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客來眼中閃過一絲謹慎,他發現夏紅葉問這句話時的語調完全沒有半點想同他套近乎的意向。
江湖中,有些事情是不能隨便問的,尤其是涉及到別人來歷底細之類的敏感話題。江湖中人也是人,他們也有自己的妻兒老小,不是十分親密信任之人,這些**是絕對只能爛心裡。
所以沒幾個人會輕易說真話,吳客來說的是真是假這隻有天知道了,他趔着嘴笑呵呵地道:“吳某祖籍河北,乃是大名府人氏。”夏紅葉道:“先生爲何會想到來此做林家的西席?”
吳客來道:“五年前吳某閒居在家,無所事事,老太爺當時正在給他的幾個寶貝孫子四處搗騰教席,不知怎麼的忽然想到了我,一紙書信就將區區從河北悠到了廣東。”
夏紅葉道:“先生五年前纔來的這裡?”吳客來點點頭道:“五年前,我一接到老太爺從京城修來的信,便匆匆上了路。”夏紅葉道:“那十五年前這裡發生的事先生想必不會知道了。”
吳客來疑道:“十五年前的事,什麼事?”夏紅葉道:“據說當時廣東和福建沿海一帶海盜活動非常猖獗,朝廷曾爲此派出水師進行圍剿。”吳客來道:“確有此事。”
夏紅葉道:“先生是如何知道的?”吳客來笑道:“我雖然消息不夠靈通,但這麼大事卻是想不知道也不行。”夏紅葉道:“先生能否說一下當時的情形。”
吳客來道:“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我來此才五年,不曾耳聞目睹,知道的也不過是些道聽途說之詞罷了。”夏紅葉道:“不打緊,但講無妨。”
“那我還是簡單點說吧。”吳客來道:“傳言當時那場戰打得非常漂亮,朝廷水師僅花了不到半個月時間就將海賊的老窩給一鍋端了。將士們得勝歸來之時,閩粵沿海一代長期飽受賊患滋擾的百姓亦是羣情激動,自發地在港口備下慶功筵席,載歌載舞循岸相迎,敲鑼打鼓忙得不亦樂乎,可謂勝況空前啊。”
離情門無端端被人殺盡,此地百姓居然拍手稱快,夏紅葉聽後臉一下子拉長張少許,但仔細一想這件事疑點甚多,於是緘口不言,沉心思付。吳客來察覺有異,連忙道:“剛纔有言在先,吳某也是人云亦云,如若有什麼不妥之處,還望公子見諒。”
夏紅葉緩緩道:“我只是有些奇怪,朝廷的戰艦經年不出海,怎麼會爲了區區幾個海盜而勞師動衆。”吳客來道:“說來也是頗讓人費解,聽幾位常年在海上混跡的朋友講,現今有越來越多的海盜聚集於流球,大有捲土重來之勢,可南海方面的水軍卻對此無動於衷,朝廷裡也沒有任何要征剿的消息傳出來。”
他嘆了口氣,又道:“吳某年輕時逍遙自在慣了,向來無心做官,官場上那些溝溝道道遠不是我所能猜度的,公子的疑惑在下不敢妄自胡斷。”
夏紅葉道:“依先生看,他們此行是不是真剿滅了海盜?”
吳客來不解道:“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夏紅葉道:“我聽說數年前南贛一帶有人聚衆造反,朝廷多次派兵鎮壓,皆不見成效。下面的軍官因吃了敗仗害怕上司責罰,於是殺了許多無辜百姓,將他們的頭割下來呈獻上去,謊稱是賊首進而邀功請賞。南贛一帶離此並不遠,先生想必應該有所耳聞。”
吳客來道:“你是說十五年前廣東水師也同這些人一樣,爲害怕責罰,而行此等下作之事?”
夏紅葉道:“我只是說說而已,並沒有什麼真憑實據。”吳客來道:“我想應該不至於那樣。”夏紅葉道:“如何見得?”
吳客來道:“首先,十五年前閩粵沿海一帶海盜肆虐這絕對假不了,兩地百姓若非深受其苦,也不會自發地犒勞將士。再者,自從那次之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海路着實靖寧了不少。還有更重要一的點,當時不僅俘虜了不少賊寇,同時也繳獲了大量物資器械。金銀珠寶和一些常見兵器就不說了,紅毛子的火器和扶桑浪人的倭刀卻是在中土不常見的,海盜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紅毛子和扶桑浪人。要從這些亡命之徒手中繳下兵器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若非經過殊死惡戰,這幫人怎能乖乖就範?”
夏紅葉提不出任何理由來質疑他的話,他發現事情遠比自己想象的要複雜。既然剿滅海盜是真,離情門被炮擊也是真,那什麼纔是假的呢?要弄清具體情況也許只能向當時親身經歷過的人打聽,但夏紅葉現在並不想去找那些人,並不想去將此事的始末查個清清楚楚。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找到誰是這次事件的發起者,然後用刀結束那個人的一切。
白清鳳昨晚才叮囑過他,一定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可現在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一個人內心的承受力畢竟有限,特別是年輕人。
夏紅葉還年輕,已爲這件事承受得太久。他不想再拖下去,與其步步爲盈,不如直接了當放手一搏。放手一搏固然危險,卻不見得會輸,步步爲盈也不一定安全,也不見得能贏。
他反正沒想過自己到底能活多久,死了也算是對得起白清鳳。至於白無煙,有這個夢就足夠了,難道真的能同她廝守到老?他已殺過人,已無法回頭,而且即將要去殺更多的人,他這一生註定都要在逃亡與血腥中度過,能有一個時時刻刻放在腦海裡思念的人,對他來說還有什麼可奢求的?
他忽然話鋒一轉,問吳客來道:“你怎麼不問問我爲什麼要來,爲什麼要來這裡打聽十五年前的事?”十五年前的事有很多人都知道,但夏紅葉偏偏要跑來這裡打聽,吳客來如何能聽不出他的話外之音。
當下淡淡一笑,道:“公子到這裡來是因爲瞧得起鄙莊,所以無論公子來做什麼,鄙莊上下都非常歡迎,公子無論想打聽什麼,只要是吳某知道的,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夏紅葉道:“真的?”吳客來道:“當然是真的。”夏紅葉道:“那麼你剛纔對我講的莫非就是你所知道的全部?”吳客來略做考慮,忽道:“還有一點。”夏紅葉在聽。
吳客來接道:“將士們平定賊患得勝歸來,本應受朝廷嘉獎纔對,可上面卻好象並沒把此次征剿當多大回事,僅僅對陣亡官兵加以撫卹,另外在當月每人的俸祿中多加了幾斤大米和白麪,如此而已,不得不說叫人心寒。”
夏紅葉道:“難道兩廣總督沒有向上面討個說法?”
吳客來道:“這個吳某就不太清楚了,據說當時是準備撥銀子嘉獎的,可不知哪位言官卻在大行皇帝面前上了一本,稱國家財政緊張,到處都缺銀子,嘉獎之事不宜太過鋪張。國家養兵千日,出海平寇本是軍士們分內之事,再說了,區區幾個蟊賊,又不是南蠻入侵,不值得大驚小怪、虛耗國庫,給朝廷添加負擔。”
夏紅葉道:“卻不知那位上書的言官是誰?”
吳客來捋着鬍鬚,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回道:“公子對當年的事好象知道的並不太多。”言下之意:你爲何要問得這般詳細?
夏紅葉冷冷道:“先生剛纔好象說過,無論我打聽什麼,只要你知道就一定會言無不盡。”
吳客來哈哈一笑,道:“公子莫怪、莫怪,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聽說那人是個老頭子,估計過了十五年,他早已經到天國享清福去了。”
夏紅葉知道再往下問也問不出什麼了,況且吳客來也不是他要找的人,既然如此,他似乎已經沒有留下來的必要,於是看着自己旁邊不曾動過的茶杯,道:“謝謝先生的茶。”
吳客來笑道:“在下窮酸一個,哪裡能請得起這樣的茶,公子非要謝的話不妨謝我家老爺。”
夏紅葉道:“你家老爺明天是不是一定在家裡?”
吳客來道:“一定,一定在家。”夏紅葉道:“那好,那我明天再來謝他。”說完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大步朝樓下走去。
“公子請留步。”吳客來趕緊喊住他:“這就要走?”夏紅葉道:“這就要走。”吳客來道:“我有個問題。”夏紅葉轉身道:“請講。”
吳客來無奈地笑了笑,道:“我想問,應該怎樣做才能讓你留下來,留在這裡吃個便飯?”
夏紅葉盯着他的眼睛,慢慢道:“我有個習慣。”吳客來道:“公子的習慣想必是好習慣。”夏紅葉道:“我從來不白吃別人的東西,我若吃你一頓飯就一定會爲你做一件事。”
吳客來不說話了,請這樣的人吃飯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夏紅葉接着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去做?”吳客來苦笑道:“我哪裡會有什麼事,只不過一個人喝酒太過無聊,希望能有個人對飲做伴而已。”
夏紅葉道:“這個不算,你再想想,想好了再來找我。”
吳客來只能再次苦笑,只能跟在他後面,將他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