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的女子早已遠離塵世,不知她在那無盡虛空中能否感知門人的悲傷與不幸。
白清鳳靜立畫前,閉上眼睛似在默默祈禱。夏紅葉已經影子般走到她身後,就像一個忠誠的衛士默默守護在他主人身邊。
夏紅葉的眼睛並沒有閉上,眸子裡清澈透明,透明的近乎空洞,彷彿什麼都沒有看。卻在聽,雖然白清鳳還沒開口,但他明白此時必須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因爲接下來的話絕不能被第三個人聽見。
自從進到此間大門,夏紅葉一直在留意周圍環境,此刻他的神經已弓弦般緊繃。只要發現有任何風吹草動,他的人立刻就會像支冰冷而犀利的快箭般射出。
窗外夜色清涼,屋子裡安靜極了,白清鳳的呼吸聲略略可聞。
“我交託你的事,你做的很好。”白清鳳回過頭,眼光中透露出肯定與欣慰:“現在是時候了,是時候對你講一講有關離情門的來歷。”
夏紅葉在聽,白清鳳看他的眼神,令他感覺到自己無論爲這個人去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白清鳳將眼光重新回到畫中女子,開始了她對離情門的描述。
“一百多年以前,太祖洪武皇帝尚未建立大明。當是時,元政不綱,羣豪四起,擁兵據地,殺官殺吏,起衆攻城,乃至天下大亂。當中有江蘇人張士誠,本是販鹽爲生,因不堪富戶**、元吏爆政,率兄弟及鹽丁殺死富戶,之後又聚萬餘義軍起事反元。不久攻下江北重鎮高郵,建國號大周,稱誠王。張士誠爲擴張勢力,在佔領高郵後繼續南征,攻佔平江、常州等地,並於平江建都。由此北至徐州、南至江浙吳越一帶皆爲其割據勢力,張士誠亦將稱號改爲吳王。”
“吳王勢力日益壯大,爲治理屬地,求賢若渴,對英雄豪傑之士愈加看中。逐改平江爲隆平郡,文開弘文倌,招納賢良;武設武風堂,重金收幕江湖中的豪俠義士。江浙蘇杭爲富庶之地,戶口殷盛,物產豐厚。吳王佔據此地,財力之雄,錢糧之多,天下無有出其右者。吳王慷慨疏財,待人至誠,遠近潦倒的奇人名士和落泊江湖之浪子異客,一時間爭相來投。這些人當中有一名日行千里、夜盜百戶的飛賊,他聞吳王招賢納士,特意將自己從元順帝皇宮中偷出來的一塊鐵箋作爲見面禮,呈獻於吳王。此鐵青黑幽暗,吳王起先不以爲意,待用手撫摩其上,但覺冰冷入骨,時令雖爲盛夏,但此鐵箋卻冷如寒冰,問之方弄清這鐵箋之來歷。”
“元帝國建立之初,國勢昌隆,鐵蹄威鎮寰宇,海外諸國臣服,每歲皆供奉不絕,寶物奇珍多不勝數。此箋便是由波斯派使者帶到中土的一塊千年寒鐵,若將它改造成上陣殺敵之兵器,畢將是削鐵如泥、取敵首如切豆腐的神兵利器。吳王聞之大喜,將那飛賊收在麾下,並賞輿馬、居室、外加黃金萬兩。次日,吳王於宮中大宴羣臣,將鐵箋示與衆人,並商議當改做何種兵器最爲恰當。一時間爭議四起,幾名大將爲得此寶,幾欲拔刀相向,當堂就要見證武藝。皆雲唯武功高強者方能配得上此鐵,吳王眼見他們你爭我奪,無視綱紀,不由大爲腦怒,厲聲喝止。但仍舊左右搖擺拿不定主意,轉而不問武將,改問一旁的文官。”
“文官中有個叫楊維楨的人,他對吳王說道:‘行軍殺敵並不在一刀一槍之利,克敵制勝關鍵要靠士卒的勇敢以及將領的智慧,依我看改爲上陣殺敵之器發揮不了其應有的作用。’吳王問他如何才能物盡其用,楊維楨回答道:‘應該將它煉成劍,此鐵足足滿滿有二十四斤重,正好是兩把劍的重量。大王若是煉成這兩把劍,不妨開一個寶劍認主大會。是問,天下有哪位英雄不希望自己能擁有神兵利器?所以到那時必將會吸引各路的英雄魚貫前來,爲得此二劍,於此地大展身手。得劍之人感大王恩惠必當以死效忠,大王也可趁機對其餘羣豪進行收復拉攏。憑着大王的威望,相信不少人都會甘心爲大王所驅策。唯有如此才能將此鐵的作用發揮到及至。’吳王聽後,即刻拍案叫好。逐聘請江南最負勝名的鑄劍世家採龍泉之水,淬鍊七七十四九日,鑄成了兩把絕世無匹的寶劍。”
“寶劍出爐之日,吳王隨即將寶劍認主大會的消息散佈天下。這一消息無疑在江湖中擊起軒然大波,武林中沒有誰不想見識見識這兩把劍的廬山真面目。吳王明裡是贈送寶劍,實則是欲藉機招攬豪傑之士,他的意圖如何能瞞得過普天下的英雄?生逢亂世,又有誰不想建功立業,萌蔭子孫?所以到了臨近大會之期,各地江湖人士真正來奪劍的人只是少數,大多數人都是抱着來此一展所長,希望能得到吳王賞識、予以重用的目的而來。當時的勝況我也是聽白大哥對我講的,據說平江城裡短短几天人頭攢動,道路被擠得水泄不通,大小客棧以及城裡城外方圓二十里之內的道觀、寺廟住無空牀。如此熱鬧的景象在當時那個戰火紛飛、兵連禍結的年代,是絕無僅有、甚至可以說三十年都難得遇到一次。”
白清鳳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眼中不由放出異樣的光彩。彷彿當時她也在場,這一切彷彿都是她親眼目睹一般,似已陶醉其中。
過了很久,她纔回過神,將思路重新理清,往下接道:“由於來會的人數太多,吳王一共設立了十八處擂臺,整整比試三天才從每個擂臺上決出一人。十八個擂臺,決出的這一十八人,當然都是頂尖一流高手。是夜,吳王盛情款待了這十八名一流高手,並與這些人結爲異姓兄弟。這當中只有本門師祖爲女子之身,便同吳王以兄妹相稱。當時師祖已經嫁做人婦,她同丈夫一起參加了第二天的寶劍爭奪,最終伉儷二人技壓羣雄、驚豔全場,做了這兩把神兵的主人。吳王親手將雙劍送到他們手中,並在劍柄上刻上了二人的名字,作爲對這兩把劍的命名。師祖姓卓,名上青下霜,她的那把劍便是青霜劍。師祖的夫君複姓司徒,名爲斷雲,他那把劍即爲斷雲劍。‘青霜劍’和‘斷雲劍’同爲離情門震派之寶,可是十五年前的那一場浩劫……”
白清鳳將嘴脣緊緊咬住,她瞪着發紅的眼睛,對夏紅葉一字一字恨恨道:“十五年前,離情門被那幫兇手毀掉之後,這兩把劍也不知去向。你不僅要殺死當年的那些兇手,還要查出兩把寶劍的下落,將它們給奪回來!”
夏紅葉面無表情,淡淡地答道:“是。”
白清鳳又用手指着畫中的那把劍:“畫中的這把劍就是青霜劍,你若看到有誰拿這把劍,一定要殺了他。”
“是。”夏紅葉將眼光轉向畫中的劍,他一看到這副畫,便已被此劍吸引。若非真有此劍,絕不可能畫得如此傳神,他得將這把劍的樣子記得清請楚楚。因爲這不僅是白清鳳對他的吩咐,他自己也非常想親眼目睹神劍的風采。神兵利器對於練武之人來說,本就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哪怕他練的是刀。
“師祖伉儷二人有感於吳王恩賜,又爲吳王的仗義寬厚所動,將心比心,二人指天發誓必誓死效忠於吳王麾下。其餘那一十六人也大多不願漂泊流徙,除了三人不願攪入亂世紛爭淡然抽身之外,剩下的十三人全部表示願與吳王一起打天下。”
“吳王爲人寬厚多仁,賦稅輕斂,百姓衣食無憂。但他對自己部下的管束卻太過於放鬆,吳地又爲天下富庶之所在,官兵們貪圖安逸,漸漸不思征戰,每遇戰事皆推前阻後。而吳王對此卻並不加嚴懲,下屬只要沒犯什麼大錯,他也是寬容包庇居多。加之喜歡招延賓客,常怠於政事,以至於軍紀鬆懈,腐化日趨嚴重。師祖夫婦二人看在眼裡,知吳王偏安於江南,並無爭霸天下的大志。若是太平年景二人大可脫身遠去,四海逍遙。怎奈當是時羣雄割據、硝煙瀰漫,四周強敵環伺,如此遍安一偶,無異自毀江山,終爲他人吞併。二人時有上柬,卻收效甚微,有感吳王待己恩重,而且常有體恤黎民百姓之心,雖無壯志卻不失仁義,所以二人從未起過離去之心,一直對吳王報之以忠,不做他想。”
“後來太祖洪武皇帝大舉引兵來犯,吳王不敵,平江爲徐達所破。師祖二人見大勢已去,當下之急只能是拼死護送吳王及其家眷突圍出城。豈不料當日共同結拜的那十三個人因見吳王縷縷落敗,知其氣數已盡,早已做了他圖,全部暗中投套靠了朱洪武!因嫉恨師祖二人的武藝比他們強,又佔那兩把令人垂涎三尺的寶劍,所以他們表面上對師祖二人談笑自如,暗地裡卻將二人撇開了。吳王的宮殿在當初修建時原本留下了後路,哪知師祖他們剛剛將吳王及家眷護送到地方,那十三個人卻早已領着敵兵埋伏於該處,口口聲聲喊着要活捉吳王獻與朱洪武邀功請賞!”
“吳王的王妃眼見逃脫無望,恐受人欺辱,便帶着兩個小王子縱火**。吳王見此情景,頓時魂飛落魄,鬥志全無,呆坐於地下,一臉絕望。師祖的夫君司徒斷雲眼見事態危急,立即將吳王交託於妻子,讓她領親兵帶着吳王先行突圍,自己則留下斷後,獨自阻擋那十三名一流高手。這便是師祖同自己夫君見的最後一面,她永遠記得夫君對自己說的最後一話。”
“司徒斷雲說道:‘丈夫爲忠、爲義,死則死爾,妻速去,毋要擔心。’”白清鳳緩緩轉過身,神情悲傷,可語氣卻有如利刃斷線般堅決。
這句話她是面對着夏紅葉說的,她問夏紅葉:“這句話的意思你可明白?”
夏紅葉點點頭,白清鳳又問:“你真的明白?”
夏紅葉道:“我明白。”他可以爲白清鳳去死,他的命是白清鳳救的,他的刀也是白清鳳給的,他爲白清鳳去死,天經地義。
白清鳳也點點頭,臉上神色有些複雜,不過夏紅葉並沒有看見,因爲她已將頭轉了回去。
“十三名高手連同周圍不計其數的敵兵一齊圍攻司徒斷雲一人,他一人一劍殺了其中三名高手,周圍那些軍士均被其一劍一個。可敵人如流水般越集越多,最終由於內力消耗過巨,無力支撐,而死在衆人的亂刀之下,他手上的‘斷雲劍’也被人給奪了去。再說師祖,跟在她身邊的親兵於突圍中損失殆盡,等殺到城門之時,馬背上就只剩下吳王一人。城門邊的軍士見其武藝驚人,生怕讓她帶着吳王逃了,便搶先將城門給關了起來。師祖正欲上去殺城門邊的軍官,哪知吳王卻突然從馬背上跳下,安然地站在地上,對師祖說道:‘我已是日暮途窮,今救之又有何用,即不能與家人團聚,又無顏見家鄉父老,反到連累你夫婦二人。你快些走吧,一人或許還可脫身逃出,他們要活的,不會拿我怎樣。’師祖哪裡會放下他不管,立刻要將吳王抓上馬來,可由於聽他說話耽誤了時間,才伸出手,吳王便被敵人用飛繩給套了去。”
“祖師長嘆一聲,料吳王暫不會有性命之危,日後當還有機會實施營救,於是掉轉馬頭打算回去幫司徒斷雲。卻見剩下的十名高手一齊向她殺來,方知司徒斷雲已經遇害。一時悲從心來,將那些害死自己丈夫兇手的面貌一一牢記。師祖清楚自己的處境,若是上去同他們拼命,無疑等於送死,殺夫之仇不能報,日後也救不得吳王。當下忍住悲痛,從馬背躍下,又在馬股上狠狠刺上一劍。馬吃不住痛,衝向後面的追兵,師祖則飛身上了城牆,又從城牆上躍下,搶過城外敵人的馬匹往杭州方向脫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