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17節 析說鹽政
自流井鎮有上關、中關、下關三個碼頭。
咸豐三年(西曆1853年),太平軍攻佔江寧,洪秀全建作天京,江淮海鹽水路阻斷,便有川鹽濟楚的事兒,這三個碼頭便是自貢井鹽出關的三個關口。各地鹽商蜂聚於此,十數裡的鹽溪河上,滿滿的都是鹽船客船,那般的熙來攘往,熱鬧繁華,自是沒得擺的。
同治三年(西曆1864年),曾二帥曾國荃率着湘軍破了天京,長江水道得以貫通,江淮海鹽擁進內地,自貢井鹽產量銳減,方纔把仙灘碼頭做了唯一的井鹽出關之所,中關上關,便單做了客商民用的碼頭。
出仙灘,沿官道行得七八里,便入自流井街場,場口零散着許多的民居,臨河有個小小的碼頭,便是中關碼頭。
隔着碼頭三四百步,便是官道,靠着官道里側,一道高高的圍牆圍着寬寬廣廣的院落,大大的正門懸着一匾:誠義實富順商號。
自流井中關碼頭這商號,其實只算得三河誠義實商號富順分號下面的一個分棧,但卻擔負着供應各地井鹽的任務,是富順分號的主營業務,故而沿用了“富順商號”的名分。
小刀小炮跳下車轅,勒了馬繮,緩緩地行向商號的大門。
田大刀大從後面的馬車上跳下地來,相跟在車後,一雙眼光四下裡張望:“噫,這地兒,咋怪怪的呢?”
程大炮也跳下車來:“怪怪的?嘿嘿,可是有甚不對勁兒?”
田大刀搖搖頭:“莫有,莫有。只是這心裡,總有些怪怪的感覺。”
程大炮也拿眼光四下裡看,再聳聳鼻子,“呃,是有些怪哈。”
於信達回頭望着大刀大炮:“嘿嘿,兩叔可是見得這地兒冷清,敏感了吧?”
田大刀拍拍腦袋:“冷清,對頭,太過冷清。這大上午的,你看這碼頭邊,可有行船?這商號,可有車馬客商進出?”
程大炮:“是哈,四下裡別說人影兒,便是狗影兒也見不得一個,是有些邪門兒哈!”
於信達嗬嗬笑過:“嗨,碼頭沒船,自是走陸路了噻;商號沒車馬進出,自是莫得顧客噻。兩位叔呀,莫要沒來由的疑神疑鬼喲。”
田大刀:“哈哈,離得戰場久囉,許是就神經兮兮的囉。”
程大炮:“就是,就是。我聽老爺子曾說過的,這人身上的物件兒,譬如這耳朵,這眼睛,許久的不用,就會退化的,不靈光的。”
“嗬嗬,生意上門啦,嗬嗬,終是有生意上門兒啦。”門房聽得人聲車馬聲,從值房裡探出頭來:“嗬嗬,客官呃,可是來鋪貨的?”
“就你這眼力,鋪貨,鋪你個頭喲。”小炮衝着門房老頭兒嚷,“江總管呢?快點,江總管呢?少爺親臨,還不快快來迎?”
“少爺親臨?咹,我看看,唉喲,真是小東主來啦?”老頭兒揉揉老眼,看着一行人陸續地下得車來,接着轉身便向裡屋跑,“哦喲,我還以爲是客戶鋪貨哩,怎想是小東主喲。”
不多一會兒,一個二十五六的青年後生小跑着,迎到院壩裡,躬身行過禮:“哎呀,真是少爺!”
於信達盯了這人看:“你是……”
青年後生躬身答道:“回小東主的話,在下許光照,嗯嗯,商號的帳房。”
小狗花花從葉兒的懷裡蹭到地上,便撒開了四條小腿的瘋跑,母狗大黑追在後面。
於信達牽了葉兒:“走噻,進內屋去囉。”
葉兒扁扁嘴:“我纔不進哩。我就外面,陪小花,哦,還有大黑,就外面耍。”
田大刀:“信兒呀,你自進去,我和程兄麼,就外面,曬曬太陽。”
程大炮:“對對,曬太陽,哈哈,曬太陽。”
許光照一邊吩咐門房上茶,一邊引着少爺,徑直地入得大堂上。
於信達問道:“江總管呢?咋不見人呢?”
許光照:“回少爺的話,事先未得消息,不知少爺要來,江總管麼,吃過早飯,便去了鹽司。”
於信達:“哦,鹽司嗦。想必是奔着鹽引的事兒去了。”
許光照:“正是,正是。唉,鹽引,唉,這鹽引……”
於信達:“我看許兄這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的,可是有甚難言之隱?”
許光照:“咱家需着的鹽引,表面是鹽司不給,但其中,恐是……恐是……,唉,水深着哩。”
於信達:“嗬嗬,許兄有甚話說,只管道來聽聽。”
許光照:“說來話便長哩,只恐擾了少爺的行程哩。”
於信達:“老爺爺派了我來,正爲這鹽引哩,此是正事兒哩。嘿嘿,許兄呀,你且細細地道來我聽,這水怎樣的深?”
許光達:“既是少爺垂問,在下便多話了哈。依在下想來,這走鹽的生意,不外連着兩端:一端鹽戶汲滷熬鹽,另一端百姓消費。”
於信達:“不錯,不錯。走鹽麼,自是把產銷兩途連通起來。”
許光照:“先說這個‘產’吧,咱這自流井貢井兩鹽場,並非沒得成品的食鹽。單單葉家鹽場,四井四竈,月產精鹽三百引,粗鹽兩百引,鍋巴鹽七十引,總在六百引左右。自去歲臘月迄今,四個月有餘,未走得一引的鹽品,加上原來的底貨,都積壓在鹽場的倉中,總在三千引以上。”
於信達瞪大了眼睛:“三千引?哦喲,豈不是十八萬斤的了?嘿嘿,這葉家鹽場不小哩。”
許光照:“嘿嘿,葉家鹽場麼,小意思的啦。爲咱商號長年供應鹽品的,共是二十四家鹽戶,葉家的規模只算得中等偏下。如今,這二十四家的倉中,都滿滿地積壓着小山般的成品食鹽,其中的七八家,如今都封了井,停了竈,不敢再汲滷熬鹽,因爲實在積壓得太多。”
於信達:“嗯嗯,許兄這一說來,鹽場這邊自是不缺貨的。”
許光照:“哪裡缺貨喲,正愁沒得銷售哩……那些個鹽戶們,都如熱鍋上的螞蟻般,着急得緊哩。”
於信達:“白花花的銀子砸進去,換作白花花的食鹽,卻都堆在倉中,鹽戶能不急麼?嘿嘿,能不急麼?”
許光照:“再說這個‘銷’。咱家商號的走鹽,直接供應着川西川南這片地兒,還有兩廣雲貴和藏地,都佔得一些的分量,總在上千萬的人口吧。即便每人每月二兩的用量,便是兩百萬斤。各地分號催督得緊,咱這自貢鹽場的井鹽,不是銷不出去噻。”
於信達:“產是有的,銷也是有的,只缺了中間的走商。呃,咋就拿不到鹽引呢?”
許光照:“問題的關鍵,自然是卡在了鹽引。這一連的數月,江總管也急哩,隔三岔五的便去鹽司,這十數日,更是天天的往鹽司跑,卻總沒得結果。”
於信達:“鹽司的官老爺,可有說法?”
許光照:“嘿嘿,說法?但聽江總管說來,鹽司的官爺總拿上司搪塞,說是總督衙門有令,限量,嗯嗯,限量,反正,就是不批鹽引。”
於信達皺了眉頭:“鹽司隸屬總督衙門?”
許光照:“這自貢鹽場的隸屬哩,歷來的很是複雜。自打大清入關,便把自貢鹽場收歸了朝廷直管,同治四年,江淮海鹽入得內地,便又歸了四川總督衙門管理。因而麼,現今的鹽監,便是總督府直接下派的,所收鹽稅自然也就入在總督府了。”
於信達眨眨眼:“原來是省督衙門所轄嗦。有意思,有意思。許兄且爲我說說這個自貢鹽監,嗯嗯,總督衙門下派的自貢鹽監,卻是個怎樣的人物?”
許光照:“現今的鹽監,名叫穆彰明,是去年六月上任的。”
於信達:“哦,穆鹽監,是個新官兒嗦。”
許光照:“新官不假,但非姓穆,準確地稱呼,應是穆彰鹽監。”
於信達:“嗬嗬,穆彰鹽監。我聽楊家將的故事,有個穆桂英大破天門陣,便是《百家姓》上,也是有穆姓的,但這複姓穆彰……呃,可是個滿人?”
許光照:“對頭,滿人。前任鹽監名作許春芳,與在下理着本家,是在下遠房的堂叔,平時走動得勤,需着鹽引,找上許叔,也頗多方便的。即便有時咱商號的鹽引用量大了些吧,私下裡找上他,也從不推辭,東挪挪西湊湊,總要滿足了才行。”
於信達:“呃,等等。請教許兄,這鹽引,可是有量的?”
許光照:“限量,自然是限量。自古以來,鹽鐵官營,汲滷多少,熬鹽多少,銷售多少,甚至售往何處,官家都是是有規定的。即便特殊原因需得增量吧,也需官家批准了才行的。”
於信達:“哦,既是官家專營,想來有這樣的規矩,也可理解。”
許光照:“話說咱這許老叔呀,去年四月間,其父駕鶴西去了,自古的規矩,便請了丁憂。許老叔這一走,便由穆彰明接了自貢鹽監的職位。”
於信達:“呃,可是這新官兒,嗯嗯,穆彰鹽監那處,少了走動?”
許光照:“嘿嘿,怎會少了走動喲?江總管自不必說的了,於這官場的把戲自是熟絡,便是在下,也曾隨了江總管去拜過幾次的。可這傢伙,開始麼,銀票照收,還辦些事兒,到後來,卻是銀票照收,事兒卻不辦囉。”
於信達:“只收錢不辦事?嘿嘿,卻不知這傢伙是個甚樣的來歷。”
許光照:“嘿嘿,朝中有個大臣,名作穆彰阿,少爺可知?”
“穆彰阿麼,滿清大臣,與老佛爺理着些關聯,頗受器重的。”於信達眨眨眼,沉吟道:“穆彰阿,穆彰明,哦喲,兩人可是連着些關係?”
許光照:“可不咋的?少爺你想呀,這自貢鹽場的鹽監,肥缺哩,天下第一的肥缺哩,尋常人可能謀得?許老叔因爲丁憂,穆彰阿給四川總督府打個招呼,誰還敢與他爭?可惜囉,一個好好的肥缺,給了個呆子霸着,可惜囉。”
於信達瞪大了眼:“啥?這穆鹽監是個呆子?”
許光照:“嘿嘿,可不咋的?呆子,十足的呆子!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的,把個鹽政都與了師爺去打理,自家成天的躲在後衙裡,練功哩,蛤蟆功哩,人皆戲呼穆蛤蟆的。”
於信達瞪着雙眼:“蛤蟆功?哈哈,蛤蟆功?稀奇!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