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紅葉靜靜地聽着,靜靜地看着,他在看自己握刀的左手和左手裡的刀。
是不是大凡神兵利器、稀世奇珍背後,都有一段非同尋常、曲折離奇的故事?古時干將莫邪爲鑄神劍,不惜切指投爐。哪知百鍊千錘,費盡心血,三年後神劍鑄成,自己卻逃不過殺身之禍。
若是當年的那塊鐵無人開掘,一直被埋藏於深山,這世上就不會有青霜斷雲,畫中的女子也不必飽受分離之苦。沒有分離又何來“離情”?沒有“離情”今日的恩恩怨怨豈非更是虛無飄渺?可這兩把劍的故事並沒有在一百多前就已結束,現如今它們還在繼續。
夏紅葉的刀呢?這把刀很普通,本來已經死了,但在夏紅葉手中它又活了過來。這把刀是不是也有一段令人難以忘卻的故事?這個故事是不是仍然在夏紅葉身上延續?那它什麼時候纔會結束?也許,也許永遠也不會有結束的一天。
白清鳳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她接着講了下去:“待戰事平定,師祖便裝摺回城中,欲找回司徒斷雲的屍身,卻無結果。據說當時死在他手上的官兵過多,衆人爲瀉奮,沒留下全屍。又打聽吳王的下落,得知在吳王被俘當天,上邊的軍官因邀功心切,便連夜由水路將吳王押赴金陵。師祖一路上跟蹤,打算找機會下手。可那十名高手將吳王看的死死的,後腳跟前腳,寸步不離,再加上吳王的身份非比尋常,爲防止其心腹之人實施援救,在押送的船隻上設有重兵把守,前後左右皆有戰艦護航。單只是那十名高手就已非一般等閒之輩,又有如此鐵桶般的部署,師祖想救人當真談何容易。況且行的是水路,就算僥倖救下,若要脫身除非變成魚或是能上天的飛禽,否則想要逃出昇天必定困難之極。”
“吳王被押解到金陵後,太祖將他監禁於中書省。太祖打敗了吳王,天下間已沒有能與之抗衡的對手,於是起了登極稱帝之心,金陵便是當時擬好的定都之所。爲了在太祖登極大典那天不出岔子,城中的守衛較平時分外嚴密,對於過往人口的排查尤其謹慎。別說王府行宮、佈政衙門,就連平時冷僻少人的窮街小巷,也是白天黑夜來往巡查不斷。甚至那些無人看管的野貓野狗都差不多被消除乾淨,爲的是怕它們於太祖祭天途中橫裡竄出,嘲吠當今天子。”
“師祖見城門處盤查似鐵板般無縫插針,心知身帶寶劍太過招搖,於是先將青霜劍藏於城外,夜晚用飛索攀上城牆,混入金陵城中。見城中情景,師祖深感一人之力太過渺小。正當徘徊憂慮之際,卻遇到了之前因不願攪入爭端,而向吳王辭行離去的其中一名高手。原來這人得知吳王落難身陷圇囫,念當初結義之情,打算挺身相救。還聚集了一些於離亂中失散的舊部,他們跟隨吳王出生入死、戎馬半生,吳王待他們親如兄弟,爲報知遇之恩,皆不願苟且偷生,能救則已,救不得也甘心盡忠全義,抱必死絕心。師祖心下大慰,畢竟這世上並非全是不忠不義之人。重情重義、肝膽相照的英雄好漢還是不在少數。”
“這些人中,師祖與那名高手的武功最好,於是衆人商定由他們二人先行探路,找出吳王的確切位置,以便安排好突擊及撤退時的路線。待計劃周詳,衆人分爲兩組,一組於接近三更之時潛入中書省實施營救,另一組負責接應掩護。師祖同那名高手當然是在前一組,他們事先對線路進行過踩點,進去後神不知鬼不覺、很順利就摸到了地方。剛行到監禁吳王那座閣樓下,從樓裡突然傳出來一陣喝罵之聲,並夾帶着掀桌倒椅、杯盤落地的脆響,緊接着一文官模樣的中年人從樓上搖頭嘆氣地走了下來。原來這文官是來勸降的,吳王聽後大發雷霆,驚動了周遭守衛,一時間四邊的人馬全部往此地集中而來。來的人雖然多,腳步卻整齊劃一,前後有序,完全不見雜亂,顯然平時訓練嚴格有素。師祖等人不敢輕動,隱在暗處,哪知這時人越來越多,先前過來的人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反將閣樓重重包圍,後面的人接踵而至,明晃晃的刀槍觸目驚心,一簇簇火把將這中書省府衙照得亮如白晝。”
“只聽黑夜裡驟起一陣尖銳的笑聲,這聲音師祖聽來感覺有如毒蛇般陰冷,渾身汗毛豎立。她這輩子從沒聽見過如此可怕的笑聲,笑聲之後說出來的話更是令她幾欲崩潰,那是種接近絕望崩潰!因爲發聲的人告訴他們,在外面接應的那一干人等已全被殺盡,師祖等人已是籠中之鳥,縱長有雙翅也難以上得了青天。原來對方早已設下陷阱,他們的行蹤早就在別人掌握之中。此刻特意等他們自己投進門來,以便關門聚殲,將吳王的餘黨一舉殺光。師祖知行藏暴露,如今只好拼死一戰爲吳王盡忠了,剛欲拔劍躍出,旁邊卻伸出一隻手將她按住。按住她的人便是她身旁那名高手,他示意師祖莫要輕動,自己卻當先跳出,將官兵的注意力給引到了別處。同行的人見他躍出,也紛紛亮出兵器向閣樓方向奔殺。師祖趁此混亂之際,抱着最後一線希望,立刻衝進樓裡。哪知剛進到裡面就發現三名高手正端坐堂中,看樣子已經等了多時。師祖同他們交上了手,由於寶劍未帶在身邊,手裡拿的只是平常鐵劍,以一敵三便顯得頗爲吃力。”
“正當師祖與三人纏鬥之際,樓上的吳王卻忽然發出一聲悲呼。方纔吳王在樓上目睹樓下的撕殺,見跟隨自己多年的部將一個個被屠戮殆盡,不由痛心疾首,放聲長嘆:‘張九四啊,張九四,當初跟着你的十八條好漢都以先你而去,你爲何還在此苟延殘喘,爲何還不快些了斷!不過一死而已,你還在等什麼?你還是不是當年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張九四!’一陣狂笑過後,樓上傳來踢凳倒摔的聲響,接着便再無聲息。師祖怕吳王有什麼閃失,當下不惜中劍受傷,拼着性命殺到了樓上,後面的那三個人也跟着搶身而上。這一看幾人頓時怔住,吳王已解下腰帶於樑上自縊身死。”
“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師祖隱約聽見旁邊有人對自己說:‘吳王已死,沒必要再打下去,我們快走。’師祖在半昏半醒狀態下,渾渾噩噩的被那名高手帶出了中書省。她此時的悲苦與絕望……”
白清鳳眼中已有淚光,她也曾經絕望過,她絕望的程度絕不會比故事中的人有所減輕,世間也沒有任何一種言語能形容這種絕望的程度。她似再也無法說下去,回頭看着身後的夏紅葉,她是不是想從他身上得到理解與安慰?
夏紅葉一臉冷漠完全無視白清鳳的痛苦,但他知道應該如何安慰這個女人。安慰她的唯一方法就是殺人,只有用她仇人的血才能洗掉她內心的痛苦。血的仇恨本就只能用血去止息,要麼是你自己的血,要麼是你仇人的血。
白清鳳滿臉蒼白,蒼白的近乎虛脫。她找了張凳子坐下,又爲自己倒了杯酒,慢慢灌入喉中,續道:“師祖失去了丈夫,又眼睜睜看着吳王死在自己面前,還有那些舊時的同僚一個也沒能活下來,不由心情抑鬱沉重,長久積壓下來的悲痛終於爆發。加上身上又受了劍傷,在這傷心苦悶、內外交煎的折磨之下,逃脫出來後沒過多久便大病了一場。在此期間,同師祖一齊逃脫出來的那名高手一直左湯右匙、寸步不離,對師祖照料的殷勤倍至。見師祖憂愁苦悶,時常加以開導,講些典故野史、天下間的奇聞趣事給她開懷解悶。日子一天天過去,大概三個月後師祖的精神慢慢逐漸恢復,雖然心中仍舊是痛苦萬分,卻已不似先前那般難以忍受。師祖也是個女人,經過這場大變之後,心中不免孤獨冷清。幸而旁邊有這麼一個人陪着,孤寂之中驅散不少淒涼與無助。後來師祖同那名高手一起將青霜劍給找了回來,兩人又到吳王墳前給吳王上了香。”
“他們在上香之時也遇見許多前來弔唁的蘇州百姓,當中甚至有痛哭流涕者於墳前失聲大嚎,所嚎之詞大致都爲感念吳王生前對江南百姓輕徭薄賦的恩德。問過這些人之後,方纔知曉其間原委。原來太祖皇帝出生寒微,自小深受地主大戶的欺壓,後又在亂世中飽受飢餓流離之苦,因而對那些財錢豐厚的大戶人家有着入骨之恨。他在打敗吳王后,見江南物產殷富,小康之家多不勝數,百姓生活比之自己當時簡直有着天壤之別,逐心頭甚嫉。又恨他們長期爲吳王所用,讓征討大費周折,於是格外加賦,在原有的基礎上翻了數倍。一些小康殷實之家受不了這刮地三尺般的狂搜狠掠,紛紛典衣當牀,沒幾天就被弄的一貧如洗傾家蕩產。師祖見他們如此懷念吳王,深感自己同丈夫的一片忠心並沒有白費,丈夫的死無愧於天地。由此,報仇之心登時越發強烈。”
“師祖心繫大仇,於是對身旁的那名高手提出了辭行。那人卻以師祖大病初癒,身體元氣尚未完全恢復,而且爲通緝要犯,一人獨行只恐凶多吉少,說什麼也不肯讓她離開。師祖執坳不過,又感其救命之恩,便只好將分別之期暫爲延後。那人見師祖回心轉意,不猶滿心歡喜,說自己有不少朋友在關外(當時還沒有修建山海關,因爲這段故事爲口述,所以說話之人沿用了離當時一百多年以後的地理稱謂),皆爲武藝不凡、慷慨仗義的好漢。又說僅憑兩人之力,想殺掉那十名高手未免不太現實,不如到那裡找他們幫忙。師祖想想他講的也有道理,報大仇並不急於一時,兩人便一起向關外出發。從江南到關外何止千里萬里,兩人白天趕路,逢晚歇店,一路上爲逃避追捕,雖然扮爲夫妻,卻相敬如賓,僅限朋友之禮。當時冬至已過,時令將近小寒,北地已是雪花飄零,寒風蟄臉,夜長而日短,兩人行了一個多月,離目標依舊還剩一大段路程。可這一段路程,兩人卻再也沒能走下去。”
“因爲……因爲有一天。”白清鳳停下沉思片刻,她的臉在燭光下浮現出淡淡的淒涼與傷感,過了一會才緩緩道:“那是一個雪殘風闌的午後,兩人坐在各自的馬背上,讓坐騎信步由繮,感受着十多天難得一見的陽光,欣賞着陽光下皚皚的白雪。那名高手忽然在這時鼓起了勇氣,向師祖袒露出在心中深藏已久的愛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