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47節 碼頭戒嚴
天邊透着些兒亮,朝天門碼頭卻是徹夜的熱鬧,鄰近誠義實商號倉房兩百步內,都有重慶守備府的綠營官兵放着崗哨,不僅路口,便是數條的街道,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更有旗官領着小隊,“左,左,左右左”的跑過來又跑過去。
倉房離着碼頭也就一百來步,自然也劃在了“戒嚴”之內。
“戒嚴”這詞兒,大概就是“戒備森嚴”的簡呼吧,反正就那事兒,派了兵丁衙役的,把着路口,盤查行人,未經允許,閒人勿入。
大家也是見識過“戒嚴”的,也就兩三次吧,卻是“戒嚴”都短,一兩個時辰,也就“不戒不嚴”了,最長的一次,從早上日出至近午,也就小半天,這次,一戒一嚴的兩三日,嘿嘿,大姑娘坐轎,頭一遭兒。除得去採買米菜,啥人兒都拿了刀刀槍槍的對着,“滾回家去!”
昨天下午,倒是有誠義實商號的夥計,就那張順和宋東來,領着數個的夥計,挨家挨戶地敲門:“伲家有得車馬啵?吾家商號相租,一日五百錢。”
棒棒客睜了大眼:“一日五百錢?啊喲……跑哪?”
張順:“拉薩。”
棒棒客:“拉薩?啥地兒,咋沒只說過呃?”
“西藏……”張順忙忙地用手掩了嘴,“反正,挺遠,出 了四川的……唉呀,我給伲說這幹啥喲?你倒是有莫得車馬嘛?”
棒棒客:“莫得……西藏……”
張順:“莫得嗦。隔壁家呢,吾問問去。”
棒棒客:“唉呀,甭用問的。張小哥呃,你也不想想,咱這些棒棒客的,儂個置得起車馬嘛?哦,張順哥啊,可需勞力?伲看伲看,就我這身板兒,別的沒得,力氣卻是不缺的。”
張順:“唉,本來哩,儂之東家本是要僱你們的,可……唉,不說,不說。”
棒棒客:“嘿,咋的了?”
張順把嘴附過去,壓低了聲音:“咋的了?就那日卸船,不是,摔了兩個箱子麼?吾之東家倒是有心地照顧伲等,嘿嘿,可人家官爺,總督府將軍府的官爺,可是發脾氣囉,吾家之東家一片的好心,卻吃得許多的掛落。”
棒棒客:“唉呀,這四個傢伙,也不知哪兒來的生手,也實可憐哈,得不着勞力錢倒也罷了,還弄來跪起,一跪就整夜,不知現在……呸,我倒同情起他來了。活該,連帶咱也丟了這賺錢的活計……”
要說“戒嚴”哩,其實是“戒而不嚴”,要出這圈兒是斷斷不行的,但圈兒內的人卻是可以走動的,串串門兒,聊聊天兒,倒也允許。
入夜時分,人喧馬嘶的,整街道熱鬧起來了。
棒棒客們戶戶的開了門兒:嗬,啥事兒呢?
“回去!各回各家去!”家家戶戶的門前都站着了兵丁,拿了長槍對着,一通的吼道。
到得天大亮,有衙役敲了破鑼喊:“解禁囉!解禁囉!”
棒棒客們出得門來,聚着第一事兒,便是互通消息。
“呃,大老哥,昨晚那情形,你可睃得?”
“嘿,那些個臭丘八,拿了刀刀槍槍的嚇老子,不準開門?嘿嘿,不開門就不開門,難不成你還把老子的門縫縫兒也堵上?”
“啊呀喲,那陣仗!老子落地來就沒見過,啊呀喲,那陣仗!”
“哦喲喲,好多的車馬喲,一駕接着的一駕,順了街道分作兩邊兒。左邊兒都是空車,右邊往外出的,卻都堆得老高老高,用個篷遮得嚴嚴的。”
“自入夜至天明,人嘶馬咹的,就沒斷過線兒,一邊兒空車進,一邊兒載了貨物出去,怕不好幾千駕的哩!”
"幾千駕是莫得的。公雞打鳴那會兒,我數到四百,實在遭不住,就睡過去囉。"
“怕是哪地兒又鬧起來了吧?”
“哪地兒?張順沒上你家門?拉薩?知道不?拉薩,隔咱幾千裡。”
“怕是要幹仗吧?我睃那洋槍……”
“閉上你的烏鴉嘴!你不聽得招呼,不準拿了來說的麼?”
“唉,那四娃,也自造孽!”
“可不?工錢莫得,還弄來跪起,一跪就一整夜,連個饅頭也沒給。”
“唉呀,我那婆娘娃兒還莫得早飯哩,活着,真不容易呀?”
“唉,這世道,怎就沒得個安生呢?”
官道上,行來一列車馬,那陣仗,好不嚇人,行人車馬早早地避在路邊。
打頭兒的一車,插着兩面大大的紅旗,書着“衆志成城”“護我河山”,再後是一衆的壯漢,個個的都着短裝,卻把衣襟分開,撩在腰間紮了,露着腰帶上彆着的西洋短槍,身上再插着把大砍刀,刀把兒上都繫了紅纓,一色的皁褲都紮了綁腿。
在後相跟的車馬,前後相綴,幾里路長。
三四十個鏢師隨在隊伍的最末,把兩車嚴嚴地護在中間。
同知陳子宣:“於大當家的,過得前面那橋,便是合川的地面兒了。仍是沿了官道,出合川便與另一條官道相接的,倒右邊上得成都,倒左邊那道,便直通雙度府。”
於平江:“我自曉得。我來時,便走的這官道。”
袁安興:“我與東家一路的行來,看那沿途多有新修新補的痕跡,想必是陳大人費心了。”
陳子宣:“說甚費心不費心的喲。衛藏便是衛我四川,衛我四川便是衛我重慶,這麼個淺顯的道理,我陳某總還是知的噻。”
馮什竹:“對對對,嘴脣兒死了,牙齒也不好過。”
陳子宣白一眼馮什竹:“脣亡齒寒。”
於平江:“唉,若是天下之官都如陳大人這般,小小的英夷,又當得啥事喲。”
陳子宣:“聽得大當家的這話,我就放心了。這個老哈,呵呵,這個哈老爺,歷來的與我擡槓,這次卻還明得理兒。”
守備胡開山本是騎馬的,爲要與大夥說話,也擠在了車上,聽得陳同知這話,扁扁嘴:“明理兒?嘿嘿,若沒府臺大人親去了督促,又拿了總督大人的名兒相壓,這個老哈,會聽你的話?”
於平江:“這個,兩位大人但請放心。前次來時,便拜會了哈大人的,總督府將軍府的調派公函,也與他看了,便是相應的衙役差夫,也都談妥了的。”
陳子宣:“那就好,那就好。祝您一路順風囉!”
胡開山:“於兄呀,真不需要我派兵相護?”
“不需,不需。馮舵爺派有百多號袍哥子,五十個在前探路,三十個護在中間,”於平江指指周邊的護衛,“再有五十個,都在隊尾綴着,一直的相送到雙度府。”
袁安興:“再有,”
“於兄但請放心。我老馮江湖闖蕩這些年,重慶之外,咱是莫得法兒,但在這重慶的地盤兒上,嘿嘿,說句誇口兒的話,我這張老臉兒,總還濟得一些事兒的。”馮什竹與大家說過,轉頭高叫:“老羅,你過來。”
紅簱羅五爺就隨在車後,聽得馮什竹相呼,忙忙地上前:“當家的,可有吩咐?”
馮什竹:“老羅呀,我可給你說了哈,這一路行去,於哥子的話,便是我的令哈。若是半點的差池,嘿嘿,你的私面兒我會認,但那堂規,卻是認你不得的哈。”
羅五爺:“哎呀呀,我說掌盤子的,你這話,都說過多少遍了?剮我這身的皮兒事小,誤了國戰的大事兒,哪個吃罪得起喲?”
馮什竹:“明白就好。”
於平江拱拱手:“謝過!謝過!”
馮什竹:“謝甚呢?我老馮雖是個粗人,但這個,這個,皮子都沒了,那毛又何地兒生去,嗯嗯,就這理兒……”
陳子宣拿雙白眼看了馮什竹:“大字兒識不得一筐,還咬文嚼字起來了,虧你也不怕丟臉?”
馮什竹:“岳父大人,怎就丟臉了呢?我聽說書的有這說,回家你的乖乖女兒,就是這樣給我說的嘛。”
陳子宣:“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懂啵?”
馮什竹:“哦,皮之不存,毛之不附。記着了,小婿記着了,記着了。”
陳子宣直搖頭:“你個黑肚皮!氣死我也,氣死我也。”
馮什竹:“莫氣,哈,岳父莫氣。若是氣死了你,我回家去見着娘子,還不跪一晚的搓衣闆闆?”
胡開山:“哦喲喲,你翁婿倆,見面就掐,見面就掐……”
馮什竹:“嘿,怎是掐呢?明明的,岳父大人教導於我麼,怎是掐呢?”
胡開山:“陳老兄呀,不是小弟的說你,好歹也是個同知的官兒噻。與你女婿嘻嘻也就算了,但於公堂之上,你也忒地沒得架子,不像話嘛。”
陳子宣:“架子?呵呵,架子?唉,咱不說這個……只這國戰,唉唉,這國戰,這般的戰法,老夫倒是第一次聽說。”
馮什竹:“可不咋的?哪有這般的戰法嘛?我聽說書,古時有個大將軍的,設得個添兵減竈的計策,生怕敵人知得自家的底細,哪得這般的大張旗鼓,擺明了給對方看的嘛?”
胡開山:“是噻。要依我說,咱既是得了這些西洋快槍,再有西洋小鋼炮,幹他,直接幹他,咱虛他個剷剷喲。”
黃生榮:“呃,胡兄呀,這西洋快槍,真個好用?”
胡開山:“好用,堪堪的好用。我按了事先的計策,不是要明目張膽地操練給西人看麼?那德國教練說了一通,再親自演練了一通,便教兒郎們操演起來。嘿嘿,你猜,怎麼着?”
馮什竹:“唉呀,你個老粗,掉啥書袋子嘛。咋了,說,快說。”
胡開山:“咱這些兒郎們,雖是文化淺淡了些,卻都道這快槍真真的快,拉栓,裝彈,瞄準,開槍,再拉栓,退彈殼,再裝彈,瞄準,開槍……”
黃生榮:“呃,不用捅條?也不點火捻子?”
胡開山:“不須的,都不須的。手指兒搭在板鉤上,輕輕地一扣,子彈便飛出去了。就咱那些笨兵,按德國教習說來,若用咱的擡槍,三分鐘纔開得一槍,用這快槍,最少的,一分鐘也打得三發。”
黃生榮:“哦喲喲,這等厲害噻。咱虛他啥呢?難怪守備大人嚷嚷,要跟英夷擺開了來幹。”
胡開山:“可不咋的?便是咱那些個兒郎們,都嗷嗷叫哩,嚷嚷着要我帶了去前線,與那英夷較量較量。鬧得我莫法,我把眼一瞪,吼他個老子,咋的啦咋的啦,把那快槍打得響,卻一個個的放空槍,頂個屁用呀?”
於平江:“放空槍?咋會呢?”
胡開山:“哦,於兄自是不知的。咱這班子兒郎,大多的莊稼漢子,於那三點一線的法兒,哪是放得幾槍便會了的嘛?開始呢,兒郎們都睜了雙眼去瞄,德國教習一邊兒演練,一邊兒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哈哈,咱的兒郎們倒好,乾脆把兩眼都閉了……”
衆皆狂笑。
陳子宣:“這個,怪不得兒郎們的。”
胡開山:“我自是知的。不過,咱不就圖着個響聲兒麼?”
顧武:“那西洋人可有響應?”
陳子宣:“嘿嘿,哪會莫得響應?就昨日吧,法國駐渝商務總監,日本駐渝外交參贊,美利堅國駐渝副領事,還有意大利國,西班牙國,十數國的公使特派的,找上府來囉,問咱要個說法哩。”
顧武:“英吉利呢?就沒動靜?”
陳子宣:“嘿嘿,就數這英國商務大使跳得最歡,說咱這麼的搞這麼個戒嚴,把個商船都堵在碼頭外,進不得,退不得,損失非小,要咱賠他損失。”
顧武:“這就對了,這就對了。這個‘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計策,算是成功一半了。”
胡開山:“唉呀,說着說着,就到界兒了。你看,你們看,人家都在橋那端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