吃葷生歹意,看經懷怒壞禪心;又不曾丟瓦拋磚傷佛殿,阿羅臉上剝真金。可憐啊!不知是那世裡觸傷天地,教我今生常遇不良人!和尚你不留我們宿便罷了,怎麼又說這等憊懶話,教我們在前道廊下去蹲?此話也幸得是我聽到,若是我那三個徒兒聽見,悟淨還好,那兩個只怕要拆了人家的廟了!”玄奘卻不死心,向那道人問道:“道長,這常言道,人將禮樂爲先。敢問那位僧官禪房何處,我且進去問他一聲,看意下如何。”道人也不瞞他,指了路徑,憤懣而去。
玄奘按照路徑進方丈門裡,只見那僧官脫了衣服,氣呼呼的坐在那裡,不知是念經,又不知是與人家寫法事,見那桌案上有些紙札堆積。玄奘不敢深入,怕又惡了人家,就立於天井裡,躬身高叫道:“老院主,弟子問訊了!”那和尚就有些不耐煩他進裡邊來的意思,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那裡來的?”玄奘恭敬道:“弟子乃東土大秦駕下差來上西天拜活佛求經的,經過寶方天晚,求借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行了。萬望老院主方便方便。”那僧官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欠起身來道:“你是那大秦來的麼?”玄奘道:“正是。”那僧官冷笑道:“你既往西天取經,怎麼路也不會走?”玄奘不知他此話何意,卻也不敢不答,低聲道:“弟子不曾走貴處的路,莫不是錯了方向?”僧官指道:“正西去,只有四五里遠近,有一座三十里店,店上有賣飯的人家,方便好宿。我這裡不便,不好留你們遠來的僧。”玄奘這才知道這是不願收留,心中卻是生出一股執拗,要看看這僧官可還有佛門情意,合掌道:“院主,古人有云,庵觀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館驛,見山門就有三升米分。你怎麼不留我,卻是何情?”僧官見他還在糾纏,怒聲叫道:“你這遊方的和尚,便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說話!”玄奘委屈道:“貧僧句句在理,哪裡油嘴油舌?”僧官冷笑道:“古人云,老虎進了城,家家都閉門。雖然不咬人,日前壞了名。”玄奘聽他話中有話,問道:“怎麼日前壞了名?”那僧官啐了一聲,道:“向年有幾衆行腳僧,來於山門口坐下,是我見他寒薄,一個個衣破鞋無,光頭赤腳,我嘆他那般襤褸,即忙請入方丈,延之上坐。款待了齋飯,又將故衣各借一件與他,就留他住了幾日。怎知他貪圖自在衣食,更不思量起身,就住了七八個年頭。住便也罷,又幹出許多不公的事來。”玄奘問道:“有甚麼不公的事?”僧官道:“你聽我說:閒時沿牆拋瓦,悶來壁上扳釘。冷天向火折窗櫺,夏日拖門攔徑。幡布扯爲腳帶,牙香偷換蔓菁。常將琉璃把油傾,奪碗奪鍋賭勝。”玄奘也不是蠢笨之人,聽話聽音,心中暗道:“着實可恨,竟這般暗罵與我!我弟子可是那等樣沒脊骨的和尚?”心下雖然委屈,卻也無可奈何,苦着臉,離去了,出了門反身去找徒弟。玄奘離去,那僧官冷哼一聲,道:“我這寶林寺,豈是你這等行腳僧可以借宿的,還想吃齋飯,白日做夢!”說罷,他翻開一份冊子,拿出一個算盤噼裡啪啦開始計算,這正是一本賬冊,只是一個和尚言語擠兌走了佛門弟子,卻在這裡斤斤計較的算賬,實在是令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