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37節 不見花姐
第一張喜柬是劉知縣,第二張喜柬是王老太爺王半城。
出得縣衙,再前行三四十步,便是王宅。
於今王家的當家人王明亮,三河人呼王老太爺,其妹乳名香香姐,正是於慈恩老舵爺的正妻王玉芬,這樣論起來,於信達得恭恭敬敬地呼一聲“舅老爺”。不過麼,一般情況下,小外孫還是多呼“太爺爺”。
王老太爺聽得小外孫來訪,趕忙迎到客廳:“哦喲喲,老爺爺我一早起來,便聽得喜鵲叫,哦喲喲,果是我家小外孫孫……”
於信達跪在地上:“太爺爺在上,外孫孫這廂有禮了。”
“哦喲喲,親戚家家的,用不着虛禮麼?快快起來,快快起來。”王太爺一邊拉起於信達,一邊衝旁邊的家僕嚷嚷,“哦喲喲,你些個沒眼力的傢伙,咱家外孫孫,還不快快上茶!哦喲喲,一個一個的,可是不想在咱老王家混了,咋的?”
於信達從袁崇明手裡接了喜柬,雙手恭恭敬敬地遞上:“我家蘭兒小姐姐,出嫁之期定在下月的十六,邀請太爺爺與慶,我家自當備下茶酒,掃地以迎。”
“哦喲喲,我那外孫女兒,與蔣家小子喜結良緣,太爺爺我是知道的,哦喲喲,恭喜哈!恭喜哈!”
王老太爺一陣的恭喜,卻半天也不伸手,任於信達伸着雙手,將喜柬遞在半空中。
王老太爺的長子王光榮,見得於信達好生尷尬,也不顧父親的臉色,接了喜柬,“我家自當赴宴,隨喜隨喜哈!”
於信達心中難免的疑惑:舅老爺咋不接喜柬呢?。
也不聽王老太爺的挽留了,於信達領着三個小哥哥:田小刀程小炮袁崇明,望了西大街而來。
第三張喜柬,是西大街的馮老醫:馮記醫館的主家人馮知仁。
馮家世代祖傳的中醫,自打三河置縣,便到得此地,在西大街租了王家一間鋪面,開起了馮記醫館,做着懸壺濟世的營生。咱三河縣地處省城與藏地的交通要衝處,來往客商熙熙攘攘,絡繹不絕,其中不少的商人旅客受不得山中氣候,生病得瘴是常事兒,因此,馮家醫館的生意歷來興旺得很,慢慢地積累得資本,便買下三間鋪面,僱得數位中醫,生意越發的紅火。
馮家醫館臨街三間鋪面,一間用作診室,一間是藥鋪,一間做着收購藥材的生意。
馮家醫館問診開方,是不收費的,完全靠配賣藥材牟利。馮家醫館的藥草,少部分是自己入山採挖,更多的是從山中藥農手中收購。慢慢地,馮家從這藥材買賣中嚐到了甜頭,醫館雖是照常,但主要的業務,卻是放在了藥材上。
山中藥農爬山攀巖,採挖的藥材售與馮家,馮家累積起來,再批給於家的誠義實商號。
給病人診病處方,不消說的,需得醫術,便是收購藥材,也需識得名稱,懂得藥性,行曉行情。因此,馮家醫館所聘的中醫,除了問診處方,更重要的業務卻是辨識藥材。
時正深冬,正是收購藥草的好時節。幾個藥農圍在櫃上,馮老醫和馮澤遠正與他們交涉,或驗貨,或侃價。見得於信達前來,馮老醫把櫃上的生意甩給了長子澤遠,引着四個娃娃,徑直進到內院。
於信達納頭便拜:“孩兒問過伯父金安!”
馮老醫一把拉起於信達:“唉呀唉呀,此是內屋,勿要虛禮,起來,起來,讓伯父看看,嗯,看看。噫!信兒呃,你這身子骨兒,咋不往上了長呢?”
於信達只是望了馮老醫傻傻的笑。
長子澤遠打點完櫃上的生意,也進得堂屋,陪了於信達說話。
這馮澤遠,也是蔣先生的學徒,如今早已退塾,在家幫着父親打理醫館生意。
馮澤遠:“信兒小弟前來,可是有話?”
“哦,我家小姐姐蘭兒,嫁與蔣家介民哥,吉日定在本月的十六,”於信達一邊說,一邊兒從袁崇明手裡接了喜柬,雙手遞與王希和,“誠邀伯父父母的,全家人都來我家,喝杯喜酒。”
“咹,這個,蘭兒小姐……咹,這個,蔣介民,這個小子……”馮老醫卻並不接喜柬,一邊嘟嘟囔囔,一邊用了手指,在桌上敲個不停。
倒是旁站的馮澤遠接了喜柬:“好哇,好哇,蘭兒小姐姐大喜,我家定當隨喜的。”
於信達搔着腦袋瓜子,疑惑不已:嘿,這事兒,透着古怪,總得弄明白了才行。
辦完了正事兒,於信達卻不說走,一邊兒跟王家伯父拉些閒話兒,一邊兒往嘴裡灌着茶水,那眼珠子,老往後院方向瞟,賊眉鼠眼的,仿若揣着些別的心思。
馮老醫久在櫃檯上廝混,咱中醫診病講究個望聞問節,見得於信達坐臥不寧的神態,心知肚明這小子想些個啥,不由得有些好笑。
“信兒呀,看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老往後院裡瞻,可是忘了早飯?”
“嘿嘿,怎會呢?”於信達搔着個腦袋瓜子,一臉地傻笑,“早飯自是吃了的,不過麼,好像有點餓了呢。”
王老醫:“哦,餓了?那麼,就在伯父這處午飯,可好?”
於信達:“哎呀哎呀,又要叨擾伯父,怎好意思呢?”
王老醫:“說甚叨擾不叨擾的。澤遠呀,帶了信兒去後院耍耍,我去叫你母親準備午飯。”
於信達歡歡喜喜,隨了馮澤遠去往後院,眼光卻老往廚房張望。
馮家後院只一個小院壩,中央是個光光的小壩兒,擺着一張小桌兒,放着幾根小獨凳。
周圍種着些花花草草的,於信達不識得,問澤遠:“澤遠哥呀,這啥草兒呢?開花麼?”
馮澤遠:“這麼,天冬,其塊根可入藥,有養陰潤燥、清肺生津之功效,常用於肺燥乾咳,腰膝痠痛,骨蒸潮熱,內熱消渴,熱病津傷……”
於信達:“哈,天冬,這麼厲害的功效嗦……這個呢,啥東西呢?”
馮澤遠:“這是茯苓,俗稱雲苓,鬆苓,性味甘平,其效利水消腫,健脾止瀉,補益心脾,寧心安神……”
於信達:“哈,寧心安神麼?這個呢?”
便是小刀小炮兩個夥伴也看出了端倪:這娃娃,心思根本沒在這些花花草草上。
直到午飯,衆人都圍了圍了圓桌,仍是不見馮家丫頭的影兒。何止馮家丫頭喲,便是伯母王劉氏,也沒上桌。
於信達終於忍不住了,道:“伯父呀,爲何不見伯母他們呢?”
馮老醫:“哦,他們麼,三子兒和四女兒,都在望山書屋哩,午飯麼,就在蔣先生那裡了。”
馮家第三是個兒子,馮澤貴,老四是個丫頭,馮喜鵲,都被送在蔣先生的私塾裡。蔣先生的夫人蔣趙氏,專管着蔣家的家事兒,順便也爲那些個娃娃做做午飯,既方便了娃娃的家長們,也得着些許的勞務之資,補貼家用。
於信達:“那麼,伯母哩,總是在家的噻。”
馮老醫笑眯眯地:“二女喜花和她娘,都在後堂用飯哩。”
於信達:“哎呀哎呀,這一桌的飯菜,甚是豐厚,把伯母老人家喊來同桌,一齊便吃了,既省得多事,又免了浪費,豈不善哉?”
馮老醫:“哦,咱老馮家,雖不是世代的書香門第,但古人之訓總是要講究的。凡有客人,咱家的女人都是不上桌的。”
於信達嘆口氣:“唉唉,這滿桌的好菜,浪費囉,浪費囉……”
沒見着花兒姐姐,這午飯便沒了味道。於信達胡亂地扒了一碗米飯,把碗筷一扔,道聲“慢用”,踮着腳尖,從椅上唆到地面。
馮家長子馮澤遠見了,也丟了飯筷,引着於信達到得客廳裡,相陪着閒話。
不多會兒,王家主婦馮劉氏,哦,也就是花兒姐的母親,於信達呼作伯母,端了茶盞出來,笑眯眯地盯了於信達看。
於信達個子實在太矮,屁股雖是落在椅上,雙腿兒卻吊在半空中直晃。見得伯母上茶,忙忙地踮了腳尖,唆下椅來,雙手接了茶盞,裝模作樣地呡了一口,眼珠兒卻老往馮劉氏的身後睃,問:“伯母呀,花兒姐在做啥呢?”
馮劉氏:“哦,花兒丫頭麼,閨房哩,整天女紅,有時也看看書兒。”
於信達:“哦,花兒姐好用功哩,可是要學祝英臺,考個女子的狀元郞?”
馮劉氏:“信兒說笑哩,啥個狀元喲。咱家花兒,常讀的《女訓》,可是爲着狀元的?”
《女訓》之書?訓你個頭!於信達忍不住地腹誹,卻又敢出聲相罵,只得裝模作樣地啜着茶湯。
馮劉氏:“信兒呀,非是伯母嘴碎,有個理兒哩,咱需說與你知。咱家花兒丫頭,既是與你訂了媒約的,遲早是你的女人,有些規矩,嗯,譬如,就是《女訓》吧,總是須得遵守。”
於信達紅了臉:“嗯,伯母教導得是,教導得是,倒是小婿唐突了,還望伯母說與花兒姐姐,咱體會,咱體會。”
於信達臉紅得緊,馮澤遠忙忙地轉了話題:“信達呀,爲兄且問你個事兒。”
於信達啜口茶湯:“哦,甚事兒?澤遠兄說來聽聽。”
馮澤遠:“嗯,就是,蘭兒小姐出嫁,嗯,這事兒,由誰主着?”
於信達:“哦,這事兒嗦,我噻。”
馮澤遠盯了於信達:“哦,真是你在主持?”
於信達:“嗨,哄你作甚?真是小弟我在主持哩。”
馮澤遠點點頭:“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小弟呀,你可知,這事兒,你辦得欠妥哩,有些不合章程哩。”
於信達:“咹,不合章程?且請大兄指教。”
馮澤遠也不多言,從袖中抽出兩個大紅的喜柬來,遞給於信達。
其中一柬,於信達親書的,於家嫁女,恭請光臨。另一柬,卻是蔣家所請,介民娶媳,恭請光臨。
於信達把手在小腦袋瓜子上一陣的猛拍:“糊塗!糊塗!”
事兒只一事:蔣家公子迎娶於家小姐,卻是兩張喜柬,你教那接柬之人如何處斷?是赴蔣家喜筵,還是赴於家喜筵?
難怪,劉知縣那傢伙,王太爺那老頭兒,還有,桌上這個馮老醫,哦,將來的岳父大人,着自家的喜柬,都遲遲疑疑不接柬。
這事兒辦得,是欠妥噻,大大的欠妥噻!
客廳隔壁屋,馮家二丫馮喜花,把手指頭蘸了口水,潤在窗戶紙上,戳了個小洞,拿了眼珠子湊在洞上,盯了於信達:“唉,信兒弟呀,你咋個只長心子,不長個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