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婆子逃一般的快速離開了院子,卷着行李帶着家人和孫女匆匆離開,不肯停留半刻。
梵音癱在椅子上沉靜半晌,腦中空白的掉下眼淚來。
若依照陳婆子所說,吾難師太已經凶多吉少,她有心衝回佛堂,看一看吾難師太。
可理智盛於衝動,她畢竟不是真的十歲幼尼,她明白鬧翻之後,她的下場恐怕會與吾難師太一樣。
身輕力薄,她根本敵不過楊家的這些人,而她如今正像楊老太太所說,一個連度牒都沒有的小尼姑,誰又肯認她?誰又肯幫她?
如今她只能靠自己!
撣去眼淚,梵音深吸口氣,她如今能夠藉助的只剩楊志遠一人了,雖還沒摸清這位“父親”的脾性,但這是她自己最後的一條路。
“不是想讓我聽話?那我就真聽一次話給你們看看,這個好閨女,我做到底了!”梵音心中默唸,很快便起身到桌前重新的鋪好紙張,研墨潤筆,《大般涅盤經》:
“……我今入涅盤,受於第一樂,諸佛法如是,不應復啼哭……”
四四方方的紙,工工整整的字,梵音滿意的舉起,小心的放好,心中只想應該怎麼才能得見楊志遠,閉目思忖之餘,眼角仍滑下一滴淚,掉落在抄寫的經文之上,讓平整的紙頁微皺了幾道痕。
簌風吹過,很快便幹了,若非細看,杳無痕跡,連梵音自己都沒能發現。
天色漸漸的黯淡下來,門外一聲僕婦的通傳,“老太太、大老爺、三老爺回來啦!”
梵音睜開眼,她一直這樣僵坐在桌前,如今動一動,身子手腳都有些麻木,但聽着院中的腳步聲、敘話聲響起,她仍很快的拿起桌上抄寫的經文出門而去。
這一次,她不再有冒名頂替的愧疚之心,她要徹底的融入楊懷柳的角色,爲了她的師父,也爲了她自己!
“父親。”
梵音一聲輕喚,讓正在與楊志飛敘話的楊志遠轉過身來,看到是自己的女兒,楊志遠不由得一笑,招手道:“來,過來吧,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
梵音不顧楊老太太和楊志飛釘子一樣的眼神,快步的走過去,遞上抄的經文,“是剛剛默寫的經文,請父親過目。”
楊志遠很有興趣,認認真真的看着,笑容更甚,眼神帶着點兒寵愛,“懷柳有這樣一筆妙字讓父親吃驚了啊!”
“謝父親誇獎。”梵音摸了摸自己的小光頭,臉上還有點兒俏紅,這一份紅潤在外人眼中看來是羞澀,實際上是梵音剛剛氣紅的。
看着女兒嬌瘦的身子,禿禿的小腦袋,再看紙頁被水痕褶皺的那一絲痕跡,楊志遠心中更多疼惜,慈愛的輕聲道:“爲父晚間陪你一同習字抄經可好?”
“那您現在要去哪裡?”梵音這一問,讓楊志遠愣了,看向楊老太太和楊志飛,似有詢問。
楊老太太連忙開口,擠出笑來道:“這丫頭也是一直都沒見到你,心裡惦記你,”隨即轉身去拽梵音到身邊兒,緊緊的錮住她,“你父親這一次回來還有很多事要忙,你就耐心的等一等,別去纏着……”
“我沒有纏着父親,我只想跟着他……”梵音堵氣一樣的扭搭着,躲開楊老太太的手,跑到楊志遠的身邊,“我只跟着父親,我不說話。”
“那也不行!”楊老太太臉色不太好看,可見楊志遠皺了眉,她連忙敞開笑嘆一口氣,“唉,這孩子大了,我也說不得、管不得了。”
“我帶着她就是,母親不用惦記。”楊志遠說完,楊志飛連忙阻止,“不行!”
楊志遠面露疑惑,梵音怯懦的往楊志遠的身後躲了躲,小手揪着他的衣襟,害怕的發抖。楊志遠若有心顧念她,若有心擔當父親的責任,他就不會任楊老太太和楊志飛擺佈,梵音故意裝出這副模樣,也是對楊志遠父心的試探……
楊老太太咬牙切齒,楊志飛湊近楊志遠,一副苦口婆心的勸道:
“三弟,不是大哥管着你,七天的流水席,那可是都葷酒之席,她……懷柳如今還在爲她母親守孝,她都守了兩年多了,總不能差這點兒日子,把之前的辛苦都廢了,你如今是楊家村裡的第一個進士,多少雙眼睛都盯着你,你帶着她,豈不是讓村裡人笑話你不懂事?”
楊志遠沉了片刻,他能感覺到背後的那個瘦小的身影所需要的關愛和依靠……
沒有正面回答,楊志遠的語氣也不容商議,“今日的流水席,我已經挨桌的敬了酒,後續的事就勞煩大哥、二哥幫忙代過了,若連續吃酒,弟弟的身體恐是支撐不住,另外七天流水席未免太長,不如就改成三天,我明日與後日帶着懷柳去爲柳氏上香祭奠,大後日咱們祭祖,五日後,弟弟便要離開了,雖得恩典有一月假,路上已經耽擱了十幾日,回程還需要個幾天功夫,算一算,時間已經很緊了。”
“去拜柳氏要兩天?”楊老太太心中存疑,楊志遠即刻回道:“我要在那裡陪伴一日,也反省一日。”
楊老太太欲再開口,楊志飛急忙阻止,“弟弟有這份心,弟妹泉下有知也心安了,兩天就兩天,流水席交給你二哥,大哥陪着你們父女去,額外再帶上點兒下人,幫忙祭掃、打雜終歸得有點兒人。”
“對,讓你大哥陪着,你們父女單獨去,對路途都不熟,別走岔了!”楊老太太格外堅定,“若不成,我也跟着去。”進一步威脅,不允楊志遠推卻楊志飛的跟從。
“不敢勞母親費神,就勞煩大哥相陪了。”楊志遠應下,楊老太太纔算鬆了口氣,可看着梵音,她仍不能心安,這個小尼姑居然耍了套把戲,不好好教訓她一番,她還不知自己的分量了!
梵音就是不看她,手中攥着楊志遠的衣襟也不放,她不是與父親分離多年的幼女嗎?那自要表現出孩童的稚嫩,拽着楊志遠的衣襟又能怎樣?誰讓她年紀小?
既然年紀小,就要示弱去激發楊志遠身爲父親的威嚴和保護欲,這是她上一世坎坷日子留下的經驗,如今得以用上,也是佛祖的庇護。
楊志遠沒有辜負梵音的期望,摸着她的小禿腦袋便是笑,“父親再看一看你行字?講幾個古人故事給你聽可好?”
梵音小雞啄米的點頭,齜牙欣喜的笑容讓楊志遠覺得自己無比高大,與楊志飛與楊老太太拱了拱手,摸着她的小禿腦袋,帶着梵音去了她的屋子。
梵音很得意,楊老太太和楊志飛很生氣,至於梵音的後果是否嚴重、怎樣嚴重,他們還沒有心思去想,想的乃是楊志遠明後日要帶女兒去給柳氏掃墓。
母子對視一眼,匆匆的趕回屋子,將下人都攆出去關上了門。
“娘,柳氏的墓,還有嗎?”
“有,有吧?”楊老太太不敢確定,“當時是你二弟去辦的,他說是給柳氏和那個丫頭都下了葬了!”
“那還等什麼?趕緊再去重新造個墳,立個碑啊!”楊志飛跳了腳,楊老太太沒反應過來,“當時我囑咐了你二弟一定要給柳氏的墳蓋的闊氣,還重新立什麼?”
楊志飛只差被氣昏過去,“那碑上只有柳氏嗎?沒有……沒有懷柳的名字嗎?娘啊,你怎麼忘了家裡這個是冒充的了!”
“哎呦!”
楊老太太嚇的差點兒噎過去,哆嗦着手指着道:“那……那還不快去?”
“誰去?這種醜事能找誰去幹啊?”楊志飛拍着自己的額頭,埋怨道:“都是娘包庇的慣着二弟,讓他做出這等噁心事來,否則如今三弟歸來豈不是皆大歡喜!”
“你居然還埋怨我這個當孃的?若不是爲了你,我何必跟那個小崽子低三下四的?你二弟貪色與我何干?都是像你爹!你爹當初就在外生了那個小崽子,我這心裡的憋屈向誰訴……嗚嗚……”楊老太太說着說着就哭了出來,楊志飛的腦袋更大,連忙安撫,“您就別哭了,快想想這事兒怎麼辦吧!”
楊老太太委屈的抹了淚,“還能怎麼辦?快去找工匠趕個墓碑出來,只刻上柳氏的名字,隨意找個地方立在那裡先矇混過去,明兒你帶着他們父女倆去的時候,多繞幾個彎,讓他們別記住去回的路……”
“好!就這麼辦了!”楊志飛說着就往外走,楊老太太窩心的捶着胸口,沒沉多大會兒功夫,就問向身邊的婆子,“三老爺還跟四小姐在一起?”
“是,三老爺正在給四小姐講故事,什麼這個子、那個子的。”
“去到門口聽着,他們父女說什麼話都給我記下來,一個字都不許漏!”楊老太太緊緊的攥着手中的茶碗,恨不得捏碎,這個小尼姑,看你還有幾天的蹦頭,楊志遠一走,就讓你不得好死!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楊志遠知道梵音除經文以外沒有讀過其他的書,故而講起《論語》。
“那若另外兩個都是壞人怎麼辦?”梵音有意逗他,小手杵着臉,故意裝作懵懂不知的模樣。
楊志遠噎住,續講道:“還有後一句,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要是壞透了,一點兒好處都沒有,怎麼辦?這樣的人爲什麼還要去擇他爲師?躲的遠遠的不是更好?”梵音故意刁難調侃被楊志遠發現,輕敲了她的小腦袋一下,“搗蛋!”
梵音吐了吐舌頭,忽見門口有一個影子在晃晃悠悠,顯然是來偷聽的。
楊志遠似也看到了,卻依然如常的講着下一句,仿若門口的只是一條耳朵靈敏的狗。
梵音看他這幅模樣倒是心中有了興趣,自己這個爹,倒是個有意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