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並沒有馬上回院子裡去更衣,而是先去花園後的靜房中見吾難師太。
吾難師太自從住在楊家養病,梵音特意讓人在花園後修了一個靜間,專門爲吾難師太修行所用。尋常除卻梵音和楊志遠偶爾探望之外,她幾乎不與其他人交談,就這樣一個人在屋中靜修。
梵音跟隨吾難師太多年,已經看出吾難師太打算傷病養好之後便想離開。
也是趁着今兒的及笄禮,梵音想要與她好生的談一談,自從那一日之後,她還沒有與吾難師太敞開心扉的談一談往後的日子。
“師父。”梵音輕敲三聲便推開小門,吾難師太於蒲團上笑顏望着她,朝她擺了擺手,隨後便將手上一串佛珠褪下,直接套在了梵音的手上。
“及笄之日,師父理應送你一份禮的。”吾難師太的話讓梵音很尷尬,“您知道我其實要再大上兩歲的。”
“不要總把這件事記懷心中,你如今就是楊懷柳,楊懷柳也就是你,梵音啊,該放下的要放下,你繃的太緊了。”吾難師太的話讓梵音鬆懈下來,嘆了口氣,隨後道: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按說事情上了正軌,父親也即將續絃娶後母入門,可我卻沒有了之前的興致和衝勁兒,整日逢迎來、逢迎去,除了覺得疲憊之外還是疲憊,師父,求您解惑。”梵音盤膝而坐,認認真真的行禮求教。
吾難師太望着她的小臉半晌,“佛雲,風亦不動,書亦不動,乃汝心動也。你這些年一直兢兢業業爲了楊家,如今楊家一切已經布上正途,不需要你爲生、爲活而絞盡腦汁再去苦心琢磨,你自身少了爲己的念想,定會迷沌渾濁不解的。”
梵音垂下了頭,她內心的事的確是被吾難師太說中了。
剛跟隨父親到慶城縣是爲了還債爲了銀子,入京之後,便開始爲了父親的官位去應酬逢迎,如今父親躲過大難,再娶沈玉娘進門,她才豁然發現自己已經是及笄之齡,真實年紀已經十七,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還有什麼可做的。
人活的就是個精氣神,她缺失的是對自身未來的計劃和期望。
沒有了希望就沒有了動力,沒有動力便做任何事都煩躁隱忍……
梵音爲吾難師太行一大禮,“終是師父懂我,徒兒道謝。”
“隨心,隨緣,隨性,梵音,你之前做的都很好。”吾難師太不再多說,留下時間、空間容梵音自己去想。
時間容不得梵音靜思,彩雲便悄悄的找了過來,“……老爺說伯夫人一行已經在路上了,請小姐早早的準備好,吾難師太勿怪。”
“阿彌陀佛。”吾難師太隨即轉身坐在蒲團之上不再說話,梵音起身出門,彩雲滿臉的膽怯,她始終不敢接近吾難師太這個老尼姑,亦或是心生畏懼和崇敬,到底是爲了什麼彩雲也不去細細的琢磨,因爲她也想不明白。
“是伯府的護衛提前來告知,所以老爺特地讓奴婢來傳話。”
“行了,咱們走吧。”梵音臉上恢復了以往的淡然,目光也更清澈幾分,沒有了之前的胡思亂想和抑鬱壓心,她又變成了最早的那個一無所有的梵音。
她就是一無所有,如今她要做的便是爲自己而活,爲她自己再闖一番天地,放棄“楊懷柳”這個名字始終壓抑心底的夢魘,她要做一回真正的梵音,那纔是她的人生,是她想要的人生!
回了房間換好衣裳,梵音便笑臉涔涔的出門去迎鍾氏和沈玉娘等人。
這一行衆人可是把楊志遠的下巴險些驚掉了!
不但是有忠奉伯府和趙家、林家的人,還有刑部和工部官員的衆位家眷,連帶着楊志遠如今的頂頭上司戶部侍郎夫人也來了。
這是爲自己女兒做及笄禮嗎?
楊志遠是個聰明人,他知道這事兒已經沒有那般簡單,剛剛想要吩咐人來招待賓客,卻發現自家實在太窮了。
除卻彩雲和翠巧、劉媽之外,只能多算一個劉安,沒有了其他的下人,這麼多人,怎麼能忙的過來?
不等楊志遠想出辦法,樑媽媽已經上前行禮問候,互相見了禮,樑媽媽便道:
“楊提舉不必擔心招待不週,二姑奶奶已經從伯府帶來了三十個丫鬟幫襯,您只要吩咐幾個人吩咐知喚,告訴她們應當怎麼做就行了,今日前來爲楊大小姐辦及笄之禮,也驚擾您的府上了。”
“這是我楊志遠的福氣,哪裡談得上驚擾,不怕樑媽媽笑話,家中尋常都由懷柳掌管家事,我如今真是束手無策只能瞪眼看着了,懷柳今日是笄者,我也有心讓她歇上一天,家中的事就交給您了,一切都請您幫襯了!”
楊志遠恭恭敬敬的行了禮,樑媽媽也看出他是發自內心的真誠,而不是隨意出口的寒暄。
“今兒的事輪不到老奴伸手,那就一切都請二姑奶奶做主了,您覺得可行?”樑媽媽的話讓楊志遠立即點頭,“行!絕對行!”
他面色露出的驚喜讓樑媽媽很是滿意,“那老奴這就去請二姑奶奶,您在這裡等着老奴來回話?”
“我親自去求。”楊志遠側身引請樑媽媽領路,樑媽媽滿臉笑意的在前走,看到鍾氏時很是讚歎的點了點頭。
鍾氏自當明白樑媽媽是對楊志遠的考校很滿意,寒暄兩句便讓他去沈玉孃的轎旁。
因爲沈玉娘還未出閣,今兒她不能直接見楊志遠,但只隔着那一層紗簾兒,二人看到對方影影綽綽的模樣,卻先來了一段無聲勝有聲的境界。
二人心神交匯,卻把周圍的人都給急的夠嗆。
樑媽媽始終在給楊志遠使眼色,示意他怎麼還不開口……
沈玉娘看到了樑媽媽的目光,卻是傳出輕輕一嘆,儘管聲音輕巧細弱,楊志遠仍舊聽入耳中,好像一聲召喚,將他從剛剛的狀態中揪了出來。
“在下楊志遠給二姑奶奶請安,家宅人少,屋少,今日懷柳又乃笄者,無人掌管家中雜事,勞煩二姑奶奶代爲操心,楊志遠在此請了!”
楊志遠的話說的很恭敬,沈玉孃的面色發紅,“您曾爲主簿又爲提舉,這等家事易如反掌,爲何不親自操持?”
“因爲我不懂,此外更信奉男主外、女主內,女眷在這一方的本事要高於男人,可請智者能者,又何必要自廢苦心鬧成一鍋亂粥?”
楊志遠的反問讓沈玉孃的笑容更濃,“我知道了,這件事會全權掌管,不知道您是否肯應?”
“應!”楊志遠一個字的應答雖然簡短,沈玉娘卻更心儀他的乾脆利落。
二人也不再敘話,沈玉娘已經開始吩咐着丫鬟們去管理各個差事,而每一個大的關卡都會讓身邊的媽媽去盯着,以免出錯和出漏洞。
待一切吩咐完畢,沈玉娘才又與楊志遠道:“不知道這般吩咐,楊提舉覺得如何?”
楊志遠恭敬道:“大讚!”
沈玉娘笑着看向了樑媽媽,樑媽媽瞧出她面色緋紅,顯然已經對楊志遠更爲心儀,自家二姑奶奶還是初次露出這等容光,這卻是讓樑媽媽發自內心的高興。
出面又與楊志遠寒暄兩句,楊志遠便先行離開去應酬賓客。
沈玉娘當即鬆口氣拍拍自己的胸口,顧不得多思羞赧,便起身去見梵音,她這一次既然要當正賓,那就要負責到底,怎能不先去爲這丫頭講一講流程呢?
鍾氏這會兒正在與衆位夫人們絮叨着爲楊懷柳送哪一根簪子,簪、冠不知備了多少件,而鍾氏開口讓這麼多人幫忙挑選,無非也是表明她對楊懷柳的重視,更是透露出沈玉娘與楊志遠結親的意圖。
在這個圈子裡廝混的夫人們都不是傻子,單純讓幫忙選簪子這一個舉動就已經能夠看出鍾氏的心思,吹捧讚揚的話語不斷,鍾氏也甚是高興的笑語連連。
喜事,吉事總好過那些亂七八糟的腌臢事,而這會兒樑媽媽來給她回稟剛剛沈玉娘與楊志遠見面的簡短對話,鍾氏便笑的更樂了,“好,好,我也是沒白操心,他們二人許是天設地造的良配,楊懷柳呢?”
“二姑奶奶已經去看她了。”
鍾氏起了身,“這丫頭今兒還沒露面呢,我也去瞧瞧,今兒她是笄者,就不念叨她的失禮了,走走走,咱們都去瞧瞧!”鍾氏張羅着,衆夫人自當都緊緊跟隨。
一早聽了鍾氏派人的傳信,她們便都已經備下了禮。
雖說只是簪子和寶釵之類的飾物,卻都不是隨意的便宜貨,連鍾氏都已經不顧規矩主動去見楊懷柳了,她們還能說出什麼?
這一路上也沒人坐轎子,而是閒庭信步的慢行,更是賞析着這原本被稱爲“鬼宅”之地的美景,如今再一看來,這還真是個好地界,人心無鬼何來鬼?
說白了都是自己嚇唬自己罷了。
沈玉娘此時看着梵音正服坐在那裡,臉上的笑容和晶瑩剔透的目光與一早的她格外不一樣,儘管沈玉娘說不出具體的原因,卻也爲她高興。
“及笄之禮了,心中可有什麼願嗎?據說這一日許願也是極靈驗的,你不好生的想一個?”沈玉娘坐在一旁絮叨着,梵音一怔,隨即仔細的想,她有什麼願呢?
嫁個好人家嗎?
梵音的腦中剛蹦出這個念頭,孰知忽然冒出那個臭無賴的影子。
拍拍自己的臉,梵音心中嘀咕着,“別自虐、別自虐,怎麼會想起那個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