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天剛矇矇亮。
陳秋娘就到院裡水井打了冷水洗漱。其時,老三與小五以及一干人等,都像是盯着耗子的老貓似的,緊緊盯着她,仿若她隨時會化作一陣青煙飄走。
其實,經過昨晚與小五的對話,她不太擔心自己的安危了,倒擔心張賜的傷勢。因爲她有預感,若有張賜在,她的事業會迅速好起來,生活也會好起來。若是沒有張賜,她還得四處去張羅尋一個合作者,甚至是靠山什麼的。
不過,她雖然擔心張賜,卻沒有主動詢問。這個時候,她所要做的就是靜觀其變。於是,她洗漱完畢,喊了秋霞、秋生起牀,吩咐秋霞爲兩個弟弟洗臉,秋生生火,她則是端了筲箕往外走。
她走到院門口,被老三與小五攔住,老三口氣頗爲不好地問去哪裡。
“摘菜做早飯。”陳秋娘回答。
“天才剛亮,你耍什麼花招。”老三口氣依舊不好。
陳秋娘聽得出他的言下之意是指:天才剛亮,做早飯太早。
在這個時空,物質匱乏,吃飯的目的只是吊着命。所以,大多數的人都是一日兩餐,即早餐儘量晚,晚餐亦儘量晚,午餐喝點熱水。所以,斷然沒有這麼早做早飯的道理。
“我耍什麼花招?我家雖窮,但有幼弟在,吃的確是一日三餐的。”陳秋娘揚了揚筲箕,從老三與小五面前繞過,徑直往菜地去。
“是麼?”老三還是不信任的語氣,還扭頭掃了掃陳家。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尋常人家吃兩頓,你家簡直是苦逼中的戰鬥機,還一日三餐,顯然是蒙人的。
陳秋娘沒答話,就走到菜地邊。菜地裡,有陳柳氏種下的茄子、空心菜等,但還全都是芽苗,不能食用。陳秋娘這回要採摘的是作爲菜地圍欄植物存在的木槿嫩芽。
這年頭,物質匱乏,餐桌上不僅聞不到肉味,就連米麪都是當調味品來用的。大多數時候,人們吃的是各種菜葉、糟糠,而米麪則是撒幾粒在裡面,取個味道,提個鮮而已。純粹的米飯,那得是大富大貴人家纔會吃得起的。
所以,一到開春,人們像飢餓的蝗蟲,能吃的樹葉、野菜全都搶着吃。不過,好在這個時空,人們只種植木槿做房前屋後菜地花圃的圍欄使用,並不知木槿的嫩芽、花苞可以食用,且美味無上。
“這,能吃?”小五看了許久,終於也忍不住問了。
“是啊。”陳秋娘手上不閒着,認真選着嫩芽,還要注意不能全摘光了,必須給每一枝留一些,以便於木槿健康生長、開花。
“從沒聽過。你不是餓慌了,又跟別人搶不過別的野菜,才隨便吃的吧?小心中毒啊。”小五大約就是個話多的人,跟那老三站崗一晚上,早就寂寞透頂了,這會兒抓住機會,倒是一次性要說個夠似的。
“你說得對啊。別的野菜,我真搶不過別人啊。但這木槿也沒有毒呢。早在《詩經》裡就有食木槿的記載了,拿來和麪做餅,或者煮豆腐,或者熬粥。之前在青城縣書局偶爾翻到的一本古風物誌殘本里,也提到了木槿的嫩芽汁水飽滿,清香爽口,熬粥,蒸菜,焯水涼拌都可以。”陳秋娘隨口給小五科普了一下木槿花的吃法。
這麼一科普倒是恍然間想起小時候。每年三月末,日光和暖,她和外婆採摘木槿嫩芽清炒,外婆的廚藝十分了得,每一次,她都吃得甜嘴。而到了四月末,木槿花開,外婆就會採摘屋外的木槿花,洗乾淨,和了面、撒上蔥,拿到油鍋裡炸,脆嫩清香。
她吃得歡,外婆卻總是恍然若失。有幾次,她還看到外婆暗自垂淚。那時年少,亦不知道外婆有那麼一段過去,所以,並不知她原來是在思念那麼一個註定給不了她未來的人,回憶那些年少時的美好時光。
後來,在瑞士,外婆偶爾說起那個人,說那人嘴刁,動不動就吃不下飯。又加上那段時間時局動盪,大江南北來來去去的跑,日漸消瘦,脾氣亦暴躁。她是貼身大丫鬟,很是心疼他。便是絞盡腦汁變着法子給他做好吃的。那木槿花蔥雞蛋餅和清炒木槿芽,以及涼拌椿芽卻是他最喜歡的。
那時,她聽得黯然,外婆這手的廚藝原來全爲了他,吃得講究、刁鑽,也全爲了他。她是那樣愛那個人吧,想他吃好,偷偷爲他生下孩子。用了一輩子的時間卻想念他,去愛他。
雖然外婆最後走的時候很安詳,走之前,低聲在自語:我來了,清苑。
但她卻並不爲外婆的愛情所感動。她是太欲|望與務實的人,那樣悽慘的守候,她做不到。
不愛我的,我不愛。沒有未來的愛情,我不要。給不了我幸福的人,都必須滾蛋。這是她的性格,她可以對自己下狠手。
她要幸福,要吃得好,穿得好,活得有尊嚴,自在。而外婆要的是愛情。這也是她與外婆不一樣的地方。
“聽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書裡真的有記載麼?”小五朗聲問,打斷了她的回憶。
“若是不信,你可讓你家表公子或者二公子查一查便是。”陳秋娘回答。
“讀書真是好啊。”小五感慨。
這時,卻有隆隆腳步聲而來,卻是小柳郎中那邊又來了不少人,依舊是訓練有素,整齊劃一,連服裝都統一的。看來張賜傷勢卻是很重,而且周遭的危險依舊存在,否則張府不會這樣如臨大敵了。
不過,張府這樣會不會太招搖了?這麼大張旗鼓,擺明了告訴別人張賜就在這裡。若敵人有心要張賜死,那麼即便你是銅牆鐵壁千軍萬馬,亦會有百密一疏的,那些暗殺者不是最會忍耐、等待最好的時機麼?陳秋娘有些想不明白張府的舉動了。
“像是三小姐來了。”小五自言自語。
“是老太太和三小姐。”一旁的老三片刻後才說,然後還不確定地說,“似乎,還有景涼。”
“連景涼都來了,二公子的傷......”小五的語氣裡滿是擔心。
陳秋娘亦一驚,這小五之前的語氣都沒有任何的安心,仿若堅信他家二公子一定會沒事的。這會兒卻是這樣的語氣。
難道張賜真的危在旦夕,隨時不行了麼?這張府老太太據說是張府太皇太后一樣的存在,輕易不出府門一步的,如今都親自來了這柳村。
老三狠狠瞪了小五一眼,說:“不得胡說,景涼來了,二公子會沒事的。”
“是是是,有景涼在,二公子肯定會沒事的。”小五也自言自語,整個人顯得很是緊張。陳秋娘看了一會兒,小五不知是緊張還是咋的,就自顧自地跟說,說那景涼是有名的醫者,妙手回春啥的,前些年二老爺落馬沒氣了,就是景涼救回來的。
之後,小五還絮絮叨叨一陣,都是誇那景涼是神醫,都誇得跟大羅神仙似的了。總之,他就會爲了論證他家二公子沒事。
“行了,你家二公子心性堅韌,不是一般人可比的。不會有事的。”陳秋娘實在看不過去,採摘好了木槿嫩芽就隨口安慰。
“嗯嗯,肯定沒事的。”小五像是找到知音似的,一個勁兒地點頭。
陳秋娘也不理會,這張家接下來要不要找她的麻煩什麼的,那是接下來的事。現在,她要做的是吃早飯。
她摘了一筲箕木槿嫩芽,洗淨捏碎,放到事先就撒了一把小米熬着的清湯裡,做成木槿菜葉米粥,這就當作全家人的早飯。她爲家裡一人盛了一碗,又拿洗乾淨的布給兩個小弟做了過濾的營養液。
這麼一陣忙碌,響晴的日頭就金燦燦地出來了。小五與那老三還一動不動站在她家院門口。
陳柳氏十分擔憂,低聲問:“他們這要站到什麼時候?這讓村裡人怎麼看我們呢。”
“奶奶別多慮,就這幾日的事了。”陳秋娘回答。她料想也是這幾日的事,張賜醒了,或者說掛了,這些人也就撤了。
那藍衣少年既然那麼說,她家就沒危險,張賜掛了,這些人就撤了。同時,張賜醒了,知道她沒下毒手,那這些人也撤了。
“是麼?”陳柳氏還是不放心。
陳秋娘亦不想多跟她說啥。她還有很多事要安靜地想一想,於是就讓陳秋霞與秋生去外面的稻田裡抓些肥碩些的蚱蜢,同時,到紛水羅東灣那水勢緩的地方,採一捆生在水邊的草,當地叫什麼柳葉草。
“那個也能吃麼?”陳秋霞十分認真地問,對自己的大姐是一臉崇拜。在她看來,大姐說能吃的,就一定好吃得很。
“那個不是,我有用的。你們不要偷吃,那個是不能吃的。還有,你們不能貪玩,尤其不能下紛河。這些天,紛河水漲了,而且湍急。”陳秋娘仔細交代了兩人,又叮囑陳秋生一定要仔細看着陳秋霞。
陳秋生領命,兩人蹦?着出去了。張府的人也沒阻攔,只是木然的在那裡站着,估摸着他們領命是不能放走陳秋娘。
陳秋娘百無聊賴,就在屋裡一邊逗弟弟玩耍,一邊想自己將來的路,以及眼前的情形。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啊,卻是一時說不上來。
正在這當口,就聽得屋外後人喊:“陳姑娘,我們老太太有請,跟我們走一趟吧。”
“你們老太太是誰?爲何要見我家秋娘?”陳柳氏率先攔在門口,將陳秋娘擋在身後,橫眉冷對那老三與小五。
“回老人家,我家老太太是六合鎮張府的老太太。”小五很有禮貌。
“大戶人家與我們這種山野鄉民不相干,你且回去轉告,沒什麼交情可言,也不要打什麼交道。”陳柳氏語氣異常強硬,只緊緊將陳秋娘護在身後。
“恐怕由不得你。”老三語氣強硬。
“你什麼意思?莫不是要強搶民女不成?這是柳村,不是六合鎮。”陳柳氏呵斥道。
陳秋娘只覺得無語,這柳村有啥好驕傲的。張府要踏平柳村都是易如反掌的事。
“陳姑娘去了柳郎中家,我家二公子就昏迷不醒。她是歹人嫌疑人。老太太請她去,卻是爲了問清楚的。張府不會不問青紅皁白,亦不會冤枉好人,老人家請放心。”這回不是老三回答,而是趕來的江航說的。
依舊是彬彬有禮的舉動,但陳柳氏聽起來就狂躁不已,尖聲叫道:“你們這是仗勢欺人,欺我們孤兒寡母。”
“老人家,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家老太太只是見一見秋娘的。”江航脾氣依舊很好。
陳柳氏待要再度發作,陳秋娘拉了拉她,說:“奶奶,你且放心了。我聽人說過張府樂善好施,這樣的人家不會白白冤枉好人的。我去去就回。”
“不,我陪你去。”陳柳氏異常強硬。
“不了。弟弟還需人照顧,你我若都走了,來個歹人把弟弟擄走,我們可是哪裡去找?最近這村裡陌生人又多。再說了,這年頭,賣到大戶人家去養着,倒是他們的福分。但奶奶也是知道的,這年頭,大多數買賣人的都是買去吃的。”陳秋娘一番話丟出來,有理有據,卻也不是嚇唬陳柳氏,因爲這樣的事發生得太多了。人吃人那簡直都不是什麼大事。
陳柳氏沉默,說了一句“可是”,陳秋娘馬上就壓低聲音說:“再說,你也覺得爹指望不了的。我是長女,總是要在秋生長大之前,擔起這個家的。有些世面,奶奶總得要放手讓我去見一見。”
陳秋娘一邊說,一邊握着陳柳氏的手,示意她安心。陳柳氏無言以對,只覺得陳秋娘句句在理,便嘆息一聲,說如今這情況也沒辦法的,便極不甘願地讓她跟那江航走了。
食色生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