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之初落了場大雪。放眼望去滿院子白雪皚皚,潔白的積雪在陽光映射下發出耀眼銀光,管汝丘不禁感嘆,瑞雪兆豐年。
府裡爲每人都做了套新衣服,圖個喜慶吉利,都是大紅布料,丫鬟家僕們穿上新衣,笑逐顏開的忙碌着,剪窗花,貼對聯,換下舊燈籠,掛起新燈籠,一排排大紅燈籠飄搖在銀裝素裹中,場面分外妖嬈。
管汝丘也沒閒着,迎完財神迎竈王,行禮叩拜,誠意十足。太太們自然是去逛廟會,大包小包往回提東西,趁着飯前全部回到府中,與管汝丘一同到宗祠裡拜祭先人。
過年的氛圍是很濃重,可在這新年裡,頭一次沒有管景禹在身邊,管汝丘覺得這年過的沉悶不堪,初一早上也沒有人來給自己磕頭拜年,心裡空落落的。
傍晚,管府在門前放了幾掛鞭炮,街坊四鄰的孩童都圍在管府前面,有的捂着耳朵,有的拍手嬉笑,他們家裡都買不起炮仗,只能踩踩芝麻秸聽響,雖然也是嗶嗶剝剝的,可遠不及真的爆竹響亮。管汝丘站在門前,看着這些孩子心裡更加繁雜,想了想,讓綠兮去廚房端了盆餃子同他一起親自送到閣樓上去。管他癡傻呆捏,終歸是自己的兒子,平日裡管汝丘不是不想見他,只是見了他就倍感痛心,不知是不是作孽太多,爲何自己如此子嗣福薄。
閣樓的木門吱吱呀呀響,屋子裡很乾淨,擺設也簡單,淡雅的香火味沁人心脾。桌前的香爐裡燃着三炷香,地上的銅爐也順着小孔冒出陣陣青煙,煙霧繚繞中潘茹盤腿坐在蒲團上,睜眼瞧見管汝丘,停止手中正敲打在木魚上的木槌,眼中不帶一絲驚訝,聲音平淡,“老爺來了。”
這是綠兮第一次見二姨太。不施粉黛,穿着素色棉襖,髮髻利落盤起,還不到四十歲,已經鬢角發白,面容到不老,看着和藹慈祥。
管汝丘一時語塞,許是太久不見,想說的話太多反倒是不知從何說起。無非是冷不冷,餓不餓,吃的好嗎,穿得暖嗎。潘茹一一簡單作答,飲食起居都不錯,吃得飽穿得也暖,娘倆身體都無恙,這樣的日子足矣。
再看看角落裡的管景帆,進來時他正在擺弄手裡一塊木頭做成的小刀,潘茹叫他來喚爹他就像是沒聽見,瞥了一眼管汝丘依然自顧自玩耍。綠兮仔細瞧瞧他,眉眼間和管景禹還有那麼幾分相像,只是眼神呆滯少了些許英氣。
“景帆長大了”,管汝丘說着向他走去,他警惕的拿起木刀往後蹭。管汝丘往前去他便往後退,嘴裡呼呼喘着氣顯得狂躁不已。管汝丘不得不停下腳步,搖搖頭,愛憐又無奈,“出了年頭給他張羅個年歲大些的媳婦,既能照顧他,你也不用受累,何必躲在這閣樓中。”
“老爺,帆兒他什麼都不懂了,當初我就是怕他惹事才住進這裡,我們娘倆這樣過日子挺好,只求佛祖保佑我帆兒。我不累,這件事日後再提吧,誰能比我這親孃照顧的更細心。”潘茹將目光挪到兒子身上,無限慈愛。
管景帆彎屈膝蓋,呆頭呆腦的瑟縮在角落裡,側過頭偷偷望了望綠兮又將頭深深埋到臂彎中,直到管汝丘離開也沒有說一句話。
管汝丘揹着手走在前面,綠兮跟在身後,出了閣樓走出幾步回頭擡望,管景帆正趴在窗邊從窗櫺向外張望,總是關在閣樓裡,就算是傻子也會渴望外面的世界。綠兮忽然記起有次經過閣樓彷彿聽到隱隱約約的爭吵聲,已經傻了的二少爺還是會同自己孃親吵架。二姨太也夠命苦的,大戶人家的姨太太本就是命途波折。
晚飯時候,管汝丘吃着吃着突然說,“你們肚子都爭點氣,今年也給咱們管府裡舔兩口人丁,沒有孩子總覺得死氣沉沉的。”
聽了這話,傅雪媚掩嘴含羞嬌笑,丁婉悠心裡五味陳雜。秦淑瀾的眼神讓人捉摸不透,放下筷子說,“添人丁的事是與我無關了,兩位妹妹可要努力。”說完,一比劃叫玉蓉遞上兩個精美別緻的手爐,“過年了,也沒什麼好東西給你們。那天在街上看到這手爐挺別緻的,就給你們買了兩個。許是我老了,脾氣大了,動不動就跟你們置氣,不過再怎麼樣規矩還在那擺着呢,你們也尊敬我些,以後我們不妨和和氣氣的,也省的老爺操心。”
丁婉悠驚訝不已,接過手爐,唯唯諾諾道,“謝..謝謝姐姐。”
傅雪媚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沒想到這老的會給小的賠不是,趕緊說道,“我年輕不懂事,總是得罪姐姐,姐姐不怪我吧?”
秦淑瀾翹起嘴角搖搖頭。
管汝丘看到這場景,臉上露出笑容,“這樣多好,都說和氣生財,家和萬事興。你們鬧來鬧去的對誰也沒好處,我也被你們搞的心煩意亂。”
院子裡張燈結綵,遠處隱約還傳來零星聲響,爆竹聲聲辭舊歲,綠兮與卜兒站在飯廳門前,各懷心事。
卜兒回過神,看到身旁的綠兮同樣在發呆,連忙問,“綠兮,想什麼呢?”
綠兮眼睛裡像是思考着什麼,恍恍惚惚的答,“想我弟弟了。”
卜兒望向遠處撅起嘴說,“我也有個弟弟,我都不記得他長什麼樣了。”
綠兮笑了笑說,“我記得。白白淨淨,眼睛很圓,臉蛋兒很胖。”
卜兒也笑起來,“你記性真好。”
倆人正說着,傅雪媚挽着管汝丘出來了,邊走邊說,“明天叫卜兒陪我回趟我姑母家,她孤兒寡母的,除了我也沒有別的親人了,大過年的,我總要回去看看他們。”
“好,缺什麼少什麼就給她拿去,畢竟她對你有養育之恩。”
綠兮徵得管汝丘的同意,拿着銅盆和冥紙到後院焚燒,一沓冥紙燃起,烏濛濛的煙霧旋轉着升上天空。大家都在歡歡喜喜的過年,知春,燦兒也是要過年的。綠兮並不信鬼神,燒紙錢也只是圖個念想。人死了就如同腐朽的枯葉,躺在棺材裡慢慢腐爛,最後什麼都不剩。可綠兮又希望鬼神是有的,若是真有陰曹地府,不知是不是和這人間一樣,也有熱鬧的街市,街市上有賣吃穿的小鬼。綠兮邊用棍子撥弄盆裡的冥紙邊說,“如果真的有來世,也通融通融判官讓你們投個好人家吧,別再做個這樣吃苦受罪的短命人。”
燒完紙錢,綠兮又去廚房拿了盆餃子,人人都吃上餃子,三姨太還餓着。綠兮雙手抱着牀棉被,手中還端了盆熱氣升騰的餃子,從外面打開門,走進屋將那盆餃子放到桌上。三姨太屋子裡冷得要命,沒有暖爐也沒有火盆,綠兮還是心好,不記仇,問管家給她要了牀厚棉被。奔着牀走去,綠兮心裡不免有些緊張。牡丹安靜的坐在牀上,身上披着被子,將自己圍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半張臉,用那一隻眼睛幽幽的盯着綠兮。自從她咬傷了綠兮後更加沒有人願意靠近她,人人避而遠之,都怕她傷了自己。綠兮把棉被抖開圍在牡丹身上,她從頭到尾都紋絲不動,安靜極了。綠兮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了一眼,牡丹依然坐在牀上。屋裡的椅子上搭了件戲服,牀頭上還掛了件戲服,像個被直挺挺吊起的人。牡丹也望着綠兮,眼裡全是哀傷,忽而緩緩開口,綠兮心中一酸,趕緊退了出去關好門,什麼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身後的屋子裡,牡丹的聲音依然響在耳邊,那麼細那麼輕,虛無飄渺。
身世飄零落風塵
誰知風塵得知音
兩情相照常相守
只願君心似我心
綠兮擡頭看看天空,今晚沒有月亮,黑夜如思念深沉。管景禹在什麼地方,聽說,叫什麼大洋的彼岸,那離她實在是太遠了,遠到無法想象。不知他過得好不好,此刻是不是也在想她,下巴很癢,擡手一抿,手背上就沾了顆晶瑩的淚花。
是啊,只願君心似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