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關隘,一位壯士迎了上來,道:“十四師弟,如何剛到?師父已經問了幾遍。”
青年男子道:“路上耽誤一會,三師兄辛苦。”
從此處回頭一看,發現關隘下方山坡陡峭,匪首當真眼光狠辣,選擇關卡之處獨具匠心,如此險峻工事防守,想要攻破關隘,傷亡必定十分慘重。
前面不遠出現大片空地,左側懸崖邊用石頭砌起半人高的圍牆,右側山坡數十排石頭房子,顯然是衆人居住之所。不遠處傳來叮噹叮噹的鑿石聲,扭頭看去,約莫數百名壯丁正在鑿山開石,所鑿石頭或方或圓,一個個大如笆斗。圓的用作滾石,可以用於防禦,方的可以建屋造舍,修建工事,挖山開石又可開闢場地,真是一舉三得。看到此處,便知匪首能耐,姜述內心陡然重視起來。
類似關卡接連過了三道,每道關卡工事堅固,戒備森嚴。姜述越看越是心驚,表面雖然面露微笑,內心卻如翻江倒海。
“公子,前面便是大廳,師父定然已在大廳迎候。”青年男子道。
姜述笑而言他,道:“一路欣賞沿途雄偉氣勢,別有一番感觸。”
說話間山路陡然拔高,轉過一條彎路,山頂霍然出現在前方;兩側皆是鬱郁蒼蒼的青松林海,勁風吹過鬆濤陣陣,宛如勁浪拍崖,又如千軍萬馬吶喊之聲;林中伐木開道,宛如麥田中割出的壟溝和過道一般,在這林海之中,別具匠心伐出數十條縱橫蜿蜒宛如迷宮的林間通道。
這些通道就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將整座山頭兜頭籠罩,姜述慧眼如炬,在一片松濤中發現端倪,每兩個通道交叉之處必有一棵高大松柏,松柏枝葉間藏着堡壘平臺,既可作爲瞭望之用,又可當成箭塔使用。
現在姜述對匪首簡直佩服之至,如此一來,即使敵人偷入密林,也皆在重重監視之下,即使僥倖躲開數處瞭望塔,但想躲開全部根本不可能。姜述暗暗心驚,這是土匪麼?組織體系嚴密、防衛措施到位,匪首定是足智多謀、深通兵法的一代梟雄。
大寨坐落在山頂上,這裡經過改造,山地削成兩段,下側平坦,場地巨大,沿着寨牆一溜高大石屋,石屋上層建有垛口,顯然下方住人存物,上方可以當做防守箭塔;上側高出下端不少,以十幾層臺階相連,最高處蓋有木石大屋,門楣上書三個黃字:救世廳。一般土匪皆將議事之所稱爲聚義廳,救世廳卻第一次聽說。
一條青石大道沿着寨門直通大廳,大道兩旁,百餘名大漢穿着整齊,手持兵刃虎視眈眈排排站立,眼光如隼,狠狠盯着來人。青年男子在前帶路,面不改色心不跳。姜述明白這種架式是要立威,直接將這種場面無視,若是這幫人想殺自己早就殺了,既然當初不殺現在就不會有險,因此定下神來,若恍若無事一般,信步走過刀陣,如閒庭漫步,毫無懼意。
“早聽說貴客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姜述循聲而望,只見東首屋頂石垛後站着一人,此人四十餘歲,身材健碩,面目清秀,留着鬍鬚,身着道袍,腰懸長劍,雙手連連鼓掌,臉上掛着淡淡笑意。
隨行衆人一齊上前見禮問安,那人說了句:“免了。”隨後從屋頂一躍而下,對姜述拱手施禮,道:“得罪,請貴客廳內用茶。”
道士從五丈餘高處躍下,狀若無事,這份功夫實屬罕見,姜述不由爲之心折,還禮道:“客氣,路上週到的很。”
那人哈哈一笑,道:“人在江湖,身不得已。得罪之處,貴客見諒。”
那人邀請姜述並肩而行,到了廳內坐下,廳內燃着木炭,溫暖如春。姜述看此人一表人才,氣質與衆不同,渾身透出一些書卷氣,眼神明亮,不怒自威,從諸般氣象來看,絕非無名之輩。
小童奉上香茶,姜述舉杯就喝,毫不戒備。那人見狀,眼光一亮,道:“太平教張角,見過貴客。”
張角之名一出,將姜述雷得目瞪口呆,這位動搖大漢根基的名人,如今就端坐在面前。姜述仔細觀察一番,又借喝茶之機盤算,緩緩放下茶杯,說道:“傳聞道長功德無量,扶助貧弱,活人無數,不想在此見到。失敬,失敬。”
張角神色輕鬆,笑道:“都是世人傳說罷了,實則以一人之人,又能救活幾人?”
姜述搖頭道:“不然,道長授徒無數,每徒都行功德,救助世人,小德累計,數十年下來便是天下人之大惠。”
張角嘆了一口長氣,道:“世道不公,百姓多災多難,只是稍盡心意罷了。此爲濟人之道,卻非救世之道。”
姜述拱手爲禮,道:“願聞。”
張角揮手讓衆人下去,道:“天子昏庸,奸臣當朝,吏治不清,豪族橫行,此爲天下子民受盡磨難之因。”
姜述點頭道:“不錯。”
張角哼了一聲,道:“大漢已經腐朽,若要救世,須得根治,張角欲替天行道,推翻這腐朽王朝,另立新朝。”
姜述搖了搖頭,道:“道理不錯,可是難有作爲。”
張角盯着姜述,良久方問:“爲何?”
姜述抿了一口茶,道:“當今之世,即便政治清明,也會有災難。其根本原因,不是立朝的問題,而是這種體制本身的問題。如今天下,誰佔據資源最多?世族大家、皇室貴族!但是交納賦稅者,偏是佔據資源少的百姓。這種體制從朝堂上改變很難,道長方纔所講推翻政權是解決之道。但是推翻以後呢?新政權初立之時,官員貴族不多,隨着時間推移,官員越來越多,貴族越來越多,佔據資源到了某種程度,又會出現當前這種局面,因此形成惡性循環。”
張角沉思良久,道:“貴客所言有理,以貴客之意,天下百姓如何少些災難?”
姜述輕輕搖了搖頭,道:“本侯正在尋找解決辦法。”
張角忽然肅容道:“貴客往昔高論,老道都去尋了抄本,其中多爲金石良言,老道受益非淺。老道欲行大事,想請貴客輔佐,以丞相一職相付,請貴客應允助我一臂之力。”
姜述沉默一會,答道:“能應,也不能應。”
張角面露疑惑之色,道:“請解老道之惑。”
姜述正色道:“道長所行之事,本侯心知肚明,相助也可行。若說輔佐,道不同不相爲謀,此事斷不可行。”
張角閉眼沉思一會,忽道:“貴客執掌姜家,年紀雖少,佈局甚大,應有不臣之心!”
姜述心中一凜,姜家一向低調,只是暗中行事,卻讓張角覺察,若被靈帝知曉,大禍瞬間來臨,想到此處,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又想張角應該得了不少情報,既然談開此事,不過想要挾加盟而已,姜述盤算一會,當下並不隱瞞,道:“亂世不久將至,姜家復國有望,確已提前佈局。”
張角望着姜述,輕輕點了點頭,道:“老道想於近年起事,不知姜家能否響應?”
姜述再次搖頭,道:“不能。姜家還要藉助朝廷名義,將來以平亂爲名,藉機往外擴張,以期迅速增加實力。”見張角臉色大變,接着說道:“但是道長放心,若是我們兩家達成協議,自是各幹各的,大漢尚存之時,還不至於兵戈相向。”
張角臉色緩和下來,緩緩說道:“太平教衆數百萬,比姜家勢力如何?”
姜述知道張角這是以勢相逼,笑道:“自然強大得多。”
張角又道:“老道自謂教衆無數,推翻大漢尚覺不足,以姜家目前實力,如何成事?但若兩家合力,則大事可成。”
姜述笑道:“本侯與太平教可以合作,但是所行之道不同。道長目標是推翻大漢,另立新朝。姜家目標雖是復國,內旨是讓轄下百姓豐衣足食。道長行事必是雷厲風行,姜家卻是厚積薄發。”
張角一愣,問道:“厚積薄發?願聞高論。”
姜述正色道:“先讓百姓豐衣足食,大治之後舉事。練強兵,廣積糧,緩稱王。”
張角哈哈長笑,道:“公子果然大才,若是老道不起事,公子之法或可行之。可惜老道起事已是必然,三五年間大局可定,公子所行之事則爲水中月也。”
姜述搖頭道:“不然。太平教五年內不可能奪得天下。”
張角拱手道:“願聞高論。”
姜述停頓片刻,道:“太平教詳情本侯有所耳聞,教中壯丁雖衆,但精銳之士與壯丁概念不同。朝廷精兵皆在邊關,京師駐軍次之,州郡之兵多爲濫竽充數之輩。太平教衆戰鬥力不及州郡之兵,如何鬥過精銳邊兵?”
張角點頭道:“老道亦知此理,然而朝廷精銳數量有限,我教壯丁無數。以一人敵其一人必敗,而以十人敵其一人必勝。”
姜述再次否認,道:“邊兵皆習軍陣,將士歷經沙場,即便十人敵其一人也未必能勝。”
張角不服,道:“老道大弟子三十六人,皆習兵法戰陣,有將帥之才。小弟子七十二人,皆武藝精通,可爲大將。百餘弟子盡選八州精壯,已經練成力士三萬,假以時日,可以練成二十萬力士,未必不是邊軍對手。”
姜述見張角如此自信,知其準備多年,耗費無數精力,因此信心十足,不再爲此事辯論,改變話題,道:“錢糧如何解決?”
張角不假思索,答道:“官府倉庫之糧草器械可奪,富豪大族之錢糧可濟。”
張角話音剛落,姜述又問道:“初時尚可爲之,若是相持日久,後續錢糧如何解決?”
張角皺眉苦思不語,姜述道:“錢糧爲成敗關鍵,若道長不能解決此事,萬萬不可起事,否則必敗。”
張角長嘆一聲:“公子良言,老道受益非淺。然而事已至今,不得不發。若是僥倖攻入京城,姜家如何行事?”
姜述大笑,道:“若太平教成事,本侯何須勞心勞力?自當歸附太平教,不過朝堂之上,當依我爲主處置政務。”
張角大笑起身,與姜述擊掌爲誓,道:“貴客之言,他日勿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