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應承要就陳家兒女性命,陳澄、陳清兩老喜得是老淚縱橫,跪下磕頭,悟空卻是不受這個禮,跳過去扶起二老,笑道:“先不忙磕頭,把孩子抱出來我看看。”陳澄趕忙道:“二弟,趕緊把你家關保抱出來。”陳清抹了一把淚,急急忙忙去後院讓奶媽把陳關保抱了出來。陳關保一個七歲小兒哪知死活,也不怕人,籠着兩袖果子,蹦蹦跳跳的邊吃邊玩。悟空打量了一下,默默唸聲咒語,搖身一變,變作那關保兒一般模樣,跑到陳關保面前,陳關保倍感新奇,見到一個一模一樣的小人,嘿嘿直笑。兩個孩兒,攙着手,在燈前跳舞,唬得陳清慌忙跪道,對玄奘道:“長老,折煞老朽,折煞老朽啊!這位老爺才然說話,怎麼就變作我兒一般模樣,叫他一聲,齊應齊走!卻折了我們年壽!請現本相!請現本相!”悟空聞言,哈哈大笑,把臉抹了一把,現了本相。
陳清也不起身,轉身跪在悟空面前道:“老爺原來有這樣本事。”悟空笑道:“可象你兒子麼?”陳清連忙點頭道:“像像像!果然一般嘴臉,一般聲音,一般衣服,一般長短。”悟空嬉笑道:“你還沒細看,取秤來稱稱,可與他一般輕重。”陳清自然應承道:是是是,是一般重。”悟空問道:“似這等可祭賽得過麼?”陳清喜形於色道:“忒好忒好!祭得過了!”悟空點了點頭,道:“我今替這個孩兒性命,留下你家香煙後代,我去祭賽那大王去也。”那陳清跪地磕頭道:“老爺果若慈悲替得,我送白銀一千兩,與玄奘長老做盤纏往西天去。”悟空嘿嘿笑道:“就不謝謝老孫?”陳清尷尬道:“你已替祭,沒了你也。”悟空卻是笑問道:“怎的得沒了?”陳清道:“那大王吃了。”悟空道:“他敢吃我?”陳清喃喃道:“不吃你,莫不是嫌你腥。”悟空笑道:“任從天命,吃了我,是我的命短;不吃,是我的造化。我與你祭賽去。”陳清只管磕頭相謝,又允送銀五百兩,惟陳澄也不磕頭,也不說謝,只是倚着那屏門痛哭。悟空知他所想,上前扯住道:“老大,你這不允我,不謝我,想是捨不得你女兒麼?”陳澄才跪下道:“是捨不得,敢蒙老爺盛情,救替了我侄子也彀了。但只是老拙無兒,止此一女,就是我死之後,他也哭得痛切,怎麼捨得!”悟空笑道:“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飯,整治些好素菜,與我那長嘴師弟吃,教他變作你的女兒,我兄弟同去祭賽,索性幫人幫到底,救你兩個兒女性命,如何?”悟能聽得此言,不耐道:“哥哥,你要弄精神,不管我死活,就要攀扯我。”悟空笑道:“賢弟,常言道,雞兒不吃無工之食。你我進門,感承盛齋,你還嚷吃不飽,怎麼就不與人家救些患難?”悟能推辭道:“哥哥,你會變化,我卻不會,沒法幫”悟空上前,捏着他的耳朵道:“怎麼不會,你也有三十六般變化,當我不知嗎?”
玄奘見他二人說話,道:“悟能,你師兄說得最是,處得甚當。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則感謝厚情,二來當積陰德,況涼夜無事,你兄弟耍耍去來。”悟能哭喪着臉道:“師傅說的什麼話!我只會變山變樹,變石頭變癩象,變水牛變大胖漢還可,若變小女兒,卻是不成的。”悟空卻不理他,只是對陳澄道:“老大莫信他,抱出你令愛來看。”那陳澄急入裡邊,抱將一秤金孩兒,到了廳上。一家子,妻妾大小,不分老幼內外,都出來磕頭禮拜,只請救孩兒性命。那女兒頭上戴一個八寶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紅閃黃的紵絲襖,上套着一件官綠緞子棋盤領的披風;腰間繫一條大紅花絹裙,腳下踏一雙蝦蟆頭淺紅紵絲鞋,腿上系兩隻綃金膝褲兒,也跟那陳關保一樣,正吃果子呢。悟空笑道:“八戒,就是這個女孩,你快變的象他,我們祭賽去。”悟能爲難道:“哥呀,似這般小巧俊秀,怎變?”悟空不耐煩了,叫嚷着:“快些!莫討打!”悟能無奈,只得道:“哥哥不要打,等我試試。”說着,念動咒語,把頭搖了幾搖,叫“變!”真個變過頭來,就也象女孩兒面目,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象。悟空笑的直不起腰,道:“再變變!”悟能摸着肚子道:“變不了了,你要打就打吧!”悟空怒道:“莫成是丫頭的頭,和尚的身子?弄的這等不男不女,卻怎生是好?你給我仔細些,不然打你十棍。”悟能嘆一口氣,深吸一口氣,罡勁走遍全身,卻是把身子變過,與那孩兒一般。悟空點了點頭,道:“二位老者,帶你寶眷與令郎令愛進去,不要錯了。你將好果子與他吃,不可教他哭叫,恐大王一時知覺,走了風訊,等我兩人前去!”
當下小孩們被帶了回去,悟空吩咐悟淨保護師傅,他變作陳關保,悟能變作一秤金。悟空又問:“怎麼供獻?還是捆了去,是綁了去?蒸熟了去,是剁碎了去?”悟能連連擺手道:“哥哥,莫開玩笑,我沒這個手段。”陳家兄弟道:“不敢不敢!只是用兩個紅漆丹盤,請二位坐在盤內,放在桌上,着兩個後生擡一張桌子,把你們擡上廟去。”悟空道:“好好好!拿盤子出來,我們試試。”即取出兩個丹盤,悟空與悟能坐上,四個後生,擡起兩張桌子,往天井裡走走兒,又擡回放在堂上。悟空卻是歡喜道:“八戒,象這般子走走耍耍,我們也是上臺盤的和尚了。”悟能癟嘴道:“若是擡了去,還擡回來,兩頭擡到天明,我也不怕;只是擡到廟裡,就要吃了,這個卻不是鬧着玩的!”悟空笑道:“你只看着我,划着吃我時,你就走了罷。”悟能耷拉着臉道:“你知他怎麼吃?如先吃童男,我便好跑;如先吃童女,我卻如何?”陳澄趕忙道:“常年祭賽時,我這裡有膽大的,鑽在廟後,或在供桌底下,看見他先吃童男,後吃童女。”悟能喜形於色道:“造化!造化!”氣的悟空直要打他。兄弟正玩笑間,只聽得外面鑼鼓喧天,燈火照耀,同莊衆人打開前門叫:“擡出童男童女來!”陳家兄弟對視一眼,連忙做戲,哭哭啼啼,那四個後生將他二人擡將出去。
陳家莊百姓一道,將豬羊牲醴與行者八戒,喧喧嚷嚷,直擡至靈感廟裡排下,將童男女設在上首。悟空四下亂看,猛回頭,看見那供桌上香花蠟燭,正面一個金字牌位,上寫“靈感大王之神”,卻不見神像。衆信徒擺列停當,一齊朝上叩頭道:“大王爺爺,今年今月今日今時,陳家莊祭主陳澄等衆信,年甲不齊,謹遵年例,供獻童男一名陳關保,童女一名陳一秤金,豬羊牲醴如數,奉上大王享用,保祐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祝罷,焚香燒紙,不敢停留,各自歸家去了。悟能見人散了,對悟空道:“哥哥,我們回家吧。”悟空道:“你家在哪,莫不是回高老莊?”悟能道:“哎,自然是往老陳家睡覺去。”悟空踢了他一腳,道:“呆子又亂談了,既允了他,須與他了這願心纔是。”悟能撇嘴道:“你倒不是呆子,反說我是呆子!只哄他耍耍便罷,怎麼就與他祭賽,當起真來!”悟空正色道:“莫胡說,爲人爲徹,一定等那大王來吃了,纔是個全始全終;不然,又教他降災貽害,反爲不美。”
正說話間,只聽得呼呼風響,風中帶着腥氣。悟能道:“不好了!這風邪氣,定是那妖王來了!”悟空道:“莫言語,等我答應。”頃刻間,廟門外來了一個妖邪,你看他怎生模樣:金甲金盔燦爛新,腰纏寶帶繞紅雲。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鋸齒分。足下煙霞飄蕩蕩,身邊霧靄暖熏熏。行時陣陣陰風冷,立處層層煞氣溫。卻似捲簾扶駕將,猶如鎮寺大門神。那怪物攔住廟門問道:“今年祭祀的是哪家?”悟空笑吟吟的答道:“承下問,莊頭是陳澄、陳清家。”那怪聞答,心中疑似道:“這童男膽大,言談伶俐,常來供養受用的,問一聲不言語,再問聲,唬了魂,用手去捉,已是死人。怎麼今日這童男善能應對?”怪物來了興致,又問:“童男女叫甚名字?”悟空笑答:“童男陳關保,童女一秤金。”怪物故作猙獰之相,道:“這祭賽乃上年舊規,如今供獻我,當吃你。”悟空嘿嘿笑道:“請大王享用。”怪物聽說,摸了摸頭,笑道:“你莫頂嘴!我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倒要先吃童女!”悟能慌了,連忙道:“大王還照舊罷!”那怪豈容他說話,放開手,就捉悟能所變童女。悟能頓時就急了,大叫:“好大膽的妖怪,要吃你家爺爺,看耙!”撲的跳下來,現了本相,掣釘鈀,劈手一築,那怪物大驚,縮了手,轉身就跑,只聽得當的一聲響,有事物落下。悟能笑道:“築破甲了!”悟空現本相看去,原來是冰盤大小兩個魚鱗,喝道:“追上去,打殺了!”
二人跳到空中。那怪物因來赴會,不曾帶得兵器,空手在雲端裡問道:“你們是哪方和尚,到此欺人,破了我的香火,壞了我的名聲!”悟空笑道:“你這潑物,我等乃東土大秦聖僧玄奘奉欽差西天取經之徒弟。昨因夜寓陳家,聞有邪魔,假號靈感,年年要童男女祭賽,是我等慈悲,拯救生靈,捉你這潑物!趁早實實供來!一年吃兩個童男女,你在這裡稱了幾年大王,吃了多少男女?一個個算還我,饒你死罪!”那怪聞言就走,悟能趕上,又是一釘鈀,卻未曾打着,他化一陣狂風,鑽入通天河內。悟空攔住悟能道:“不消趕他了,這怪想是河中之物。且待明日設法拿他,送我師父過河。”悟能依言,徑回廟裡,把那豬羊祭醴,連桌面一齊搬到陳家。此時玄奘和陳家兄弟,正在廳中候信,忽見他二人將豬羊等物都丟在天井裡,玄奘趕忙迎來問道:“悟空,祭賽之事何如?”悟空將那稱名趕怪鑽入河中之事,說了一遍,卻唬得陳家兄弟直叫“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