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 大雪依舊紛紛揚揚地下着。
擂擂戰鼓聲,廝殺吶喊聲,以及兵器相撞的刺耳聲, 讓站在城樓上觀戰的季無塵不禁憶起了八年前隆原之戰前夕與北奴人的那場惡戰, 望着城下誓死拼殺的將士們, 似乎他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跟着鼓點聲沸騰。
然而, 他默默地垂眸, 這具苟延殘喘的身體已不允許他再上戰場了。
一支流矢卷着殺意突如其來地直奔他的面門。當季無塵擡眸時已來不及躲閃。
這時,一根長鞭從他的身後側飛出,如靈蛇般精準地捲住那流矢, 硬生生地改變了流矢飛來的力道與方向。緊接着,那長鞭卷着箭矢又向城下一甩, 內力與力道傳遞之間, 那箭矢竟再一次飛了出去, 刺入一個正要偷襲承燁士兵的北奴人身體。
“主人,你沒事吧?他們居然放暗箭!”雲兮遙趕到時剛好看到那支箭矢, 這會兒她才鬆了一口氣。
“兵不厭詐。”季無塵搖搖頭,望向箭矢襲來的方向——城樓下插着旌旗的北奴人的戰車上,身穿墨色鎧甲的男子正面容冷峻地回望着他。或許是對手之間的一種特殊的感應,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就是北奴的赤部首領提拉烏斯,草原上雄鷹一般的傳說。
八年前, 季無塵曾作爲承燁將領與這個提拉烏斯在戰場上交過手, 那時提拉烏斯還只是赤部首領繼承人之一, 與其他幾位地位相當的繼承者相比, 他弱小又低調。如今的他, 已成長得強大如一隻展翅翱翔的雄鷹,不過, 這隻雄鷹飛得還不夠高,因爲當他伸展翅膀時腳上卻被人栓了條鎖鏈。
“他打不了多久,今晚的戰爭快結束了。”季無塵篤定道。
話音剛落,只見戰車上的提拉烏斯手臂高舉,他身邊的副將用北奴語不知喊了什麼。戰鼓急促,號角轟鳴,北奴士兵立刻聚集在一起,後隊變前隊,迅速撤退。
“還真被你說中了!”同站在城樓上的風不昧思索了一番:“或許他們並不是真的想攻下風關城,而是在試探。”
季無塵認同:“我也是如此推測,又或者說他們是在給我們警告。不過,切勿輕敵,還是小心爲上。”
天色漸亮,東方的天空漸漸泛起了魚肚白,黑夜終於過去了。
阿冬在季無塵的營帳裡手舞足蹈興奮地講述他在戰場上的經歷:“這可是我第一次上戰場啊,和以前江湖上的廝殺完全不同。既殘酷卻又讓人熱血沸騰,只是戰爭過後血流成河,都把地上的白雪全都染成紅色的,真的太慘烈了。幸好我還活着。”阿冬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他負了兩處肩傷,雖然傷口不深,卻靠近心臟。
“唉,作爲一個過來人告訴你,第一次上戰場都會這樣想。多參與幾次就好了,見得多了也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到時候你就會覺得自己和地上躺着的那些沒什麼區別。”趙尋風一臉同情地拍了拍阿冬的肩膀。
雲兮遙笑了一聲,調皮地眨眼問:“身爲一個過來人,講講以前風將軍是怎麼帶着小時候的你上戰場的,你又是怎麼逃出他的手掌心的唄?”
趙尋風白皙的俊臉一紅,嘴裡嘟囔:“別管我是怎麼上的戰場,總之我就是比你們見多識廣。”
“好好好,前輩,您老人家見多識廣。再上戰場的時候,您可得多多照應我這個新人啊。”阿冬拱拱手,調笑道。
一時間營帳內笑聲不斷。不過,形成對比的是隻有季無塵安靜地坐在一旁,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心裡盤算着:阿秋應該送到了吧。
第二天夜裡,北奴人的軍隊又一次進攻風關城,也同第一晚一樣,雙方一守一攻,打到月上中天,北奴人卻又莫名其妙地撤兵。
第三日、第四日也都以同樣的手法,攪得風關城不得安寧。
不過,雖然在軍隊人數上風關城守軍比提拉烏斯的北奴大軍少了不少,但幸好風關城作爲邊境城池常年加固城牆和防守,北奴人暫且進不了城。
承燁軍這邊的士兵不知北奴軍隊是何用意,各個精神疲憊而緊張不堪。西北駐軍的援軍遲遲未來,白日裡主營帳內的爭討聲不歇。夜裡人們各個惶惶不安地等待着北奴人又一次進攻的消息。
不過,這夜北奴的大軍未再來騷擾。將士們紛紛猜測,他們是不打了?打還是不打給句準話啊,還準備脫了鎧甲睡覺去呢!
於是,幾個年輕膽大的小將被廣大風關城守軍推舉爲代表,偷偷出軍營駕馬探查敵情。
半個時辰過後,等他們回來時沒有一個不是滿面笑容。其他士兵們好奇不已,將幾個小兵團團圍住非要他們講了經過才放他們回營帳。
原來是這夜裡北奴軍營着起了大火,火光沖天。西北氣候乾燥,就算沒有風,火龍騰起也能有十多米高。北奴軍都正手忙腳亂地忙着救火呢。不過他們駐紮的軍營附近可沒有河流,遠水解不了近火,怕是這火勢要折騰一夜了。
這麼一聽,守城士兵無不拍手叫好,不知是哪位英雄放的火,他們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此事一傳十十傳百,當然也不會錯過季無塵的營帳。
阿冬開懷地大笑三聲,拍了拍趙尋風消瘦的肩膀:“你的箭原來也有這等用處,做好事不留名,阿冬我甚是佩服。”
趙尋風羞赧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能將我所學的本事用到實處自然再好不過。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應該是恩公。”趙尋風轉頭看向季無塵:“有件事趙某甚是疑惑,恩公是怎麼算出來昨晚無風?”
季無塵正舒服地臥在塌上,悠閒地翻了一頁手中的兵書,口中緩緩吐出四個字:“夜、觀、星、象。”
趙尋風驚訝地張了張嘴:“這,這樣也可以……”
此刻真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北奴軍隊這邊一場大火燃盡了一多半糧草不說,士兵們爲了救火,一夜未睡,均累得癱倒在地。
提拉烏斯頂着兩個黑眼圈,拄着下巴,坐在主營帳的首位上不知在思索着什麼。不過,看他神情陰冷一副生人勿進的摸樣,就可猜得到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座下的副將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大氣不敢出。
“報——”這時,帳外闖進來一個不怕死的小將,單膝下跪,低着頭呈上一封貼着黃籤的信:“黃部首領派使者來信,說務必要交到首領手上。”
提拉烏斯眼皮不擡一下,懶懶地招了下手,便有手下拿過信箋,屁顛屁顛地呈上提拉烏斯的面前。
然而,當提拉烏斯看過信中內容,卻倏地站起身,臉色陰沉得都快滴出墨來。他氣急敗壞地將信箋撕得粉碎,瞥了一眼送來信箋仍跪在下面瑟瑟發抖的小將,冷聲吩咐:“拖出去。”
“不,不,提拉烏斯首領,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小將的聲音漸遠漸弱。
一個小將的生死他毫不在意,他此時所關心的是怎樣抉擇,堅持還是放棄?
這般被人掐住脖子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這些年過得安逸了很多,以至於他都快忘記了那個人。戰旗獵獵,白衣藍袍,年輕、自信而又飛揚的面龐……自從那個人死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樣的對手了,像,這樣的手法真的和那個人像極了。
提拉烏斯揉了揉額角,不得不說,他再一次敗在了那個人的手上。
他踱步走出營帳,面向風關城的方向望去。風關城,那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從前是,現在是,以後或許也是。
跟在他身旁的一名老副將出聲道:“首領,您將作何打算?”
提拉烏斯轉身,一臉輕鬆和灑脫地回答:“回去。老子不打了,勞民傷財的。告訴聖火教的那個教主,別以爲老子不發威,他聖火教就可以在北奴胡作非爲。”
他向前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望向夕陽中鍍了一層金的風關城。不知是否今生有緣再見那個出此等計謀之人。
“季兄弟,提拉烏斯已經退兵了!”風不昧甚是喜悅地掀開帳簾,卻見帳內幾人正收拾包裹:“你們,這就要走了?”
“不錯。”季無塵微抿脣角。
“可是,城外還有人在追殺你們啊!”經過這幾場戰鬥,風不昧早已在心裡將季無塵視爲同袍。
季無塵垂眸:“所以,我等就更不應該再在風關城中打擾。這次是提拉烏斯,說不定下次就是聖火教了。所以,我決定趁現在對方還沒有做出行動,我等火速離開。”
提到風關城百姓的安危,風不昧也就不便再挽留。他想了想,提出一個建議:“聽大外甥說你們在青龍城有座別院,可是去到那裡?”
“沒錯,青龍城別院有我須彌殿的弟子層層守衛,況且他們也不敢在青龍城內放肆,所以相對安全一些。”
“正好,我在青龍城郊有間農舍小院,不知道能不能幫到你們。若你有所需要就儘管拿去用。”風不昧骨子裡軍人的豪爽義氣顯露無疑。
季無塵點頭輕笑道:“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