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53節 大刀起鹽
派人去得洪雅,少不得大半日的水程,十數條商船正做打撈的作業,都散在青衣江各段,收擾來,裝糧上船,少不得又是大半日。
這兩日,可把程大刀急得,熱鍋上的螞蟻般的。
黃維風把商號的事兒都委了貳管,每日的陪在大刀身邊,看看樂山大佛,遊遊烏尤寺,一邊說些典故,一邊寬解:“莫躁,莫躁,這食鹽,不過調味兒的,便是十天半月的不吃,也要不得人命的。”
田大刀:“唉呀,咋個不急嘛?且不說幾百上千萬的百姓斷了鹽吃,單單五屯駐軍,也是早斷了的。那些個大頭兵,即便沒得個事兒,也會千方百計地生些事兒出來,於今送了口實與他們,還不鬧翻了天去?”
黃維風:“嗨,這個事兒,也怪不得你頭上去噻。誰教那鹽監老爺不給你鹽引?便是朝廷打起板子來,也輪不着你的噻。”
田大刀:“之前哩,是這說法。可如今,我家侄女婿……哦,張少管家給得軍鹽,仍是十天半月的,讓兵士吃不上鹽,咱可就辯不過去了嘛。”
黃維風:“這理兒,咱也懂。可是,急也沒法呀。沒得船運,你老哥挑了去?”
兩日後,十數條商船終是匯在了嘉州碼頭。田大刀再不敢留,率着船隊,急急地直奔眉州,眉州商號的五條商船倒是早在碼頭上候着的。
到得中關碼頭,已是半下午時分。
“唉呀,這就好,這就好!”富順商號的老總管江啓元把那五千鹽引拿在手中,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後一邊往懷裡揣,一邊感嘆:“唉呀,還是東主門路兒廣。有得這五千引,總能救得一時之急。”
田大刀:“那鹽司,仍是不給咱鹽引?”
江總管扁扁嘴:“給啥呢?老田呀,你是不知喲,咱天天的仍去鹽司,可那劉師爺,總拿些沒影兒的話來搪塞。要與他翻了臉來理論吧,可人家總對你腆了笑臉,教你作聲不得。嗨,嘔人,嘔死人……”
帳房許光照進得屋來:“老管家呀,我都鋪排好嘍。二十條商船,就泊碼頭上,派得商號夥計守夜,其餘夥計或去廚下幫忙,或整理宿房,或陪船工們歇息,都忙着哩。”
田大刀:“唉呀,還歇甚喲?快快安排裝船噻,從鹽廠運了鹽來,裝船噻。明日一早,便發各地去。”
江總管直搖頭:“不得行,不得行。老田你有所不知呀,單單這軍需鹽引,是提不得鹽的,需去鹽司換了官引。”
田大刀搔搔腦袋:“哦,還有這規矩嗦……那麼,咱便去鹽司衙門噻,換了官引,趁晚提鹽裝船噻。”
許光照“撲哧”笑出聲來:“田叔這急,比咱老管家還急。”
田大刀:“唉呀,能不急麼?嘉州商號,眉州商號,都斷鹽十數天的了。你想你想,連這挨着鹽場的地兒都斷着供,遠地兒還不更斷……”
江總管笑笑:“急也沒用的。這鹽司,只開上午。”
田大刀瞪了大眼:“只開上午?下午就閉衙了?”
許光照:“哦,田叔有所不知。這十數日的,外地鹽商愈發地來得少囉,即便有得一些吧,也多是徑尋了大盛餘商號去購鹽引。因此麼,鹽司衙門便只上午辦差,下午是沒得公人的。”
田大刀急得直跺腳:“唉呀,急驚風偏就遇上個慢郎中,急死我了!”
江總管:“要說急麼,我比你急。可攤上這麼個鹽監大人,又能咋的?”
許光照:“老管家,田叔,您倆都別急了。既是有了這軍需鹽引,大事兒濟得多半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的。明日,您倆自去鹽司置換官引,我哩,徑去葉家鹽廠鋪排,多找些推車,商船都去仙關碼頭候着。”
江總管:“甚妥,甚妥。只這五千引,單單咱葉家鹽廠便足數兒,倒也省得事兒。”
田大刀:“不可,不可。信兒可是交代了的,葉家鹽廠只提三千引,餘下兩千引,分與各家。”
江總管:“嘿,咋會呢?葉家鹽廠又不是供不上,咱辛辛苦苦拿得的鹽引,爲啥要與別家的鹽廠?”
田大刀:“嘿嘿,妥不妥的,咱不管,既是信兒有得這鋪排,自有其道理的。咱跑腿辦事的,照了去辦便是。”
許光照:“要依我看麼,小少爺這般的鋪排,很是合理……哦,既是如此,明日,只留兩三個夥計照管着商號,其餘的,都派去七八家的鹽廠,通知他們做些預備。老管家,晚輩這般的安排,妥是不妥?”
江總管笑看着許光照:“小子吔,你比我糟老頭兒腦瓜子活,又心細,慮事兒又周全,只是少了些歷練。”
許光照:“唉呀,唉呀呀,老人家這話,晚輩可承受不得。”
江總管:“便是這般的了。明早,我與老田自去鹽司,其餘的都着你小子鋪排。哦,一應的船工們也是辛苦,勿要慢怠了喲。”
許光照:“這個,勿須您老吩咐的,便是田叔和小刀的住宿……”
“大刀父子的,你就勿管了,我自帶去葉家別屋。”江總管對許光照說過,再盯了田大刀,“你是不知哩,葉東家歷來的不管事兒的,可這十數日,那愁得,嘿嘿,白頭髮也生得許多的。這般的好消息,豈得不與他分享去?”
隱在三梅灘邊的葉家別屋,屋頂上一縷炊煙裊裊,掛在西山的夕陽,在屋前院壩中投下許多的斑駁。
葉兒一襲紅衣,正在院壩邊玩耍,佝腰從地上撿了石頭泥塊,狠勁兒地往壩外池塘裡扔,大黑和小花兩狗隨在身邊,在地上翻來滾去地撒歡兒。
胡媽坐在旁邊的斑駁裡,一邊做着針線,一邊嘀咕:“葉兒呀,你說你,好歹也七八歲了,怎沒個女娃的規矩嘛?成天的胡鬧,成天的胡鬧,你看你這衣嘛,這一身的衣嘛,中午才換,新新的,淨淨的,這多會兒,盡是泥巴漿漿……”
葉兒一邊扔石子,一邊把髒手故意地滿身擦,一邊嘟了嘴:“嘿,你個老妖婆,我就,我就,你個老妖,看你能咋的……”
胡媽停了針線,瞪了葉兒:“嘿,咋就老妖婆了呢?不就說你兩句麼,咋就妖婆,還老妖婆……”
大黑停了打鬧,半撐着身子,豎了耳朵,然後吠起來:“汪……汪汪……汪……汪汪……”
小花也停了打鬧,看着母狗大黑,然後也豎了耳朵,然後學了母狗叫起來:“汪……汪汪……汪……汪汪……”
葉兒仍是嘟嘟囔囔,一嘴的泡沫星子。
小花跑去葉兒身邊,擡着望着葉兒,“汪……汪汪……汪……汪汪……”
葉兒:“滾……又不會人話……呃,還扯我褲腳……媽呀,信兒……信兒……”
胡媽丟了針線,從椅上蹦起來,踱着雙小腳一邊攆一邊喊:“小祖宗㖿,慢點,慢點……唉喲,我的姑奶奶呃,青天白日的,發的哪門子癔喲……”
葉兒早沿了池塘邊的石徑一路的飛去,一身的紅衣在大片野草的深綠裡閃,大黑和小花甩着個滾圓的屁股攆在後面,時隱時現着一黑一白。
胡媽手裡舉着只小鞋在空中舞,踮着小腳兒攆,口裡嚷嚷:“姑奶奶呃,發甚的神經嘛……唉呀,鞋也跑掉了,不硌腳麼……唉呀,等……等等胡媽……唉喲……”
胡媽兩眼只顧了盯葉兒,一腳踏空,跌在路邊的溝裡了。
葉南水本在靠牆的樹蔭裡喝茶,手裡端着本書兒,心思卻不在書上。先是聽得葉兒的瘋話,再聽得胡媽一邊攆一邊嚷,丟了書本攆在後面,見得胡媽肥胖的身子陷在溝裡,翻身不得,忙忙地跳下溝去,拉了胡媽起來。
兩人你攙我扶,上得路來,早見葉兒吊在小刀的脖子上,一雙眼直往後邊的河沿兒看:“等等噻,信兒呢?忒大會兒,還不見人影子……”
小刀雙手摟着葉兒:“唉呀,沒來,沒來。”
葉兒歪了頭,盯着小刀:“你哄我,你哄我。”
小刀搖搖頭:“真沒來。”
葉兒扁了嘴,帶了哭聲:“咋不來嘛?說好的,咋不來嘛?”
文秉忠繫了船纜,追攆上來:“小少爺麼,自有公幹噻。”
葉兒盯了文秉忠:“公幹?啥子東西喲?”
文秉忠:“公幹嘛,就是去外地辦事噻。”
葉兒盯了文秉忠:“可是去重慶了?”
田小刀:“哈,葉兒就是聰明,一猜就準。”
葉兒:“哦,去重慶,不就洋裝麼?”
田小刀:“哎呀,哄你不得,連這事兒也猜着了。”
葉兒:“哎呀,小刀哥,你好笨喲,連這也須猜麼……呃,那他好久來㖿?”
田小刀:“幾天,嘿嘿,就幾天。”
葉兒抹抹鼻涕眼淚:“好吧,且等他幾天。”
葉南水招呼劉胡氏上得茶來,便和田大刀江總管在院壩裡閒話,只等着廚工備酒備菜。
“唉呀,這可好了,這可好了,今晚總能睡個寬心的覺。”葉南水一邊盯了五千引軍鹽看,一邊感嘆,“田兄呃,你是不知呃,咱愁,唉呀呀,愁哩。”
江總管:“能不愁麼?一麻袋一麻袋,都堆得小山般的,再得幾日,倉房也沒得堆囉。”
葉南水:“可不咋的?這一連的十數日,我就睡不着覺。想起當初時節,老爺子勸我自家壘竈熬鹽,我就苦這銷售一途。這不就攤上了?每日裡,只見得白花花的銀子砸進去,熬得一麻袋一麻袋的,卻都堆在倉裡,難不成把它當了糧來吃?”
江總管:“何只咱家喲,哪家不是小山般地堆積着?更有鹹水井的胡家,楠樹井的伍家,還有坎兒井的趙家,都熄 火停竈囉。”
葉南水:“哦,就是,就是。說到這老胡老伍,可是與咱相厚的往來,這五千引,可否分些與他?”
江總管:“小少爺早有安排的,都有,都有,七八家的相與,都有的,雖是解不得根本,總能多少緩些急。”
田大刀:“老哥勿躁。就這次吧,老爺子本是要親來的,但因了梅子的事兒,被信兒給阻了。待得重慶的事兒畢了,騰出手來,便着手收拾這個姓穆的小子……”
江總管:“嗨,不是姓作穆彰,朝中重臣穆彰阿的族弟麼?怎的姓穆了?”
田大刀:“唉呀,受他騙了,咱都受他騙了。話說這個鹽監小子,姓穆,穆桂英的穆,名彰明,成都人氏……”
衆人聽得大刀從頭道來,禁不住的狂笑。
池邊壩沿兒上,胡媽抱了葉兒,一邊爲她套鞋,一邊咕嚕。
“你個老妖婆,煩,成天的叨叨,煩。”從鼻孔裡哼哼兩聲,衝小刀嚷:“小刀哥哥,你來,你來。”
小刀一邊彎了腰去,一邊替葉兒套鞋:“葉兒小姐呃,聽我一勸,你看你嘛,一身的洋衣,自不顧惜,好髒喲……”
葉兒把袖子在臉上一通的抹,衝小刀吐舌頭:“髒麼?髒麼?”
小刀:“唉呀,咋就沒得一絲兒淑女樣兒喲?”
葉兒盯了小刀:“淑女?啥子東西喲?”
小刀:“嗨,淑女麼,不是個東西……就說這女子吧,須得規規矩矩的,老老實實的,書上寫的,行不露足笑不露齒……”
葉兒:“哎呀呀,原來是這東西嗦。小刀哥,休拿這淑女來煩哈。實跟你說,你若喜歡呢,你自做去,咱葉兒是做不來的哈。”
小刀瞪了葉兒:“嘿,你這小妖,咋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