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自暗渠引了灃河之水,築山環繞,竹林明翠,搭建梯橋水榭,泊停紅綠青龍木畫舫,風景同大明宮別處多有不同,不知者還道誤入了江南。
水榭中斜倚了一位玉面娘子,月青透明團花大袖衫,只簡單紮了側鬟髻,簪一支鑲玉花蝶金步搖,纖手胡亂彈撥鳳首箜篌,蹙眉嗔色,顯出亂心煩神之相。
“娘子,娘子……”,着赭色襦裙的婢子自水廊匆匆而來。
“又沒規矩了,叫聖人聽得,看不罰你。”水榭中的娘子聽見聲音,回神笑斥了年輕婢子一句。
自乾德十七年溫榮入太子府做良娣,到如今永慶四年入主紫宸宮封一品貴妃,已有五個年頭,可打小隨她的貼身侍婢綠佩卻一直改不了稱呼。
“有榮娘在,婢子是怎麼也不怕的。”綠佩望着腰肢若柳,眉眼卻比那郎兒還清明的自家娘子便歡喜。
“叫你貧,碧荷回來了麼,可是有消息了。”溫榮起身,手絞着錦帕,勒得玉指青白兩色都未曾發覺。
“碧荷從內侍監回來了,婢子正是來尋娘子一道回殿的。”
“快走吧。”溫榮提着裙裾,步子比綠佩來時還要急促。
聖人已有五日未駕臨紫宸殿,前些時日溫榮隱隱聽聞朝中有事,可照往常,縱是朝務繁忙,三郎亦會命高侍監告知一二。
溫榮就恐那傳聞屬實,倘若黎國公府……
“碧荷,消息如何說的。”溫榮氣息微喘扶住正要向自己見禮的碧荷。
“殿下恕罪,婢子也是道途聽得,或許不能作數的。”碧荷怯怯看了溫榮一眼,低頭不敢言語。
“直說無妨。”
“婢子在內侍監聽聞黎國公府已被查抄,府中男丁明日將被送往西市市坊口處決,女眷皆沒入賤籍……”碧荷猛然跪拜在地,聲音中夾雜了低低啜泣。
溫榮大驚,扶着身側的紫檀曲香書案才勉強站立,正待詳細詢問,殿外傳來尖銳通傳。
“皇后殿下駕臨。”
話音剛落,韓皇后蓮步緩行至殿中,十二流蘇寶鈿簪於高髻,絳色金鳳廣袖衫裙,這身打扮着實令溫榮不安,再見到皇后身後常侍奉於太后跟前的盧內侍,更是幾乎暈去。
溫榮強行穩住心神,微微一拜,“皇后殿下安好。”
“溫貴妃何須於我多禮。”韓皇后雖出此話,身子卻一動不動,眼眸冷冷盯着這位正值妙齡的美好女子,“盧內侍來傳太后慈諭,我跟來看看。”
溫榮無奈只能跪拜聽諭,隨盧內侍宣讀完畢,溫榮跌坐在地。
加恩賜令自盡……
盧內侍尖細的嗓音在溫榮腦中嗡嗡作響,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是她怎麼也想不到的結果。
雖然出閣後溫榮便鮮少過問或干涉黎國公府內事物,但她是不相信黎國公府會犯下抄家滅族之罪的,阿爺爲人正直,行事坦蕩,乾德十六年黎國公府更是助當今聖人得了太子之位,黎國公府內縱然二房不得力,爲徇私利少不得做了些上不了檯面的事,但罪不至如此。
溫榮更不相信聖人會如此絕情,棄她於不顧。乾德十五年農曆三月牡丹宴,三郎便對自己掛了心,而溫榮亦喜俊朗多情的臨江王李三郎,自此兩人情絲牽掛,互訂終身,雖不能一生一世一雙人,但三郎亦承諾心上只會有她,自三郎繼承大統,除了之前納的正妃,以及幾名姬妾外,未再充實後.宮,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紫宸殿陪自己。
這五年溫榮唯一遺憾是沒能護住她和三郎的孩子,醫官查是因體質虛寒導致的自然滑胎,可縱然無子嗣,三郎對自己的情意也未減一分一毫。
“不,我要見聖人。”
溫榮心下思定,縱然是死,也得死的明白,故面色一凜,意欲起身。
韓皇后見狀快步走到還跪坐在地的溫榮面前,伸手按住溫榮肩膀,俯身貼耳道,“溫榮娘,你以爲沒有聖人首肯,太后會下這道慈諭嗎,你以爲在聖人心目中,你比江山更重要嗎。溫榮娘,九年前,我見到你就恨你,你最好安分尊了旨意,黎國公府女眷一百一十三口,這其中還有你那未出閣的溫六娘和溫七娘,或許我心情好留了良籍作官婢,亦或沒入賤奴,再撿着些年輕貌俊送到平康坊作尋常市妓,溫榮娘,你可想明白了。”
韓皇后回身到盧內侍旁,“盧內侍,倒是快些,太后不是還等着回話麼。”
“是,皇后殿下。”盧內侍向兩邊打了個眼色,幾名侍監走上前,臉上盡是冰涼,丟下三尺白綾,未說一句話。
溫榮只見那白花花的軟布飄忽而下,已經沒了太多的想法,三郎都要自己死了,還有什麼活着的意思,還有那六娘七娘,十四五的大好年紀,從此就沒了依靠,七娘性子剛烈,斷斷不能去做那市妓的,若是入官婢,好歹是良籍,不會被太欺負了去……
溫榮瞪大了一對美目,卻沒了神魂,白綾飄落在地,覆在溫榮的手上,寒涼的絲織冷到心裡,周圍嘈雜哭喊聲已經渾然不覺,不知何時,溫榮已站在那降香黃檀小圈椅上,直到臨近了死亡,溫榮纔回復片刻清明,綠佩正苦苦掙扎着哭喊自己名字,紫宸殿其他侍婢則跪坐一地低聲悲泣。
溫榮回憶起乾德十三年,阿爺由杭州郡少伊調任京中中書中司侍郎,舉家於當年五月自杭州遷往盛京。那時除了自己留戀江南的山水風韻,亭臺樓閣,自顧的感懷悲傷外,舉家都是歡喜的,阿爺爲聖人賞識得以升遷,阿孃能同親人團聚以盡孝道,而軒郎聞盛京文人墨客甚多,素喜風雅的軒郎對盛京很是嚮往,茹娘年紀尚幼,只道是那兒繁華那兒便是好去處……
就在溫榮蹬了圈椅的那一刻,綠佩掙脫了押着她的侍監,淒厲地喊一聲娘子後便觸了那紅漆大抱柱……溫榮緩緩閉上眼睛,兩行清淚滑下……
而在同一時,太華池同紫宸殿相對的另一水榭裡,立着一位着明黃團龍錦袍,束金冠玉帶的年輕俊朗男子,直愣愣地看着紫宸殿方向,手握飽蘸濃墨的白玉通管雕花銀毫,雙絲路單宣上只有一滲開的團墨,襯得四周愈發蒼白。
不是旁人,正是溫榮認了一輩子的良人,當今聖人李奕李三郎,李奕只覺心下一痛,握着銀毫的大手泛起青筋,最後也只得閉上雙眼,將銀毫拋入那太華池中。
筆尖的濃墨於池中散漾,映出心中人兒的模樣,灃河之水,依然緩緩流向太華池,那承諾不過如墨汁一般,入水而淡。
永慶四年,民間小兒街頭巷尾傳唱着上口民謠,‘武孝帝,果伐勇,睿智明,保盛京。黎魯薛,一朝榮,滿地金,一朝損,滿覆滅……’
國公府已然傾覆,這榮華謝後,有情人也不過相看兩望長安路。
(文是借唐風的架空文,和歷史沒啥關係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