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關上,石空站在門口,廊下是李茂的兩個貼身隨從,院外就是遼東大將黃中和他衛隊。
薛戎嘆了一聲,仰起頭來說道:“都是我自作主張,跟別人沒有關係。”
說完這話,薛戎忽然變得異常焦躁起來,自己這究竟是怎麼啦,明明是一盤好棋,怎麼眨眼間就稀裡糊塗一敗塗地了呢,簡直是敗的莫名其妙,敗的窩窩囊囊,他一度想狠下心來大吼一聲,召喚外面的衛士進來,跟過去的兄弟、現在的對手來個同歸於盡,但想想自己的嬌妻稚子,想想家鄉垂暮的老母親,想想自己的兄弟親朋,他又忍住了。
“朝中出了奸臣,突吐承璀和王守澄迷惑天子,意圖加害於我。突吐承璀在淄青矯詔想將我誘捕,林英坐鎮滑州佈下天羅地網想刺殺我,王守澄有指使親信來遼東哄騙兄長,使一個釜底抽薪之計,哄我們兄弟自相殘殺。”
“夠了,荒謬,真是荒謬!”薛戎拍案而起,瞪着李茂:“此等瞎話你也能說的出口,你真把我當成了三歲小兒嗎?這些年你在遼東,在幽州都做了什麼,你以爲我不清楚嗎,你何曾還有半點爲臣子的忠心,你何曾還把天子放在眼裡,你的心裡只有你自己,你的遼東,你的幽州,你的子子孫孫。你把官制都改了,你就差打出反旗步安祿山的後塵了。”
薛戎如此激動,反倒讓李茂安心,看得出他的這位兄長技止此耳。
他淡淡一笑,在薛戎對面坐下,卻道:“對於改官制的事,我記得已經向兄長解釋過了,而且上次面聖時,我也向陛下澄清了此事,陛下說事當從權,權宜之計,並沒有怪罪於我。現在還拿這件事給我扣帽子,何其冤枉也。”
薛戎重重地哼了聲,端起茶碗想喝口茶,卻發現茶碗是空的。
李茂端起茶碗,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薛戎氣不打一處來:自己的書房裡,自己這個主人沒茶喝,他倒喝上了。
“自兄長執掌遼東以來,遼東的事務我何曾再插手過,官制你說不妥,要改,就改了,我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可曾陽奉陰違過?可曾暗中掣肘過?都沒有嘛。”
薛戎道:“官制只是一個由頭,你的心裡早已沒了爲臣子的忠誠!”
李茂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之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之視君如國人。君之視人如草芥,則臣之視君如寇仇。我收復遼東,收服山奚,擊破契丹、室韋,又代朝廷敲打了渤海、新羅。遼東重回大唐版籍,朝廷派官吏管治,我都是支持的。我做這一切難道都做錯了嗎?爲何不問情由的,聽信幾個閹官撥弄口舌要害我?這就是朝廷給我的公平?”
薛戎道:“你怨朝廷待你不公?”
李茂道:“事實如此。”
薛戎麪皮發紫,怒極而笑:“你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那還談什麼,你要效仿安祿山、史思明,恕我不能奉陪。”
李茂道:“安史之亂,禍亂天下,我李茂不屑以爲,我但求保境安民,遠離朝堂小人,在這亂世之中多活幾年而已。”
薛戎敲着桌子道:“淮西、淄青已平,元和中興在即,哪來的亂世?今天是天下太平,明天是重造盛世!我大唐自安史之亂至今已五十餘年,五十年方纔消弭戰禍,重開太平,這份功業來之不易,理當倍加珍惜纔是。”
李茂道:“兄長說眼下是盛世,這個我不敢苟同。放眼天下,百業凋敝,民生困苦,鉅富如虎狼,貧賤無立錐,官貪吏暴,狄戎環伺,內有閹宦專權,外有朋黨互爭,國家養兵百萬,皇室奢侈無度,天下民窮財竭,放任這些弊病不去掃除,卻偏把眼睛盯着河北,掃除了河北,殺了我天下就能太平了嗎?
“遙想當年,他說藩鎮跋扈,以致國勢不振,我憑着一腔熱忱平劉闢,剿楊慧琳,又力主跨江擒殺李琦。而後戰成德,平淮西,乃至收復遼東,平定淄青,哪一回我不是站在他那一邊,哪一回不是傾盡全力去支持他。可時至今日,爲何百業還是凋敝,百姓仍舊困窘,邊患始終未平,閹宦仍未掃除?這所謂盛世不過是一家一姓的盛世,何來天下的盛世?”
薛戎臉色發白,手指發顫:“你,你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你,正是你們這些人擁兵自重,處處掣肘,才讓中興大計舉步維艱。”
李茂道:“不是我們掣肘,是他的路根本就走錯了,中興大唐靠的是誠意,自己屁股不擦卻去指責別人屁股上有屎,窮兵黷武,妄圖以武力掃平天下,這行的不是王道而是霸道,以霸道治天下休怪別人也以霸道迴應之。”
薛戎想開口駁斥,話卡在嗓子眼裡卻吐不出來,手卻氣的亂抖。不待薛戎開口,李茂又道:“兄長可知爲何會被我佔了先手。”
薛戎恨聲道:“你有手段,你會弄權,你贏了。”
李茂道:“兄長此言差矣,遼東百姓都當自己是大唐的子民,對大唐忠心不二,從未有過叛離之心。他們只是想平平安安過日子,不願再看到兵戈又興,遼東重燃戰火。因爲我事事跟他們講規矩,一是一,二是二,不弄權耍賴,不仗勢欺人,故而他們信賴我,有他們暗中相助,我才能重返遼東,控制大局,打兄長一個措手不及。”
薛戎搖搖頭,笑笑:“你的手段我自愧不如,至於說人心……遼東的人心真是向着你嗎,我看未必。”
李茂道:“兄長不信我得人心?不錯,我是不大懂得玩你們那些手段去收攬民心,我只知道爲人要有信義,講規矩,我立下的規矩我自己認賬,一是一,二是二,從來不含糊。人都是這樣不怕嚴厲的師長,就怕不講規矩的流氓,流氓不講規矩,你的隨時會變成他的,師長雖然嚴厲,卻講規矩,你的是你的,他的是他的,有跡可循,有規矩可講,人心安定。兄長在遼東廣施仁政,官聲甚佳,卻爲何他們不願信賴你這位大唐的工部尚書?因爲你代天牧狩,不能給他們立規矩,你雖是個講規矩的好人,講的卻是靠不住的土規矩,且你也不能保證你的繼任也跟你一樣講規矩。朝三暮四,規矩隨便變,可講可不講,可以這樣講也可以那樣講,跟流氓有何區別?而今朝廷稅賦之繁重,百姓苦不堪言,弱肉強食,形同叢林,官貪吏暴,無法無天,官民互相猜忌,信任蕩然無存,這就是他們不敢信任你的原因?”
薛戎哼道:“他們不信任我,就肯信任你?我是流水官,你就能長生不死?就算你能長生不死,你又怎麼保證你現在講規矩以後也講規矩呢,狼說今天不吃人,明天呢?誰敢保證?”
李茂道:“起碼我有誠意,我定的規矩我自己遵守。”
薛戎嘿嘿冷笑:“狼總是要吃人的,說自己不吃人,怎麼靠得住,除非自己拔掉自己的爪牙,束縛自己的手腳,自己鑽進鐵籠子裡去。你肯嗎,你不肯就不必在這裝模作樣。”又嘆道:“你說了這麼多,無非想說你割據有理,你有什麼理,我就不信河北的百姓比其他地方過的舒心,百姓在哪都是受苦受難,得利的不過是那一家兩姓罷了。”
李茂道:“兄長可曾去過魏博、成德?這兩鎮強壯之民皆在軍中,老弱婦孺耕地爲民,然觀其生活,比隔河的宣武、義成似乎還要好過一些,究竟是自家的產業,取之有度,不會涸澤而漁。朝廷太大了,總有一些地方是管不過來的,冗官冗員冗兵,皇室開支浩大,不搜刮天下之財怎麼活下去?至於州縣,反正不是自己的,能多撈一分算一分,哪管我死後洪水滔天。兄長在淄青做過官,又在江西、福建做過官,對此當有切身體會。民心已失,朝廷不思自上而下、自內而外改弦更張,反而一味苛責地方,今日尚有河北未平,朝中諸公尚不敢爲所欲爲,若河北平定,四海一統,這天下還有百姓的活路嗎?”
薛戎焦躁地擺擺手:“你這話我不聽,都是歪理!天下爲何養這麼多兵,不正是四海未能一統,果然河北平定,屯駐中原的數十萬大軍儘可裁撤,百姓負擔就能減輕,朝廷就能騰挪開來,裁減冗官冗員,解決種種弊端。拖累天下的正是魏博、成德和你。”
李茂道:“固然河北平定,吐蕃、回鶻、南詔呢,他們不滅,朝廷豈非仍然騰挪不開?內憂外患,孰輕孰重,果然有心向好,朝廷就該從自身做起,爲天下表率,振奮人心。遙想永貞年,王叔文、王伾革新,正是從削減皇室供奉起手,第一刀就切在了自家身上,這纔是有擔當、有誠意的改革,而非今日,說要改自己,千難萬難,卻把國家貧弱一律推給地方。現今魏博主幼,成德雙雄對峙,我自問雖對朝廷略有不敬,但仍功大於過,我截留兩稅以養軍,爲的是保境安民,爲國戍邊,河北沒有鬧騰,朝廷要刷新政治,眼下就是機會,可朝廷又做了什麼,忙着剷除異己,非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
薛戎嘆道:“你不要說了,你有手段,你贏了,你想效法田承嗣,李寶臣,乃至學安祿山、史思明,我是管不了了,你自便即是。我身爲大唐的臣子,無力阻止你什麼,卻也絕不與你同流合污,自今日起你我恩斷義絕,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李茂沉默了一會兒,正要說話。忽聽得院門外一陣大亂,兩名矯健的玄衣人翻進門來,打開了門閂,放外面的人進來,卻見一個蒙面女子率一隊精悍的玄衣武士,護着鄭孝章、馬和東昂首走了進來。
咕咚一聲,都押衙黃中的人頭便滾落在了薛戎的腳下。
“已經控制軍府,判官陳望風、參謀吳玉良被擒,黃立逾牆逃走,躲進城西大營。”
“陳望道何在?”
“正在接管四門防務。”
“控制城內各處要害,避免擾民。令桑容帶兵進城接管防務,令馬雄安接管城西大營,膽敢反抗就地解決。”
李茂簡短地下達了命令,回過身卻瞪了那蒙面女子一眼:斬殺黃中他沒有意見,只是把人頭亂扔總不大好吧。
薛戎雙膝跪地,捧起黃中的人頭,痛哭流涕。
黃立、黃中兄弟從長安一路追隨他到遼東,這些年殫精竭慮,訓練士卒,爲的就是遏制李茂擁兵割據,而今出師未捷身先死,沒有死在轟轟烈烈的戰場上,而是死在了一羣見不得光的刺客手上,薛戎深以爲不值。
又聞判官陳望風、參謀吳玉良已經被控制,黃立躲入城西大營,便知大勢已去,一時有些心灰意懶。
這當兒又有人來報,城西大營守軍不肯出營受降,馬雄安請示是否用開花彈解決,李茂對薛戎說道:“黃立、黃中都是突吐承璀、王守澄的走狗,其若不除,遼東難安。”
薛戎咬着牙道:“你想我怎樣。”
李茂道:“誘捕此人,保全保安軍四千將士。”
薛戎睜開眼睛,痛苦地問:“你以爲我會答應嗎?”
李茂道:“只要他肯出來,我不會爲難他。”
薛戎擦了擦眼淚,從隨身衣袋取出一塊黃銅鑄造的調兵符,交給了李茂。
黃立見識過開花彈的厲害,見大營被圍,馬雄安揚言要用開花彈解決,但是雙腿麻軟,惶惶難安,因此一見到有人手持薛戎的令牌請他赴節度使府商議軍事,心裡便長鬆了一口氣,當即隨來人出營,半路遇到馬雄安,黃立不待喝令,自己下了馬,乖乖受縛。
李茂見到黃立,連忙扶起,親手爲他解了綁縛,卻將黃中的人頭拿給他看,黃立頓時淚流滿面,李茂道:“黃中昧於大勢,甘心受朝中奸佞操縱,竟然要殺我的頭,薛尚書明辨是非,下令將他處死,你和他雖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卻是個忠臣,和他不是一路人。我已答應薛尚書不爲難你。”
黃立痛哭認罪,主動交出兵權。
薛戎仍做他的節度使,聘鄭孝章爲副使,總理軍政事務,薛戎所聘幕府幕職一律解聘,讓個人自願填寫辭呈,即日禮送出境。所做的官員任免一律不作數,甄別後重新來過。
有人建議解散兩萬保安軍,李茂道:“保安軍保境安民,並無大錯,軍號予以保留,縮減人員,打散建制,重新編練,移鎮各州,由當地刺史和軍部共同指揮,負責管內治安。各州保安局偵緝隊縮小編制,分流人員編入保安軍。保安局、保安軍各司其職,維護地方治安,自此以後駐紮各州的軍兵非軍府將令不得再介入地方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