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正道

?“仙翁、仙翁”的琴聲,如這滿屋子的紫檀香味,飄渺空靈,讓整間書房裡如同夢境一般,若隱若現。?

柳光一面撥弄着琴絃,一面若有所思。陳國南路已經平地,陳國的天下他控制了四分之一的地盤,在他的境內,沒有什麼值得他勞神的了,他心中所想的,卻是在那懷恩城前和平軍與蓮法宗的戰局。?

讓他一直覺得不快的是,和平軍並未象他想的那樣,會輕軍急速攻回餘州,而蓮法軍也不曾象他設想的那般,切斷和平軍歸路後兩路大舉進攻,相反,雙方在懷恩城下打起了對峙戰。這隻證明一事,李均與程恬,都或多或少覺察到了他的佈置吧。?

想到這兩個人,柳光心中不由得便有了些除之而後快的恨意。忽然一聲輕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亂撥了一下琴絃,問道:“是誰在外頭?”?

公孫明用摺扇輕輕撩起珠簾,現在天氣遠還未到需要用扇子的地步,但出於瀟灑的考慮,他仍手不離扇。進了屋子,他拱手爲禮,道:“是屬下。”?

“哦,你來了,請坐。”雖然早從腳步聲中便聽出了是誰,但柳光仍作出剛剛知道的樣子,長眉微微一展,伸手示意公孫明坐下。公孫明道了聲叨擾便坐在一側。?

“方纔在外爲大帥琴聲所吸引,不自覺中險些忘了來意意。”公孫明道,“只不過大帥前面奏得有飄然出世之意,而後面卻音調大變隱隱有殺伐之音,不知是哪個無知小輩令大帥發怒了?”?

柳光微擡起眼瞼,盯了公孫明片刻呵呵一笑:“公孫,你既然知道是無知小輩讓我生了殺意,爲何還要再問?”?

“稟過大帥,屬下此次前來,正是有了那無知小輩的新消息。”公孫明不再繞圈子,緩緩道,“那小輩殺了程恬帳下第一勇將鄭定國。”?

“哦?這鄭定國一勇之夫,在與我戰時,我故意避其鋒銳養其驕氣,沒料到被李均撿了個便宜。”柳光微微一笑,“斬殺了程恬愛將,程恬應當一怒攻城了吧?”?

“恰恰相反,程恬已經與李均談和,李均退出陳國,而程恬放他走人。”公孫明臉上的自如之色雖然未變,但語氣中也有些驚意,因此也就不再講究措辭了。?

“錚”一聲響,聽得這個消息,柳光禁不住將一根琴絃撥斷了。盯着那斷絃半晌,他緩緩道:“如此決策,倒出乎我意料。那麼斬殺鄭定國,也就是爲了迫程恬談判,並打擊程恬帳下好戰之人了。程恬放李均歸去,不亞於放虎歸山,遲早會是一個禍害。”?

公孫明見柳光聽了這消息竟然將琴絃都撥斷了,心中也是大驚,山崩於前都面不改色的柳光,聽到李均安然回餘州的消息,爲何會如此擔憂。?

他那疑惑的眼神落在柳光身上,柳光微微一笑,道:“人最懼者,莫過於在自己瞭解之外的東西了。我起先以爲,李均或者受過陸翔一二指點,卻遠沒有傳說中那等厲害,但看他在極度劣勢之下,仍能以強勢迫處於優勢中的程恬談判,幾乎是兵不血刃便全身而退,心知此後必然後患無窮,故此大驚。他的舉措,全然在我意料之外,彭遠程決非他的對手。”?

“如若大帥擔心李均逃回餘州,倒還有個挽回的餘地。”公孫明眼光直閃,道:“李均爲等寶山與原定的部隊同時開拔,故此並未立刻起兵回餘州,而程恬爲了示其誠意,已是先將寧望城讓了出來。李均等寶山與原定的部隊需要三四日時間,自懷恩開拔到寧望,又需三四日時間,這麼長的時間裡,有的是變數。”?

柳光雙眼一眯,森然如雪刃的光在他眯成一條縫的眼中閃了一閃,臉上浮出了悠然的笑意:“我明白了,不過,若是我軍親自出戰,只怕於大義有虧,能借他人之力還是借他人之力爲好。”?

“成大事者豈能拘於小節?”完全瞭解柳光心意的公孫明毫不客氣地批評道:“大帥何時才能拋開這等小節?”?

“哈哈,公孫,你言重了。”柳光臉上笑容未變,事實上公孫明的批評與其說是斥責,倒不如是對他的贊耀。他慢條絲理地道:“李均自入陳國以來,頗孚人望。我軍雖然已有自己的地方,但百姓之心尚不歸附,若是冒然以我軍之名攻擊李均,下自黎庶上至朝庭,定然都會猜疑。李均不過是遠慮,而這可是近憂啊。”?

公孫明偷眼瞧着柳光,見他輕撫鬍鬚,眼睛仍緊緊眯着,但旋即一展,道:“你且去將童佩喚來。”?

李均在等了四日之後,才與孟遠、範勇會合,經過這連日與蓮法宗的對峙,他那五萬人馬,也損失了萬餘,算起來應說是傷筋動骨。但若是能將這三萬多將士帶回餘州,平定彭遠程等的叛亂,在他看來仍非難事。更何況若是鳳九天能想到借戎人之兵的話,平叛便更加容易。?

李均並非神人,此時自然不知彭遠程欺李均不在餘州而輕視不斷示弱的鳳九天,結果在狂瀾城下屢吃大虧。即便是得知此事,在大變之後的餘州,也急需他回去安撫。?

“宜速不宜遲,爲保險起見,還是先進軍寧望的好。”魏展如此提醒道,李均眉頭皺了皺,道:“我也知道此事,但若讓我一無所獲便退出陳國,心中還是有些不甘。”?

二人相視一笑,旁人或者看不出他們的想法,但他們二人卻心知肚明。?

陳國十三年四月十一日,經過整四個月的苦戰,和平軍終於開始踏上回軍的路途。?

自懷恩到臨望有三日路程,這一路能過那地勢兇險的惡風嶺,便是被當地人稱作“東野”的平原,土地雖然肥沃,但因爲去年的大旱與今年的戰火,大多數都拋荒了。說起來如今春日都基本上過去了,仍未下一場透雨,看來今年又是一個災年,無奈的百姓只能眼睜睜看着水田變成旱地,盤算着該如何度過這天災**連綿不絕的歲月。?

李均頗爲唏噓,特別是見到那百姓家的小孩兒光着身子跟在部隊之後乞求吃的之時,他心中便想起自己幼年從軍之時有一頓沒一頓的景象。雖然肖林等待他不薄,但在以力量論地位的傭兵之中,他能活下來便已經是奇蹟了。?

魏展心中頗有些顧慮,按理說回軍應是一件令全軍高興的事情,但他卻樂不起來。並非是爲了即將去的那個陌生的地方,而是爲了李均拖延了幾日才起兵。如果他和李均的料想不差,此去途中,可能還會有一個比他們以前遇到的敵人更爲難纏的對手,而擺脫這個對手甚至報復這個對手的希望,卻寄託在蓮法軍是否依李均之令行事身上,對於此,魏展心中是頗有幾分憂慮的,誰知蓮法軍是否會設計將這兩個對手都同時消滅呢??

“先生不必擔心了。”李均則鎮定得多,眼前在戰略上的不利局面,一定是那個名將所一手製造的,來而不往非禮也,既是他給了自己一個難題,自己也因讓他心痛一下才是,他心中冷冷道:“若是你見好就收,那倒沒有什麼,若是你想得寸進尺趕盡殺絕,那麼我用任何對策,都是合理的了。”?

眼見李均雙眸中光芒如冷電一般,周身上下發出了隱隱的讓人有如電擊般的不舒服的感覺,魏展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但心中卻由衷地升起一股敬意,這纔是志在天下氣吞山河者,應有的氣勢,若只是個平平庸庸的無能之輩,那麼還值得自己捨命追隨嗎?看起來這個年輕的主君,是那種什麼挫折都經得住,遇到什麼打擊都可能承受得起的人。?

大軍前進的速度,遠遠落後於他們的歸心。不知爲何,大夥想到餘州,便有種要回家的感覺,這三萬多軍士之中,真正出身餘州的不過一半罷了。?

在和平軍離開懷恩半日之後,程恬與湯乾進了懷恩城,一一巡檢城中的百姓物資,發現百姓並沒有因爲這幾次佔領者的更疊而受到多少驚嚇,而物資和平軍也僅運走了他們所需要的,絕大多數都完好無損地給他們留了下來。?

“這李均,果然不是一般人物。”程恬望着處變不驚的懷恩城,一個統帥的管理能力如何,由這城裡百姓身上便可以看出來。?

“若非是號人物,定國如何會死在他奸計之下,我們又爲何不得不放他一條生路?”湯乾每每想及此處,心中尤有些憤憤不平。?

“他爲何要我們在寧望城中堆滿柴草?”甘平將心中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提了出來,他在鄭定國死後,便接管了他的部隊,寧望城也是他讓出來的,對於李均暗暗通知程恬做的準備,他覺得難以理解。?

程恬與湯乾相視一笑,道:“此事重大,現在還不能說,反正我們落得個順水人情與李均,無論成或不成,於我神宗並無干係。”?

甘平年輕的臉上浮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之後他也笑了起來:“我明白了,原來如此!確實是無論成與不成,都與我神宗毫無干系啊,不過,我還是希望成的好,也算李均替我們出口惡氣。”?

程恬捻鬚微微頷首,頗爲讚許地看着甘平,在自己帳下,他的武勇僅次於鄭定國了,而論及頭腦,喜歡動腦的甘平要遠勝於好逞勇鬥狠的鄭定國,假以時日,這個還只是祭酒的年輕人,必將成爲神宗大器。?

夕陽雖然已經悄然退了下去,但西方天空依舊如火燒般紅通通一片,寧望城的城牆,在這紅光烘托之下,倒也顯得巍峨莊嚴。但這城中卻空蕩蕩的,如死去一般沉寂,全然沒有此時應出現的熙熙攘攘的景象。?

童佩綽槍在手,左手搭着眉上,仔細向寧望城望去,城池在夕陽下宛若潛伏在林中等待暗夜來臨的怪獸,童佩微微笑了一下,今晚,他便要將這城變成吞噬李均與和平軍的怪獸。?

想到此處,他心中不由得暗暗感激柳光。柳光知他深恨李均以卑劣手段奪取了銀虎城,便給他三萬大軍讓他報仇,並且定計乘蓮法宗讓出寧望而李均尚未到達之際,搶先奪取城池。如此李均既沒有了懷恩,又無法得到寧望,進退無據之際便會全軍崩潰。當同他說完這佈置之後,柳光還拍着他肩道:“童將軍,我知你不殺李均不肯罷休,這三萬兵便是你的親兵了,你只管打出你童家的旗號,殺了李均,你便可以這三萬兵挾餘勇再回餘州去!”?

他全然不知柳光不讓他打出自己旗號的用意,若是打着柳光的旗號,那便是柳光勾結蓮法宗一同進攻李均,在陳國朝野必然會引起麻煩。相反,若是打着童佩的旗號,那隻不過是餘州人的內訌,與柳光則全然沒有關係了。撥給童佩的三萬人馬雖然是精兵,但卻並非柳光嫡系,而是收編的陳國官兵,因此即便有所損傷,柳光也不覺心痛。而在於李均,若是殺敗了這些陳國官兵,便會在陳國官兵之中造成仇恨。無論此戰是勝是負,對於柳光來說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回稟將軍,城中一人都沒有。”細作在城中探過之後,匆匆前來報道。?

“蓮法宗果然將百姓都挾迫走了,怕他們在此助李均一臂之力嗎?”童佩頗覺奇怪,但如此更好,沒有百姓,自己進入城中便不虞走漏了風聲。?

“和平軍距此還有半日路程!”另一個探馬也飛速來報,柳光之意,便是利用蓮法宗讓出寧望而和平軍尚未進入寧望這一時間差,搶先一步奪了寧望城,斷了李均歸路。?

“進城,除去登城侯敵者,全部進入民房之內,不得高聲喧譁!”童佩道。?

“將軍爲何不下令緊閉城門?”一部下問,童佩令四門大開而不嚴陣以待,讓他覺得不解。?

童佩得意地道:“我這是與柳帥學來的計策,那日柳帥打蓮法宗,便是進城之後大開城門,將兵力埋伏在城內民房之中,蓮法軍不虞有詐,剛剛一半進城之時柳帥突令伏兵盡出,同時城頭的將士也現身關閉城門,令敵軍內外斷絕故而大勝,今回我也教李均吃吃柳帥的計謀。”?

那部將聽得將信將疑,童佩說的倒是不錯,但李均可非柳光所對付的蓮法軍,而童佩也不是能隨機應變的柳光,照搬柳光的計謀,若是出現意外,又當如何??

但此行的主帥究竟是童佩,他眼見童佩臉上盡是興奮神色,便將到嘴的話語嚥了回去。這部將原本是陳國官兵中的將領,深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爲官之道,心中暗自提醒自己到時注意便罷了。?

大軍開進了城中,在短暫的**之後,城裡便又安靜下來,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和平軍歸心似箭,以極快速度奔向寧望,李均看來極爲大意,以爲這一路不會有任何危險了,連探馬都只是在城中略略察探了遍便回去報平安。?

過了約有一個時辰,人喊馬嘶聲自西城隱隱傳來。童佩只覺手心隱隱有汗水滲出,看來自己等得有些緊張了,他深深呼吸了下,將手中將旗一揮。?

城頭上隱伏的士兵見了也都做好準備,只等李均前軍進入城中便放下鐵閘拉起吊橋。和平軍毫無異樣地來到寧望城前,正當童佩屏息凝視之際,忽然金鼓通鳴,殺聲震天,驚得城內童佩軍的戰馬,也禁不住長嘶起來,他的埋伏便被徹底暴露了。?

童佩大驚之下,吼道:“閉城,備戰!”城頭的士兵不等他將旗揮舞,便已經開始閉城,但就在這時,城外火弩破空之聲絡繹不絕密如驟雨,無數火弩如流星雨般落入城中,點燃了早準備在那的柴草硫磺,偏生風也來湊熱鬧,旋即間便將火勢吹得漫延開來,寧望城在不到一頓飯時間內便成了一座火城。?

童佩起先令士兵隱入民房之中,而民房多爲木製合院,天又幹久了,很快便也被火點燃,隱身其中的將士反應快的已經逃出來,反應慢的便被大火活活燒死。火焰的畢畢剝剝聲裡夾着將士的哭嚎,而城外那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又將這些驚惶失措的將士震得四散逃竄,童佩苦心準備的防勢在一瞬間便煙消雲散。?

城中火勢兇猛,煙熏火燎之下士兵都向城外潰逃,見西門全是和平軍,他們便自其餘三門逃竄,童佩大聲喝止不住,也只得隨着他們逃走,只聽得身後和平軍大笑:“柳樹當柴,升火作飯!”方知李均早就料到柳光不會任他輕易回餘州,因此才與蓮法軍共同設計要算計柳光一道。只不過李均以爲柳光會撕破臉皮親自出馬,所以不敢分兵圍住城門再放火,卻不知柳光雖然欲除去李均,但若不能除去,只要給李均留下點麻煩他也心甘情願。?

待到童佩等收拾兵馬清點人數之時,才知道被火燒得十停折了一停,被燒傷者更是不計其數。那些陳**官各個狼狽不堪,氣得咬牙切齒,紛紛道:“這李均狗賊好生無禮,定然要上奏朝庭責其罪狀。”此時他們不過說說狠話罷了,誰都知道陳國朝庭拿餘州是沒有辦法的。但陳**官多是同門故舊,與大將軍衛捷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得罪了一個便是得罪了全部,從此以後李均再要進入陳國,恐怕會寸步難行了。?

二、?

童佩的失利,固然使柳光頗爲失望,但在他心中,童佩與李均原本便非一個級別的人物,倒也不使他特別意外。這一戰算是他與李均的第一次直接交手,他一直堅信,一個男人的性格如何,只有與他正面交過手的人才能體會得到。如今,他自覺對李均,已經有了相當的瞭解。?

而這一戰中,李均火燒寧望,擊潰了童佩領着的陳國官兵,也爲自己掃平了攻回餘州的最後障礙,此戰過後,柳光知道李均已經看穿他的心思,便不會再輕易嘗試侵襲了,他那“柳樹當柴,升火作飯”的口號,也挑明瞭他將與柳光決一雌雄的決心。?

但如今對李均而言,最重要的還是先回到被叛亂的戰火燒得千瘡百孔的餘州,因此,和平軍出人意料地沒有在餘燼未熄的寧望城停留,這座城池已經成了一座廢城,日後再進入陳國之時,這座城便不能阻礙和平軍。?

想到這兒,李均便頗覺好笑,魏展與程恬相互約定中,答應李均自己不再攻入蓮法宗的領地,但雙方都明白,這一點是不可能會被遵守的。李均自己不攻,讓戰士來攻就是,戰士攻下了的,便是和平軍領地而非蓮法宗地盤了。?

對於李均而言,目前最傷腦筋的便是如何打回餘州。他此時不知江潤羣等已經被戎人切斷了歸路,大軍在銀虎城下坐以待斃,還只道江潤羣尚在會昌城中。?

“稟統領,細作進了會昌城,已經從城內傳出了消息!”?

李均微微一呆,雖然他領全軍急速兼程趕來,目的便是在會昌城得到他回軍的消息之前突然兵臨城下,但在他看來,會昌城的江潤羣應不會如此大意,讓細作輕易混進去又傳出消息。?

“講。”?

“江潤羣得知蓮法宗奪了寧望,自以爲高枕無憂,便出兵去圍攻銀虎城了,因此城防鬆泄,並且,城中百姓痛恨他反叛作亂,大多都希望李統領能夠回軍攻下會昌。”?

李均淡然一笑,人作孽不可活,江潤羣無才無德,自然會衆叛親離死路一條。但探馬下面的消息就讓他心情沉重起來。?

“當初尚懷義將軍運糧,全軍並非喪於鄭定國之手,而是中了江潤羣的圈套,兩千弟兄盡數被江潤羣害死,唯有他一人孤身逃出。”?

李均冷冷哼了聲,尚懷義定是想去向自己示警,卻不料半途中又被奪取了寧望的鄭定國殺死,鄭定國已經被自己刺於馬下,那麼該輪到江潤羣了。?

“還有一事,城中百姓傳說,肖林統領……”那探馬知道肖林與李均的關係,提到這個名字時,不由偷眼望向李均。?

李均心中“登”的一下,意識到不好,急切地問道:“肖林統領如何了?”?

“肖林統領棄了餘江與餘平城,全軍攻打餘陽想奪取彭遠程之城,但不幸在落月坡中伏犧牲了……”?

李均伸手抓住探馬的前襟,雙脣發顫,問道:“此話……此話當真?”?

“城中百姓說肖林統領的首績便彭遠程傳令各城以示其威,也曾被送到這會昌城,故此不會錯了。”那探馬神色間也有些黯然,這個消息對於和平軍來說,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

孟遠在身後拉住了李均的手,李均覺指五指乏力,將那探馬的衣襟鬆了開來。孟遠向探馬使了個眼色,探馬悄悄退了下去。?

“兄弟,不要太難過了,死者死矣。”孟遠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勸李均,當初陸翔死時,自己同李均也曾傷心欲絕過,李均還以爲自那之後便不會再將心中之事表露給別人看,但肖林的死,卻又給了他沉重一擊。?

“放心,我沒事……”李均臉色有些蒼白,肖林爲何要棄城而出,攻打餘陽,他心中極爲明白,定然是爲了牽制住彭遠程,不讓他迅速攻擊雷鳴城與狂瀾城,如此看來,肖林的死,很大程度是爲了自己的戰略需要,他踏上那條攻打餘陽的道路之時,便是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條絕路吧。?

“攻城,如果城中軍士百姓敢於阻攔,就給我屠城!”心中的激怒,讓李均咬牙切齒地下達了這個命令,孟遠呆了一下,見他此刻神情,便默默出了營寨,傳令全軍備戰去了。?

當和平軍突然出現在會昌城下之時,城中立刻大亂,是戰是降雙方爭執不下,代理城主是江潤羣的妻弟,他命令堅守,但負責城防的將官卻提出不同意見,城中兵力不足五千,如何能防住數萬和平軍的衝擊??

“你們受城主重恩,此時便是報達的時侯,如果守住城池,城主必有厚賞!”江潤羣的妻弟大喊,如果會昌城失去,江潤羣也就意味着完蛋,那以他也就失去了狐假虎威的對象了。?

“若是守不住又當如何?”武官尖銳地問道。?

“守不住便被屠城!”門外傳來一聲,一個三十餘歲的將領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帶着微笑看着衆人。?

“方將軍,你如可來了,你一定要保住這城啊!”江潤羣妻弟先是一愕,旋即如獲至寶,滿臉堆起笑意,起身迎接這新來的將領。那武官見了他,也趕忙躬身施禮,但嘴巴上卻不再說什麼,似乎對這方將軍極爲尊重。?

這方將軍鳳眉紫髯,雙目如電,他衝江潤羣妻弟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我方鳳儀是這會昌人,如何能坐視會昌被人屠城?”?

“怎麼,李均說要屠這會昌城?”?

“正是,我方纔在城頭看了一會,士兵送上這箭書。”方鳳儀將手中一張布帛交給了那武將,然後毫不客氣來到這廳前上座,穩穩坐了下去。?

“城中士卒百姓,若是有膽敢反抗,或是開門迎接過於遲緩者,屠盡全城……”那武官看着看着,禁不住念出聲來,面現驚容道:“李均其人,頗爲愛民,如何會發此檄文?”?

方鳳儀伸手奪過江潤羣妻弟身前的茶杯,一口飲儘裡面的茶水,哈哈笑道:“他是被氣極了,想必他已經得知肖林等人的死訊,也得知尚懷義那兩千運糧軍是被江潤羣燒殺的。”?

聽到他提及江潤羣名字,口氣中絲毫沒了敬意,江潤羣妻弟臉現驚容,道:“方……方將軍你是何意?”?

“我是何意?”方鳳儀雙目一張,紫髯倒豎,道:“當初我便勸說江潤羣不要起兵謀叛,江潤羣不聽倒還罷了,還將我困在家中怕我報信。我多年來因爲你這等小人當道,所以才閉門稱病不出,事關會昌安危纔來諫上一句,卻被你這等裙帶小人所辱,你說我有何意?”?

江潤羣妻弟驚得一下子栽倒在座位之中,方鳳儀不再理他,問那武官道:“張虎,你是隨我獻城還是砍我首績向江潤羣效忠?”?

那武官張虎單膝跪下,喜道:“小將自然是追隨方將軍,誰人不知這會昌城能有今日,靠的不是江潤羣這世襲的敗家子弟,而是靠方將軍這等英雄豪傑!”?

“如此甚好,你令人將這個小人綁住,我已經派人去李均軍前了,江潤羣宅院也爲我令人困住。”說到這裡,方鳳儀向兀自在發抖不止的江潤羣妻弟道:“江潤羣不得人心,我只是一句話,全部將士便依言行事了,你就認命吧!”?

武官張虎悄悄抹去額頭的汗水,原來方鳳儀已經將城中控制住了才進來問自己是否願降,如果自己口中略有猶豫,只怕被取下首績的便是自己。他踢了江潤羣妻弟一腳,道:“你這個廢物,快起來!”?

得知會昌城不流血獻城,孟遠長長吁了口氣,在李均傳下那瘋狂的屠殺命令之後,他與魏展悄悄商量,將李均的命令稍作了修正,讓城中有時間去權衡。饒是如此,他仍舊擔心,若是城中負隅頑抗,李均真的下令屠城的話,那麼和平軍的兇名便要傳遍天下了。孟遠雖然在戰場上對對手毫不容情,但讓他驅兵去屠殺百姓,他便認爲這沒有什麼樂趣可言。想到在惡風嶺一戰中屠殺蓮法軍時那慘狀,事情過了數月他都有一種噁心的感覺。?

李均騎在那匹奪來的嘯月飛雪之上,終於進了會昌城,也終於回到了餘州。?

“城中降將求見統領。”衛士來到他身前低聲道。?

“不見,令他們都回到營中,喧譁者斬,隨意走動者斬,圖謀不詭者,斬盡全家!”李均餘怒未消,他心中甚爲鬱悶,巴不得大戰一場以發泄一下,但會昌城卻不流血獻了城,他心中對於這獻城者反而沒有什麼好感。?

“不妥,不妥,統領不願見他們,就由我來代統領見他們吧。”魏展搖頭道,李均的激憤他也見在眼中,若是換了以往,他便直言相諫了,但自從在薛謙那兒直言相諫卻幾乎送了性命之後,他便知道即便是主君如李均般有容人之量,在氣頭上也不願意聽一些逆耳之言。?

李均望了他一眼,臉上勉強浮出一絲笑意,道:“讓魏先生辛苦了,我心中鬱悶,確實不宜見他們,否則一怒之下反而會壞事。還請先生多多替我留心,若有什麼要事,再與我商量也不遲。”?

魏展與孟遠心中一喜,李均終於鎮靜下來,這樣他們便無需擔心李均再會因衝動而做下不利於大局之事。李均進了營寨之中,此時便有人來問,如何處理江潤羣家小之事。?

“殺。”李均這個殺字脫口而出,但隨即改了口,道:“江潤羣家小先留着,他的死黨則一個不要留,膽敢與他勾結背叛,便只有死路一條!”?

於是,不到一頓飯功夫,會昌城上便高高懸起了數十顆頭顱,象來倚勢欺人的江潤羣妻弟自然也並列其中。百姓看了則是喜憂參半,喜的這多是此爲非做歹之輩,憂的是李均大規模報復,那城中百姓豈不是也要跟着遭殃?況且有關李均不肯見獻城的將官的消息,也風一般傳遍全城,第一步是這些江潤羣的死黨,第二步會不會便輪到這些獻城者??

李均默默坐在營帳之中,回憶着與肖林在一起時的往事。自己九歲時被家破人亡,跟着救了自己的肖林這夥傭兵在神洲中南部幾個國家流浪,肖林手把手地交自己如何在亂世之中生存,肖林也責打過自己,但如今想起來,那些日子是如此難忘,自己還一直以爲九到十六歲之間那七年沒有什麼值得回憶的,但肖林的死,卻讓那些如煙如露的舊事一一涌上心頭。?

外面傳來匆匆的腳步聲,聽聲音似乎是魏展來了,看來又有麻煩。李均眉頭一皺,因爲自己身爲這支隊伍的主上,所以連一個人回憶一下過去,懷念一下逝者的時間都不能有麼??

“統領。”那腳步聲在帳外停了下來,魏展低聲問道。?

李均心中微一鬆,魏展的禮節讓他想起平日裡這人是非常恃才傲慢的,今日自己看來確實是表現不太正常,連他都不敢大大咧咧往帳中闖了。?

“統領?”魏展再次問道。?

“魏先生,你進來吧。”?

魏展掀起帳幕進了營中,道:“統領,獻城的人中,有一人統領還是見見的好。”?

“爲何要見他?”李均奇道。?

“此人我見他時,他不太作聲,但其餘獻城者都唯他馬首是瞻,我問他獻城要的是什麼封賞,他卻冷笑。”?

“哦,他怎麼說的?”李均給引起了好奇心,問道。?

“他說他是爲會昌百姓不受屠戮而獻城,而非爲了個人封賞才做此事,我們也太小看他了。如果硬要給他們什麼封賞,不如把這封賞給會昌的百姓。”?

“這人倒挺有趣,他叫什麼名字?”?

“方鳳儀。我還向城中人打聽過,此人乃會昌城的名將,但受江潤羣嫉妒,除非危機關頭否則很少聽從他的計策,從他談吐來看,此人有將才,我恐統領一時激憤而失去一難得之將,故此前來請統領見他。”?

李均象身後的椅子一靠,雙眸盯着帳幕片刻,終於站起身來,道:“有勞先生了,既然先生說此人值得一見,那我便去見他吧。”?

兩人來到方鳳儀所在的營帳之中,李均掀簾進去,只見一人手背在身後,背對着門口,聽得他的聲音,方纔轉過身來。?

“方將軍?”李均一拱手,招呼道。?

方鳳儀行了個軍禮,道:“末將方鳳儀,終於得見統領尊顏了。”?

李均臉上浮出苦笑,這個人雖然是武將,言語中卻有着不亞於文人的犀利,雖然短短一句話,卻既有渴望見李均一面,又有隱隱責怪李均不肯見他的意思。?

“乍聞噩耗,心中鬱悶,因此失禮,還要請方將軍多多原諒。”李均再次拱手,算是賠了個禮,此時他心中,已經從肖林死的打擊中慢慢回覆過來,畢竟比之於陸翔的死,肖林陣亡給他的衝擊還不算太大。?

“要見統領,是想問統領一事。”雙方坐下之後,方鳳儀面容一整,道:“李統領是欲攻打另外的叛城,還是要最快的速度回到狂瀾城?”?

李均與魏展對望了一眼,這個軍勢部署作爲軍機而言,原本不能輕易說出的。但李均道:“我要奪回大谷、餘陽二城,以斷叛軍歸路,據我所知,他們全在狂瀾城與銀虎城一線,只需奪了這兩城,他們便不戰而潰了。”?

方鳳儀霍然站起,道:“兵貴神速,統領回餘州的消息如今尚未傳開,請統領給我一軍,我願爲統領奪下孫慶的平邑城,以打通通往大谷地的去路!”?

李均道:“方將軍以何辦法可以打下平邑?”?

“很簡單,平邑地守將有認識方某者,知道我是江潤羣帳下之將,我只作接江潤羣密令領軍支援,他必然開城迎接,此時我再搶關奪城,雖不敢說兵不血刃,但以如今平邑的防力,我以本部的五千人便足矣。”?

李均聽了大喜,道:“如此就有勞方將軍了,事不宜遲,方將軍以爲何時可以動身?”?

“現在便可以!”方鳳儀目光炯炯,盯着李均臉上,那紫髯之側卻噙起了一絲笑意,“只是,李統領是否信得過方某人呢?”?

戰局進展之速,遠超過李均自己想象,在戰火中疲憊了的餘州百姓,對於挑起內亂的江潤羣之流並無絲毫好感,因此聞說李均打了回來便紛紛獻城投降,而方鳳儀誑開了平邑城的大門之後,李均便與在大谷城的戎人聯繫上,得到了彭遠程已經兵敗遠遁的消息。?

“令各處關隘道口嚴加盤查,休得讓彭遠程逃走了!”李均按捺住對彭遠程的憤怒,下達了這個命令。雖然說彭遠程武藝高強,但好漢架不住人多,只需發現他,他便無法逃走。?

此時在銀虎城下進退無據的四家城主已經寢食不安起來,他們雖然明白大勢已去,不過畏於李均處罰,無一人願意降者。但總是囤在銀虎城下,既無糧草又無兵源,軍心思散,再得知自己的城池已經易手,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們的部下卻不願與他們一起完蛋,串通起來將這四個城主綁了送進銀虎城,乞求司馬輝在李均面前多多美言,以恕他們助叛之罪。?

李均終於在離開近五個月後,回到了雷鳴地。雷鳴城原本是餘州最富庶的城池,但經過數次戰火之後,大多數人家已遷至狂瀾城中,少部分留在此處者,又爲彭遠程強徵從軍,整座城中十不餘一。一些街巷已是雜草叢生狐兔往來,李均牽着馬步行經過這街道,再看看周圍的荒涼頹敗,心中也是一片愴然。?

“我究竟給這餘州百姓帶了什麼來?”他心中暗想,“我以和平爲軍號,本意是要爲百姓帶來和平,但我到餘州以來,爲何戰事不唯不少,反而更多?以往在陸帥帳下,除了那最後一戰,軍中將領極少有陣亡的,我這短短數月間,重要將領便戰歿了肖林、蘇晌和尚懷義,其餘偏將副將也有二十餘位,我給這些忠心耿耿的部將們帶來了什麼?”?

彷彿也感覺到了他的黯然,進入雷鳴城的和平軍都鴉鵲無聲。李均領着全軍來到蘇晌戰死的街道之中,單膝跪了下來,將一標酒默默灑在這曾飽飲兩千和平軍戰士及蘇晌鮮血的土地之上。?

雖然是春日,但這數萬和平軍將士分明感到了冬日的餘寒未退,不少戰士兄弟或好友在這裡化爲異鄉枯骨,一念及此,他們便默默流下淚來,這一日,浸透了這塊沾染着血跡的土地的,除去奠祭逝者的美酒,尚有這羣勇士的熱淚。?

“李均,肖統領的首績……我將他收好了,等你來見最後一面。”紀蘇聞說李均來到雷鳴城,也早就在城裡迎接,得知和平軍的損失之後,她心情也頗爲沉重,在她內心深處,早已經將和平軍看成了自己戎人兄弟一般無二的隊伍。因此,在同李均說話時,她特別注意了自己的語氣。?

蘇晌戰歿於亂軍之中,他的遺體都早被彭遠程處理掉,但那被傳令示衆的肖林首績,卻仍擺放在雷鳴城總管府中的一個偏僻的屋子裡。這顆首績原本懸在城頭,紀蘇攻下雷鳴城後便將之安頓在這裡。李均感激地向紀蘇一笑,若不是紀蘇奇兵突進彭遠程此時仍盤距在雷鳴城中,而餘州的戰局也不會立即安定下來。?

紀蘇眼波微微流轉,避開了李均感激的目光。“難道我是爲了你的感激而如此的麼?”她暗自心想,將自己一條小小的辮梢在指間輕輕捏着,但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李均在她領着之下,來到了肖林首績前。經過藥水泡製的肖林首績,栩栩如生。李均伸手欲去撫摸一下這顆白髮蒼蒼的頭顱,但手只是在肖林白髮上輕輕一觸便縮了回來。自己唯一的長輩,終於也爲了自己而戰死了,自己曾想如果給肖林數萬兵馬,他會做出何等驚天動地的事情,但現在自己卻明白了,給肖林數萬兵馬,所能帶來的不過是肖林爲了自己而去戰死而已。如若肖林手中只有幾百人的傭兵團,甚至只有千餘人馬,那他自知無法牽制住彭遠程,也就絕不會走上那條必死的落月坡之路了。?

李均緩緩用指頭將肖林的一縷白髮剪了下來,用一條絲線綁了,然後藏入懷中。肖林臉上的血跡早被藥水洗盡了,圓睜雙眼,牢牢地盯着李均。一瞬間紀蘇覺得自己眼前一花,似乎看到肖林嘴角邊綻開了笑意。她正欲揉眼,李均卻霍然轉身,大步離開了此處。?

“火化了吧,人原本是塵土中來,終將歸於塵土中去。”李均淡淡地對一將如此道,那將默默行了一禮,將盛着肖林首績的錦盒捧走,李均在他身後跟了兩步,終於停了下來。?

紀蘇卻分明從李均的動作中看到了他心如刀絞,她悄悄來到李均身側,有自己的手臂輕輕觸着李均的手臂,李均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仍舊是感激之色,而這感激之色,卻讓紀蘇眼神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這一日李均再也沒有說一句話,次日他也仍是一語不發,孟遠與魏展將軍機問了幾回,見他沒有什麼反應,便默默退下去按自己的意思處理了這些問題。?

第三日一早,李均便出現在校場之上,大聲喝斥將士們訓練,魏展看了心中一喜,知道李均已經從打擊中回覆過來,而紀蘇則仍如影子般跟在李均身旁,唯有她才知道,李均只不過是在借訓練來讓自己忘卻這一戰中自己應負的責任。?

“啓稟統領,彭遠程帳下的逃兵求見……”?

哨兵帶來的消息讓李均怔了一下,然後道:“明白了,看來彭遠程完了。讓他們過來見我。”?

三四個彭遠程帳下的軍官瑟縮着行了過來,李均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用凌厲如刀的目光瞪着他們。?

他們一面對李均的目光,便覺無法擡起頭來,膝蓋也發軟,不由自主便屈膝跪倒在地。李均向來是討厭人沒有骨氣的,這讓他更加深了三分對這幾人的厭惡。?

“你們不跟在那叛賊彭遠程身邊,來見我有何事!”他毫不客氣地喝斥道。?

“彭遠程忘恩負義,待小人等刻薄寡恩,因此小人才前來棄暗投明……”一個嘴巴比較靈活的儘可能奴顏婢膝地道。?

“原來如此,那麼,彭遠程人呢?”?

“小的將他帶來了。”那個軍官將身上揹着一個包裹打了開來,裡面滾出了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來。李均定眼看去,果然是彭遠程,鬚髮皆張,神態間仍有着桀傲不馴的怒氣,但總也掩不住脣角的那絲蒼涼。?

雖然李均心中早有準備,但乍見彭遠程的頭顱,他也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端視良久,確信這頭顱並無虛假之後,揮手招過衛士,道:“將彭遠程的頭拿出去示衆!”?

那幾員降將見了李均“笑納”了他們的禮物,心中都是一鬆,如果李均大聲斥責他們,那他們恐怕會凶多吉少了。果然,李均神態平和地問道:“你們幾位是在哪兒除去彭遠程的。”?

那個伶牙俐齒的軍官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對於他們一路屠殺擄掠之事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但對於如何逼迫彭遠程自盡之事,他似乎頗爲得意,詳細地加以解說。李均一邊聽一邊點頭,然後道:“你們除去了彭遠程,也算立了大功,但你們一路隨彭遠程爲非作歹,這事情我也不能不追究,你們家小姓名一一告訴文書,先下去吧。”?

“如何處置他們?”魏展看出了李均的心意,低聲問道。?

“殺了,他們追隨彭遠程爲逆,又背叛彭遠程,這等不忠不仁之輩,留着也是禍害,全部坑殺,但念在他們送來了一個大禮,善待他們家小。”?

對於李均這冷冰冰的坑殺二字,魏展又覺得有種麻嗖嗖的感覺自心底升起,他看了李均一眼,應了聲“是”。?

彭遠程的首績被提到了餘陽城下,此時大局已定,餘陽的彭遠程餘部在郭雲飛的帶領下尚在頑抗,而其餘城都紛紛倒戈。在看到城下和平軍帶來的,確實是彭遠程的首績之後,郭雲飛大吼一聲暈倒在地,士兵手忙腳亂將他救醒。他環顧四周,沒有一人臉上有半點輕鬆表情。?

“我身受彭帥重恩,臨行託我以大事,故此我不可降。”郭雲飛緩緩道,“諸位上有老下有小,若是與我一起死在這城裡,置家小於何處?因此,諸位還是降了吧。”?

左右人等相互苦笑,他們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如今彭遠程已死,他們便是覆巢危卵無路可逃。除了降,確實是雖無他法。?

“且慢,郭先生!”見郭雲飛緩緩向城內走去,衆人知他欲去自盡,一將心中不忍,道:“彭城主雖死,彭夫人尚在,我們何不以夫人爲主,將這城中大事託以她定奪?夫人雖然足不出戶,但頗有見識,聞說城主起兵之時,她曾再三苦諫,城主不納忠言,故有此敗。”郭雲飛心中一動,道:“你說的不錯,我若死了,彭城主夫人與兩子何人來照料?諸位且在城頭等着,我去聽侯夫人吩咐,若是沒有意外,我當勸夫人獻城以換取平安。”?

“不必了,夫人已經聽說城主之事,夫人說她一介女流,因深閨弱質而不能在戰場上爲夫報仇,因兩子尚幼而不能隨亡夫於地下,其餘事情,她都已無心去問,一切任憑郭先生定奪。”彭家的老僕恰好趕來,轉達了彭夫人的話語。?

接到最後一個叛城餘陽也開城投降,彭遠程的干將郭雲飛與彭夫人都在餘陽聽侯處分之時,李均陷入了深思之中。從他內心來說,恨不得將爲彭遠程叛逆出謀劃策的史澤與郭雲飛二人都千刀萬剮,如今史澤已經死在亂軍之中,而郭雲飛則任憑宰割,正可讓他解胸中之恨。至於那個從來未見過面的彭夫人,自己對彭遠程恨之入骨,理應在她身上進行報復。?

但理智告訴李均,此刻若是報復,餘州的仇恨種子便將頑強地埋下去,甚至遷延到下一代。他長長嘆了口氣,身爲一軍主帥,考慮問題便不能單從個人好惡出發,有些事情,即便個人是不喜歡,也不得不去做。?

“魏先生,你去餘陽傳我之令。”必需有個足夠分量的人去餘陽收復人心纔是,李均毫不遲疑地選擇了魏展,“以郭雲飛代理餘陽城主,一應官員人等,都暫且不動,過些時日按其才能表現再定其位。”?

“那麼彭遠程家小呢?”魏展沒有放過這一點,問道。?

“呵呵……”李均低低苦笑,道:“若是我說將彭遠程妻子賣到妓院之中,你可相信?”?

“若是如此,那魏展便請辭去了。”?

李均有些疲倦地揮揮手,道:“我想也是如此,若是連彭遠程的妻兒我尚且容不下,這天下之大,我的仇人之多,如何還能立足?彭夫人遣回彭氏宗族,令族人好好等她。彭遠程的兩個兒子……”?

談到彭遠程的兩個兒子,李均沉默了一會兒,斬草不除根,乃是婦人之仁,自己當初在大屠殺中倖免,纔會攜着這滿腔仇恨而長大,若是放過彭遠程的兩個兒子,日後誰知他們會不會爲父報仇??

“如果要報仇,就讓他們來好了。”沉吟了會兒,李均忽然微微一笑,“若是他們能打敗我,那我就沒有資格談什麼雄圖霸業,若是他們找我報仇不成反被我殺,他們也沒有什麼好報怨的了。”?

魏展深深施了一禮,帶着對李均未在孤兒寡母身上進行報復的敬意,趕赴餘陽處理善後事宜。他走的當晚,李均見到了鳳九天自狂瀾城派來的信使,信使除去帶來了江潤羣等人的頭顱外,也帶來了鳳九天的一封密信。?

對於江潤羣等人的頭顱,李均實在是沒有什麼興趣,除了傳首示威之外,這堆垃圾再也沒有任何用處。他當夜在燭下,連夜看鳳九天的信件,那信中寫道:?

“九天上白:統領安好。半載以來,風雲變幻物是人非。統領遠征陳國於外,彭賊圖逆餘州於內。數月之間,統領折肱股之將如肖林、蘇晌、尚懷義等二十餘員,損精兵銳卒五萬餘人,流民數十萬戶,今雖餘州稍安,然將老士疲,民心思亂,誠山雨欲來而風滿高樓之勢也。”?

“九天日夜夙思,深知此三者皆統領心中之痛,痛定思痛,若不能取前車之鑑,終難逃覆轍之禍。故九天不昧得罪,上書言五事,望統領詳察之。”?

“第一事者,曏者餘州初平,統領置基業而不顧,勞師遠征,九天等雖竭力勸諫,終不能變統領心意。統領行事,雖能多聽部屬幕僚意見,然則與統領同者便喜,與統領異者則辯,此非成大事之道也,願統領於今以後,兼聽並容,敢自責己過,如此有錯則改,則我軍必不會再遇如此絕境。”?

“第二事者,統領之志,豈在餘州一地?在餘州一地,以統領軍略武功,不難平定昌盛,若統領意在天下志取神洲,則需軍政雙略文武齊修,勤勉不輟,方可成大事。九天未嘗聞有憑英雄武略便可成大事者,四海汗勇武軍略,天下無雙,然其疏於政略,身死國亡,此千載之鑑也。今統領取餘州以來,軍務無論大小,事必躬親,政務無論緩急,推以他人。聞戰則喜,聞政則煩,如此豈能長久?自古而今,未聞窮兵默武而不失其國者,統領當以古爲戒,以慰天下百姓拭目以待之心。”?

“第三事者,天下之大,廣被四海,地窮八極。風土人情,皆有不同,山川地貌,各處有異。今統領帳下文武,雖皆爲一時之選,用之卻顯捉襟見肘。以之治餘州尚顯不足,遑論天下?統領雖有募才敬智之言,卻不招賢納士之舉,方今天下,羣雄並起,舊日藩籬皆欲傾倒,來日棟樑尚未崛起。不唯主君選賢用能,賢能之士亦擇主挑君。統領於招納人才之上,若無言必行行必果之舉,則才智賢者皆爲他人所用,遷延時日,統領必將悔之晚矣。”?

“第四事者,統領治政,了無常規,賞罰徭稅,皆由統領一言而定,此非長治久安之道也。古人有云:國無常法則民難安,家無常規則人不定。當務之急,請統領下令制定律法,以正視聽,以絕奸邪。律法定則民知對錯,秩序定則民知緩急。懲奸罰惡,賞忠揚善,皆有法可依,升遷罷黜,皆有律可循。如此餘州人心安定,百姓樂業,四方流民日夜兼程而來投,境內士庶旦夕惕惕而勞作,不出三年,餘州便可得大治。”?

“第五事者,統領昔日曾爲和平軍定下遠交近攻之策,統領言者或無心,俞升聽者卻有意,每與九天論及此事,常擊節讚歎統領方略高妙。既有方略,統領何不依而行之?九天以爲,爭雄天下兼併四方之策,不唯沙場之上鐵馬兵戈,尚有外交之中脣槍舌劍。柳光以公孫明之言語而挑動彭遠程江潤羣等反,而統領以魏展之舌而全身退回餘州,此皆外交之功也。統領善於用兵,故此遇事不到危急,便不思用軍略以外之策解之,此雖爲統領之長,亦爲統領之短。願統領自今而後,善用舌辯之士,以補軍略之不足。”?

“九天不才,爲統領所重,愧無尺寸之功,唯此五策,請統領詳察之。若統領以爲其中有一二或可施行者,亦九天之幸事也。臣鳳九天伏案叩首。”?

李均反覆將這信把玩良久,雖然措辭極爲客氣,但鳳九天信件之中指責他過失之意,還是讓他有咄咄逼人的感覺,他目光在鳳九天最後落款上的“臣”字端詳良久,忽然將這信遠遠扔在地上,在營帳中來回踱了半日,又走過去小心翼翼將那信拾起,再細細看了一遍,然後嘆了一聲,將信扔在了桌案之上。信中策略雖然都針對他的弊端,字字珠玉句句良言,但他的心中,卻仍難以按住那種被人揭開傷疤的痛楚。如果有外人在,他絕不會如此表露出來,但如今帳中只不過區區數人,都是他的親信,因此他少年人的脾氣難免會展露出來。二十剛出頭的年輕男子,哪一個不火氣旺盛??

但一隻纖纖素手卻伸了過來,將那封他扔在桌案之上的書信拿起來觀看。李均一怔,紀蘇此時應回營安歇了,自己方纔看信看得仔細,滿腦子裡都是鳳九天信中的內容,爲何沒有注意到帳中多出了一人來??

“啊!”順着那手看去,李均看到墨蓉那亦喜亦嗔的臉,衝着他微微一笑,眼波兒流轉之間,李均只覺得這帳中的火炬蠟燭,都失去了光彩。?

兩人緩緩伸出手,輕輕握在一起,營中衛士忍着笑知趣地溜了出去,出了帳幕之門時,他們怔了一下,紀蘇悵然若失地站在那兒,眼中也在閃閃發光,見了他們,用手指在朱脣之邊輕輕作了動作,示意他們噤聲,然後緩緩離去。一時間,營帳內溫暖如春,營帳外卻覺得有着絲絲的寒意。?

“你怎麼來了?”良久,李均終於低聲問道,那“墨姐”二字,不知不覺中便被省略了。?

“聽到你有了麻煩,我如何能不來?”墨蓉脣邊浮過一絲有些苦澀的笑意,即便是李均沒有任何事情,她便能永遠不來了麼?她將這個心思埋起來,然後道:“不過好象我來晚了。”?

“不晚,不晚。”李均只知忙不迭地回答,卻不肯放開墨蓉的手。?

“恭喜你啊,這個鳳九天果然是個人物。”墨蓉抽回了自己的手,將那信交給了李均,半轉了下身子,動作仍舊是那麼輕盈瀟灑。李均胸中涌起將她那盈盈一握的纖腰攬入懷中的想法,但這個想法讓他覺得害怕起來,他的手彷彿被什麼法術定住了,一絲一毫也不能動彈。?

“你好好看看這封信,然後想想該如何去做吧,我先去找紀蘇妹妹聊聊。”墨蓉輕捷地邁着腳步,來到營帳門口,然後回頭衝着悵然若失的站在那兒的李均再次一笑,“方纔她好象就在外面啊。”?

李均沒有去思考墨蓉最後那一句中透出的深意,他只覺得遭受打擊之後的挫折感,看了鳳九天的信後的羞愧感,都在墨蓉的笑容之後減輕了,他覺得自己又有了信心與生氣。望着墨蓉方纔站着的地方,他呆呆出了會神,便展顏一笑,提筆在鳳九天的信上改了一個字,然後自語道:“除去這一個字,什麼都可以。”?

改了這個字之後,他覺得心情暢快了許多,連着幾日難以入眠的瞌睡,此時也來尋他了。他長長伸了個懶腰,將那信留在桌案之上,人回到了用一塊布簾隔開的臥室內。?

衛士進來吹熄了蠟燭滅了火炬,月光悄悄自營帳上開的一扇小窗中透了過來,照在那折起一半的信上,那個“臣”字,被李均用墨塗改過了。?

正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神洲狂瀾》第三卷結束,謝謝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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