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微光裡,在眉州的山間小道,突如其來的強人攔了路,說要留下買路錢,卻又不主動地搶劫搜身。平素裡的賊人即便是搶匪,心裡也是膽怯的,圖的是趕快搶完。而這火賊人卻慢悠悠廢話衆多,莫說是陳文正與陳秋娘,就是盼清亦覺得他們十分奇怪。
很顯然這些人並不是衝着錢來,也許是不正當的商業競爭,也許是陳文正的仇家,又或者是她陳秋娘的仇家。
只是自己有仇家麼?陳秋娘兀自想了想,除了前幾天在集市所遭遇的那幾人可能結怨,她實在想不起還有誰可以將她當作仇人。
所以,她靜觀這些人與陳文正交涉。在那一步一步的交涉裡,陳秋娘有些明白,卻又有些糊塗了。她明白的是這些賊人的舉動無論從哪裡看,都是陳文正的商業競爭對手所使用的不正當手段,但爲何在抓了陳文正的老母之後,又要多此一舉來抓她這個廚師呢?若是爲了徹底打垮陳文正,讓他沒辦法再起來,只需要逼迫他賣掉雲來客棧,他就沒法起身的。
“出來。”有人喝道,明晃晃的環首刀就在簾子門那裡。
蒙叔早就被嚇得屁股尿流地癱軟在地上,被其中一人踢到了一邊。那四個男子就站在馬車門口,盼清本能地擋在陳秋娘面前。
“小子,讓開。”其中一人喊道。
“我就是廚師。”盼清回答。
“哦?是嗎?”另一人語氣神色皆是疑惑。
“你當我們第一天來混的?”先前那人冷笑一聲,便對旁邊的胖子說,“胖子,把畫像拿出來仔細瞧瞧。”
原來劫匪連畫像都有,看來是志在必得。只是這畫像到底是誰人所給?她可不相信這羣劫匪可以畫她的畫像,若是畫得出還要這畫像幹嘛?更何況她即將作爲廚師的事沒幾個人知道的。
“我就是廚師。”盼清強行狡辯。
那展開畫像的人瞧了瞧盼清,呸了一聲,將他直接一拽,拽出馬車。丟到了路旁。
這種種跡象表明,有人針對她,她被抓也是必然的。所以,她此刻倒是端坐在馬車內。很平靜地瞧着持刀的劫匪。
“喲。就是這丫頭。”胖子嘿嘿笑。
“你們待要如何?”陳秋娘平靜地問。痛哭流涕可不是她的作風,眼前的只要是人,她就會有辦法找出他們的弱點來,針對他們的弱點來保住自己,退一萬步說,就算保不住清白,亦要保住性命。
“喲,你剛纔沒聽?當然是抓你,讓你家東家拿錢救你。”胖子得意地說。
陳秋娘聽聞,呵呵一笑。說:“我與他非親非故,亦不曾成爲他飯店的大廚,他憑什麼拿那麼多錢來贖我?你們這點道理不可能不懂吧?”
胖子聽聞陳秋娘的反問,有些底氣不足地嚷道:“我們還,還綁了他老孃。”
“他老孃是他老孃。他即便拿錢亦是贖回他老孃。跟我又有什麼關係?莫說你們現在帶着我,行動不便,恐節外生枝。就是每日兩餐也是賠本的。”陳秋娘語氣依舊平靜。
“好銳利的嘴。可惜,任憑你怎麼銳利,我們亦不會放了你。”那儒者緩緩走過來,一臉陰騭的笑。
“我亦沒說你們會放過我。”陳秋娘亦對他笑。
那儒者少年眉峰一聚,說:“既然知道。就請下車吧。也省得我們對一個小丫頭動粗。”
陳秋娘依舊是一笑,說:“恭敬不如從命。”然後款款起身到了車門,對那圍着的賊人低語一句“,麻煩讓一下,借過”。
那幾人一愣,隨即讓開。她是輕輕一躍,穩穩落在地上,笑着說:“天色已晚,各位既然已達成共識,何必在這荒郊野外糾纏不清呢?”
衆人都一愣。盼清則是先喊了一聲:“秋娘。”
“這幾位大哥求財,必會善待於我,盼清小哥莫擔心,公子也不必太憂心。”陳秋娘朗聲回答。
“丫頭是明白人,那就請吧。”那儒者冷笑道。
“秋娘。”饒是一直沉靜的陳文正亦不由得焦急喊了一聲。
儘管陳秋娘現在心裡沒底,但她依舊對陳文正一笑,說:“公子不必擔心,該幹啥就幹啥。若是得空替我去劉氏醫館瞧瞧我的救命恩人柴瑜。他在那裡養傷,我與他約定明日一早前去看他。我若不去,他或者會擔心,你且去告訴他,我回鄉下了。改天得空去看他。”
陳秋娘這是讓陳文正去告訴柴瑜,她被綁了的事。柴瑜自然爲營救她做不了什麼,但苗翠在柴瑜身邊,柴瑜知道的話,就意味着苗翠知道。苗翠知道,就意味着張府的人肯定知道。那麼,張賜或許會伸出援手吧。
這是陳秋娘想到的能救她的人。嗯,居然是張賜。她內心裡還是不由得一聲嘆息。
“你放心,我會的。”陳文正一愣,隨即就回答了她。
她垂了眸,對眼前的幾個人說:“走吧。”
那幾人不再說話,只有那大嗓門的絡腮鬍子警告陳文正說:“你要敢耍什麼花招。仔細你老孃的性命。”
陳文正沒答話,只是站在原地。陳秋娘沒再回頭看一眼,雖然盼清急切而擔心地喊她的名字。
“上去吧。”那儒者少年指了指隱蔽在路邊樹叢裡的馬車。
陳秋娘沒說話,只是攀着馬車欄杆爬了上去。馬車挺豪華的,裡面還有軟墊,看來這些劫匪的日子過得挺滋潤的。
那儒者亦爬進車裡來,在陳秋娘對面坐下。陳文正則在外面朗聲問:“我湊夠錢,怎麼找你們?”
“你湊夠了錢,我們自會找你。”絡腮鬍子回答,然後吩咐人駕車,其餘人則翻身上馬。
陳秋娘只瞧了對面的儒者一眼,因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龐,她便垂眸靠在車中吐納呼吸。耳畔是車軲轆滾滾的聲音和噠噠的馬蹄聲。
“你可以先睡一覺,反正一時半會兒不會下車。”對面的人開口。依舊是緩慢的輕聲。
陳秋娘依舊端坐,輕聲地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真辛苦你們了。”
“呵。你果然聰明。”少年輕蔑一笑,那句話不知是讚美還是諷刺了。
陳秋娘亦不答話,只是沉默着地聽着周遭的聲息,期望有人會來營救她。
起初,她在想江帆會不會突然出現,畢竟江帆說她是他的任務。再者,若是江帆跑路了,張賜會吩咐別人盯着她麼?她一直在想張賜對她怕是抱着好奇的心態吧。
可是,車行了很久很久,外面只有馬蹄聲、車軲轆聲。以及山中夜鳥詭異的鳴叫聲,抑或者空山裡傳來的飄渺的狼嚎,再沒有其他。
也許這一次只能靠自己,靠運氣了。
與陳秋娘平靜的呼吸相比,她內心簡直波瀾起伏。
“你倒沉得住氣。”那儒生在良久的沉默後。終於說話。
陳秋娘沒回應,依舊端坐着。這儒生也不生氣,徑直點燃了馬車桌上的燈盞,吩咐趕馬車的慢一些,外面天黑路滑。
馬車慢了下來,陳秋娘擡眸瞧了瞧眼前的少年。少年脣角略略上揚,說:“雖着男裝。但仔細看來倒是個清秀的女娃。不怕麼?”
“怕,有用嗎?你會放了我嗎?”陳秋娘瞧着他笑。
“如果你表現得害怕一點。我可能會覺得無趣,或許不會想辦法折磨你。我可不喜歡看到不馴服的肉票哦。”少年拉了頭上綸巾,烏髮披拂在身。整個人斜躺在陳秋娘對面,玩味地看着她。
陳秋娘亦瞧着他,抿了脣。似笑非笑,她緩緩地說:“我又不是肉票。人陳公子與我非親非故,爲何要救我?他老孃纔是肉票。”
少年哼了一聲,說:“你咋不是肉票了?沒你,他開不成飯店。亦想不出更多的辦法。咦,這麼說來,你這個小丫頭倒是挺厲害的,還能爲陳文正出謀劃策?”
少年說到此處,眉頭不由得蹙起來,爾後他坐正了身子,很仔細地打量陳秋娘。
“那人肯定跟你說,不抓了我,我就能幫陳公子借到銀子。陳公子就可以不用將客棧賣了,陳公子不把客棧賣了,你們的僱主就不會把尾款付了。對吧。”陳秋娘緩緩地說。她已經將整件事理了個大概。
少年眉頭一蹙,露出了一抹驚異,略吸一口氣,呵呵一笑,說:“看來那人說的不錯。你果真是很聰明。不過,我最喜歡折磨聰明人了。”
少年的聲音越發陰騭詭異。陳秋娘只覺得一顆心都懸起來了,因爲眼前這個少年一直充滿了一種詭異的氣息,越看越像是個變態。
陳秋娘不再說話,只是良久才長長地嘆息一聲。少年有些不耐煩地問:“嘆息什麼,晦氣得很。”
“沒什麼,只是想到我的悲苦身世罷了。”她靠着馬車,神情語氣都是悲慼。內心卻波平如鏡,她必須要想盡辦法讓眼前的人不對她下毒手。
而此刻最有效的方法,她分析來去,就只能是打悲情牌了,說說她的苦逼身世了。她向來深諳人心:若你比另一個人過得更苦逼、更悲劇,那麼,那個人潛意識裡就不會恨你、嫉妒你,從而生出想要整你的心。因爲他會在你面前瞬間找到優越感,瞬間高大起來。他會用一種俯視的高姿態對待你,給予你廉價的同情。
雖然眼前的少年充滿了陰騭,但陳秋娘還是要打悲情牌。因爲她猜想眼前儒生打扮的少年又是劫匪,這種矛盾的集合之下,傳達的信息是:這個少年必定有苦逼的經歷,才落草爲寇的。
所以,她必須要比他更苦逼,躲過他可能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