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看見這一處村落,玄奘忍不住讚歎道:“如此洶涌大河之畔,竟有這等人家,觀其氣象,頗爲殷實,別有內涵。”悟空笑道:“師傅雖然沒有法力,眼界倒是不差。老孫望氣,此處卻是殷實,氣韻悠長,雖不是大貴,卻是福澤子孫之象。”玄奘在馬上,看見路頭上有一戶人家,門外豎一首幢幡,內裡有燈燭熒煌,香菸馥郁。玄奘道:“悟空,此處就是我佛門做法事的人家了,你們都不要跟來,讓我先到那齋公門首告求。若肯留我,我就招呼汝等;假若不留,你卻休要撒潑。汝等臉嘴醜陋,只恐唬了人,闖出禍來。”悟空嘿嘿一笑,道:“說得有理。請師傅先去,我們在此守待。”玄奘點了點頭,下了馬,摘下斗笠,露出了青幽幽的頭皮,卻是這一路行來沒顧得上清理頭髮,又生出一層頭髮之故。玄奘抖了抖褊衫,拄着錫杖,來到了門前,見那門半開半掩,卻也不敢擅入,輕輕敲了敲門,道:“阿彌陀佛。”片刻後,只見裡面走出一個老者,項下掛着數珠。玄奘一見,合掌道:“老施主,貧僧問訊了。”那老者見玄奘一副遠遊僧人打扮,還禮道:“你這和尚,卻來遲了。”玄奘聽得一頭霧水,道:“老施主此話怎講?”老者道:“你來遲了,就沒有東西給你了。若是早些來,我舍下齋僧,盡飽吃飯,熟米三升,白布一段,銅錢十文。你怎麼這時纔來?”
玄奘聞言,知道這家是個齋僧的良善人家,躬身笑道:“老施主,貧僧不是趕齋的。”老者疑惑道:“既不趕齋,來此何干?”玄奘據實道:“我是東土大秦始皇帝欽差往西天取經者,今到貴處,天色已晚,聽得府上鼓鈸之聲,特來告借一宿,明日天亮就走。”那老者聽着,卻是不信,埋怨道:“和尚,出家人休打誑語。東土大秦到我這裡,有五萬四千里路,你這等單身,如何來得?”玄奘謙遜道:“老施主是個明白人,貧僧不是一人來的,還有三個小徒,逢山開路,遇水迭橋,保護貧僧,方得到此。”老者恍然,道:“原來如此,請,請,我舍下有處安歇。不知長老弟子在何處?”“多謝施主!”玄奘十分歡喜,回頭叫聲:“徒弟,這裡來。”那行者本來性急,八戒生來粗魯,沙僧卻也莽撞,三個人聽道玄奘招呼,牽着馬,挑着擔,不問好歹,一陣風跑了過來,恰好似三妖魔進村一般!那老者看見,唬得跌倒在地,驚叫:“妖怪來了!妖怪來了!”玄奘也是無奈,上前攙起道:“施主莫怕,不是妖怪,是我徒弟。”老者被扶起來,嚇得戰戰兢兢,顫抖道:“長老啊,你這般好人才,怎麼尋這樣醜徒弟!”玄奘笑道:“雖然相貌不中,卻倒會降龍伏虎,捉怪擒妖。”這老者嚇得雙腿痠軟,只能由得玄奘攙扶着向裡面走去。
玄奘扶着老者走進了大廳,就見燈火俱滅,僧衆驚呼逃竄,三個徒弟正叉腰大笑,不禁大怒,罵道:“這潑物,十分不善!我朝朝教誨,日日叮嚀。古人云,不教而善,非聖而何!教而後善,非賢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汝等這般撒潑,誠爲至下至愚之類!走進門不知高低,唬倒了老施主,驚散了唸經僧,把人家好事都攪壞了,卻不是墮罪與我?”玄奘脾氣甚好,但是一發起火來,三個弟子也是不敢還嘴的。老者見玄奘這樣一個白淨和尚呼喝三個猙獰漢子,那三個卻是不敢還嘴,只是低頭受訓,心道:“真個是有道德高僧,就是妖魔也要皈依護法呢!”當下勸解道:“長老,沒大事,沒大事,正要關了燈,散了花,佛事將收也。”悟能卻是餓了,忍不住道:“既是了帳,擺出滿散的齋來,我們吃了睡覺。”被玄奘瞪了一眼,訕訕不敢言語。那老者一笑,叫到:“掌燈來!掌燈來!”家裡人聽得,十分不解:“廳上唸經,有許多香燭,如何又教掌燈?”雖是不解,但是老爺吩咐,幾個僮僕還是點着火把燈籠,一擁而至,至大廳上,忽擡頭見八戒沙僧,慌得丟了火把,抽身關了中門,往裡嚷道:“妖怪來了!妖怪來了!”悟空見又嚇走一批,哈哈一笑,撿起火把,點上燈燭,扯過一張交椅,請師傅坐在上面,有請那老者坐在前面,似模似樣的行了一禮道:“老丈,俺是大師兄,姓孫,我們師兄弟三個樣貌醜陋,您多擔待。”“孫長老說的哪裡話,賢昆仲,這個,樣貌清奇,樣貌清奇。”老者訕訕回答,想着自己方纔的狼狽樣,也是尷尬。正敘坐間,只聽得裡面門開處,又走出一個老者,拄着柺杖道:“是甚麼邪魔,黑夜裡來我善門之家?”**老者急起身迎到屏門後道:“哥哥莫嚷,不是邪魔,乃東土大秦取經的羅漢。徒弟們相貌雖兇,卻是良善之人。”那老者這才放下拄杖,與玄奘師徒四位行禮,一見樣貌,心道:“何止是兇,真個是三個妖魔啊!”禮畢,和自家兄弟坐在一起,吩咐道:“看茶來,排齋。”既然吩咐下去,自然是無事了,玄奘師徒用齋,這兄弟二人作陪,跟玄奘說着話。
玄奘師徒四人用齋,玄奘的飯量小,悟空不喜吃這等米麪素齋,只吃了幾口,就抱着一些時令瓜果在一旁有一口每一口的吃着。玄奘向那主人家兄弟合掌道:“多謝施主賜齋賜宿。敢問老施主高姓?”那兄長道:“小老兒兄弟姓陳。”玄奘驚喜道:“這是貧僧華宗了。”老者疑惑道:“長老也姓陳?”玄奘笑道:“是,俗家也姓陳,請問適才做的什麼齋事?”悟能在旁聽見,一邊往嘴裡塞着飯菜,卻不耽誤說話,笑道:“師傅問這作甚!豈不知道?必然是青苗齋、平安齋、了場齋罷了。”老者搖頭嘆息道:“不是,不是。”玄奘見老者神色不對,疑惑道:“可是有難言之隱?”老者嘆道:“這是一場預修亡齋。”悟能聞言忍不住笑道:“你這老頭忒沒眼力!我大師兄是扯謊架橋哄人的大王,你怎麼把這謊話哄我!和尚家豈不知齋事?只有個預修寄庫齋、預修填還齋,哪裡有個預修亡齋的?你家人又不曾有死的,做甚亡齋?”悟空聞言,抓起一把果皮丟在悟能頭上,對老者道:“這呆子說話乖張,勿怪。只是,你是錯說了,怎麼叫做預修亡齋?”兄弟二位欠身道:“你等取經,怎麼不走大路,卻來到我這裡來?”行者道:“走的是正路,只見一股水擋住,不能得渡,因聞鼓鈸之聲,特來造府借宿。”老者問道:“你們到水邊,可曾見些甚麼?”悟空笑道:“你們居在水邊,卻來問我。見一面石碑,上書通天河三字,下書‘徑過八百里,亙古少人行’十字,再無別物。”老者又問道:“這石碑再往上走走,離那碑記只有裡許,有一座靈感大王廟,你不曾見?”悟空搖頭道:“未見,請公公說說,何爲靈感?”那兩個老者一齊垂淚道:“諸位長老啊!那大王:感應一方興廟宇,威靈千里祐黎民。年年莊上施甘露,歲歲村中落慶雲。”悟空噗嗤一笑,道:“施甘雨,落慶雲,也是好事情,你卻這等背上,卻是爲何?”老者跌腳捶胸,哏了一聲道:“老爺啊!雖則恩多還有怨,縱然慈惠卻傷人。只因要吃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悟空大驚道:“要吃童男女?”老者垂淚道:“正是。”悟空是個機靈的,恍然道:“想必輪到你家了?”老者道:“今年正到舍下。我們這裡,有百家人家居住。此處屬車遲國元會縣所管,喚做陳家莊。這大王一年一次祭賽,要一個童男,一個童女,豬羊牲醴供獻他。他一頓吃了,保我們風調雨順;若不祭賽,就來降禍生災。”悟空又打聽到:“你有幾個兒子?”老者聞言,悲上心頭,捶胸道:“可憐!可憐!我弟弟名喚陳清,老拙叫做陳澄。我今年六十三歲,他今年五十八歲,也不知是怎麼,我陳家到我一代人丁不旺。我五十歲上還沒兒子,親友們勸我納了一妾,老妻也是勸我納妾,延續香火。沒奈何尋下一房,卻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歲,取名喚做一秤金。”悟能好奇道:“好貴名!怎麼叫做一秤金?”老者道:“只因我們兄弟不曾生子,所以修橋補路,建寺立塔,佈施齋僧,有一本帳目,那裡使三兩,那裡使五兩,到小女生年,卻好用過有三十斤黃金。三十斤爲一秤,所以喚做一秤金。”悟空點頭,問道:“那童男是哪個?”陳澄嘆道:“舍弟與我一般,只有一個兒子,也是小妾庶出,今年七歲了,取各喚做陳關保。我兄弟二人,年歲百二,止得這兩個人種,不期輪次到我家祭賽,所以不敢不獻。故此父子之情,難割難捨,先與孩兒做個超生道場,故曰預修亡齋者。”玄奘聞言,悲慼道:“這正是古人云,黃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沒兒人。”悟空笑道:“師傅莫要莫要悲傷,等我再問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家當?”二老道:“頗有些兒,水田有四五十頃,旱田有六七十頃,草場有八九十處,水黃牛有二三百頭,驢馬有三二十匹,豬羊雞鵝無數。舍下也有吃不着的陳糧,穿不了的衣服。家財產業,也盡得數。”悟空道:“你這等家業,也虧你省將起來的。”老者不滿道:“怎見我省?”悟空哈哈笑道:“既有這傢俬,怎麼捨得親生兒女祭賽?拚了五十兩銀子,可買一個童男;拚了一百兩銀子,可買一個童女,連絞纏不過二百兩之數,可就留下自己兒女後代,卻不是好?”玄奘聞言,眉頭一皺,卻見悟空臉色並不是玩笑,便沒有呵斥。二老滴淚道:“老爺!你不知道,那大王甚是靈感,常來我們人家行走。”悟空聞聽,來了精神,道:“他來行走,你們看見他是甚麼嘴臉?有幾多長短?”二老道:“不見其形,只聞得一陣香風,就知是大王爺爺來了,即忙滿鬥焚香,老少望風下拜。他把我們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都知道,老幼生時年月,他都記得。只要親生兒女,他方受用。不要說二三百兩沒處買,就是幾千萬兩,也沒處買這般一模一樣同年同月的兒女。”悟空聞言,道:“原來這等,卻是個難纏的精細妖怪。也罷也罷,你今日齋我師徒,算你造化,且抱你令郎出來,我看看可有法相救。”此言一出,喜得陳家老兄弟起身離座,連連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