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漢殿中做早課的弟子已散去多時,只留兩個僧人在神案前侍奉:一個負責接待,並時時補添香油;另一個雙目低垂,在一旁一邊敲木魚、一邊誦着古老的經文。
夏紅葉步入殿中,交給接待僧人一些散碎銀兩,在神案前草草上了幾柱香。接着於殿中四處看了看,心中煩悶,卻無可奈何。想着來此間的目的,少頃便出了殿堂,朝廟門方向走去。他到這裡,本就不是真心實意的來祈禱參拜,剛纔又被靜心一攪和,心中哪還有半個“佛”字?
此時寺中的僧人們也開始忙碌起來,挑水的挑水、劈柴的闢柴、有的洗鍋造飯、有的澆花修圃……出家人生活雖清苦,卻寧靜淡然。夏紅葉看着她們,心裡隱隱有些歉疚,他歉疚自己剛纔上香時的態度。一個人若常懷歉疚之心,那他心中的怨恨就會少一點,怨恨少痛苦相對也少。
夏紅葉突然就不再煩悶,他很快就平靜下來。
山路上的泥濘被人踩的“滋滋”作響,兩個長相憨厚、衣着樸實的轎伕,正擡着乘小轎在山道上不緊不慢的前行。雨後的路面又溼又滑,轎子卻行的穩穩當當。兩個轎伕顯然都是老手,彼此間配合默契,轎子擡得很有水準。
轎子後跟着三個年輕的女孩子,就是夏紅葉昨天在市集上見到的那三個。她們將長裙擄自小腿膝蓋處,眉頭緊鎖,小心翼翼的挑着乾燥一些的位置下腳。直到腳落在石板道上,幾個女孩子才眉角稍開,放下裙襬長吁短嘆起來。
“我的天,鞋子裡竟是水,這場雨下的真不是時候,存心和我們過不去。”年幼的少女在石板上重重地跺了幾腳,從鞋子上抖下少許泥土。
年長的少女扯了扯膝蓋下的裙襬,道:“不僅下的不是時候,停的也不是時候。”
年幼的少女奇道:“這又關雨停什麼事?”
年長的少女道:“若是遲些停,我們今天豈不是不用來?”
年幼的少女道:“不來,呆在家裡有什麼好?”
年長的少女道:“今天不來,明天還可以來啊,等到明天,地上早就幹了。”
年幼的少女道:“你說的有道理,我們最好在這裡待上一天,明天再回去。”
年長的少女道:“爲什麼?”
年幼的少女道:“因爲等到明天,地上剛好就幹了。”
兩人看着身後的泥濘,剛展開的眉角立刻又翹了起來,一會還得從上面過,這可真是糟糕透了。
一行人於大門口的空地前停下,兩轎伕放下轎子,揉了揉發酸的胳膊。方纔那掃地的老尼姑已經不在,寺廟門口就剩下一個知客的小尼姑。
“無煙姐,你笑什麼?”年幼的少女剛問完這句話,臉上突然一紅,連忙就把臉轉了回去。年長的少女見狀,正欲開口,趕緊也將臉轉到了一邊。
她們實在想不到,白無煙居然會對一個陌生的男人笑,而且還是長的不錯的男人。若非長的不難看,大姑娘的臉又怎會發紅?她們本想奚落白無煙幾句,但礙着有個陌生的男人在這裡,只好暫時先將臉老老實實的轉回去再說。
夏紅葉的臉沒有紅,正如他沒有想到白無煙會對自己笑。
在這世上,有兩種人的臉是很難紅的:一種是臉皮比有城牆還厚的人,另一種就是夏紅葉這種人。這種人通常孤獨而高傲,他們通常會用孤獨去拒絕別人、或者用高傲去拒絕別人的一切。也許,他們真正拒絕的只是他們自己。
但人總是要在這個世界上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圈子,每個人都有自己不願意去拒絕的事。正如白無煙的笑,夏紅葉就不願去拒絕,他立即用一雙發亮的眼睛直直朝白無煙看過去。
白無煙好像並介意他這麼看着自己,所以他也不介意自己用這樣眼光去看人家。況且一個獨身的男人這樣看着一個漂亮的未婚女人,也不是件奇怪的事,別人也許會指責,但絕不會不理解。
男人可以如此盯着女人,女人卻不能這樣。這該死的道理,據說是宋朝的某個人給定下來的,幾百年過去了,好像也沒什麼人出來反對。所以白無煙僅僅只是略爲笑了笑,然後又馬上轉身向停在一旁轎子走了過去。夏紅葉的眼睛還是沒有從她身上移開,因爲白無煙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想將他的注意力吸引過去,要不然之前在城裡的時候爲什麼不對他笑?
另外兩名少女也在看着白無煙,心裡早就將待會要奚落的話語想好,看她倆的神情,就如同兩條得意的小狐狸。
白無煙撩起轎子一側的窗簾,對裡面的人輕聲道:“姑姑,我們到了。”
轎裡的人答應了一聲:“無煙,扶我出來。”
好熟悉的聲音!
夏紅葉頓時領悟,轎子裡面的人就是白清鳳。他一時間竟拿不定主意,明知道有可能會見到她,但乍一聽見她的聲音,腦中便立刻想起那邪惡而刺激的一幕。那晚畢竟是他的第一次,也是他唯一的一次,此時此刻,教他如何能平靜下來!他聽命於白清鳳,更不能對她有半點褻瀆!可**的橫流現在卻幾乎將他給淹沒。
白清鳳馬上就會從轎子裡走出來,夏紅葉腦子裡一團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她。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無恥的人!他不能再呆在寺裡,他絕不能讓白清鳳看出自己現在的醜態。
他沒理會白無煙詫異的眼神,他甚至連自己是怎麼走出大門的都不知道。他緊緊握住手裡的刀,只有這把刀才能給予他力量,因爲他早已將生命、甚至靈魂都寄託在這七斤八兩六錢的鋼鐵之上。
白無煙注視他離去的背影,將白清鳳中從轎子中慢慢扶出來。白清鳳也順着她的眼光回頭看了看,同時笑着問她:“無煙你在看什麼?”
白無煙支吾道:“沒,沒看什麼,姑姑我們快些進去吧。”
一旁的兩個少女此時哪裡還憋的住,其中一個掐了掐白無煙的柳腰,揶揄道:“姐姐你不老實。”
白無煙道:“我哪裡不老實了,我看你們兩個纔不老實。”
白清鳳饒有興致地看着她們,婉爾道:“如詩、如畫,說說看,你們的無煙姐怎麼個不老實法?”
“如詩”即是那年長的少女,年幼的少女當然就是“如畫”了。如詩推了推如畫的肩膀道:“小妹,你說。”
“我說就我說,誰讓你早生我兩年,啥都得聽你的。”如畫道:“無煙姐,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白無煙道:“誰看上他了,你這小腦袋瓜沒毛病吧。”
如畫狐狸般笑道:“我這腦袋瓜大毛病沒有,小毛病嘛,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要不我咋硬是覺得你對他有意思呢?”
白無煙將臉往旁邊一撇,輕聲呵道:“真是不可理喻。”
如畫跟着攔了過去:“你要對他沒意思,幹嘛要對着他笑?”
白無煙道:“至少我的臉沒紅,不知道剛纔是誰,臉紅的跟猴屁股似的。”
如畫道:“我哪有,我只是……啊,我明白了。”
白無煙道:“你明白什麼了?”
如畫眨眼笑道:“難怪你昨天不讓買糖葫蘆,卻偏偏要到攤子上去吃什麼混沌,原來你早就看上他了,要不是我們拉你,你只怕還捨不得走呢。”
白無煙杏眼圓睜,板着臉道:“胡說八道。”
如畫連忙躲到如詩身後道:“姐,你可要給我做證,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絕非胡說八道。”
如詩呵呵笑道:“無煙姐,喜歡就喜歡唄,有什麼大不了的,至於發這麼大火嗎。”
“就是、就是。”如畫負着手,從如詩身後慢慢晃出來,裝模做樣地嘆道:“再說了,別人不是也直勾勾的朝你看了老半天,連魂兒都快被你鉤走了。姐姐你可真行,真個是:嫣然一笑百媚生,目含秋水送……送……。”她眼光一閃,狡黠地笑道:“送什麼來着我忘了,無煙姐,改天你得好好教教我們纔是。”
白無煙一時語塞,看着她們只覺又好氣、又好笑。她雖然同這兩個女孩子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心中卻非常喜歡她們。白無煙童年孤苦,兩個女孩子的天真與浪漫,對她來說恰好是種彌補,也令她找回一些曾經失去的歡樂。可歡樂是短暫的,因爲夏紅葉已經來了,她不敢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事,同樣也不知道夏紅葉爲什麼好端端的就走了,今天豈不是白來了?這些問題,現在只能落在白清鳳身上。
白清鳳卻看不出有半點問題,她捏了捏兩隻小狐狸的鼻子,笑道:“誰教你們的歪詩,這麼大的人了,一點正經樣都沒有,當心我回去告訴你們的爹爹。”
如詩、如畫馬上貼着白清鳳,一邊一個撒起嬌來,毫無半點拘謹。
白清鳳皺了皺眉,眼睛裡的笑意卻更加親切動人,夏紅葉如果看見,絕對會大吃一驚。
她似乎坳不過兩個女孩子,只好無奈地道:“好了、好了,小姐們,下不爲例,別鬧了。”接着又對白無煙道:“無煙,我們快些進去,小師傅都等的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