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日光和暖明淨,陳秋娘獨自走在宋初三月的小鎮裡。
她在這悠悠的晴天上午,想起戴元慶來,卻有一瞬那間似乎記不得他的長相,就連內心曾有的恍然空洞與疼痛,也似乎淡得不留痕跡了。
也許這樣跨越了時空,便是真的離得足夠遠了的緣故吧。當初漂洋過海,也不曾見得能接受那苦逼的命運。
她一邊走,一邊想,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安寧。
“阿朗,我終究要真正過屬於我的生活了。”她低聲自語。喊的是戴元慶的“小名”,戴元慶字寧朗。她那時初知,便調皮地眨着大眼睛,低聲喊:“阿朗,阿朗。”
自從飄走她鄉,這兩個字再不曾出口。如今她再喊起來,帶着略略的陌生,內心卻不再是惶恐。
這樣的感覺真好。陳秋娘深深呼吸,貪婪地吮吸清新的空氣,面朝着那明淨的日光。
“阿朗。我在這個時空,會盡情地去看風土人情,過屬於自己的生活。若有朝一日,有幸還能回去,還能見到你。我想我會來找你,與你‘紅泥小火爐’,說一說在你喜歡的年代的所見所聞。”陳秋娘在內心裡這樣低語,覺得心裡那一塊以爲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神奇般地平復。
她覺得腳步與心情都越發輕鬆,蹦跳着往醫館去,不一會兒就到了劉大夫的醫館。今日不趕集,醫館就沒多少病人。一般來說,劉大夫年紀大了,非趕集日,就不坐堂。今日在堂上坐診的是劉大夫的大弟子白朮。三十來歲的男子,戴了帽子,留了髭鬚,舉手投足,盡顯儒雅之氣。因沒什麼病人,他見着陳秋娘進來,便問:“這麼早來瞧你朋友了?”
“這早上,東主沒啥事吩咐。我便來瞧一瞧了。請問,白大夫,我朋友的傷勢如何了?”陳秋娘乖巧地站立在堂上。
“你這朋友像是常年受傷似的,身上舊傷不少呢。”白大夫站起身來。
陳秋娘知道這些傷是經常被人打造成的,心裡就有些疼痛。她站在原地嘆息一聲,說:“想必白大夫也知道他是北地人,雖是小孩子,但這國仇家恨的,人們難免不拿他出氣。也就是你們做大夫的醫者仁心,一視同仁了。”
“你不也一視同仁麼?瞧你像是這蜀州人了。”白大夫笑了笑。爾後又嘆息說,“原來他的舊傷是因這個原因,我今早爲他查看,卻是有些算是致命的了,他能這麼挺過來。除了命大,實在也是個心性堅強的。”
“我因着以前家境算好,讀過點書,加上我孃親又是個明事理的人,禍不及妻兒的道理也是知道一點的。再說,他是我朋友。”陳秋娘說。
“你去看看他吧,今早換藥時。他是要走,被我攔下來了。他要是這會兒動來動去,這傷筋動骨的,他那右邊胳膊怕就廢了。”白大夫叮囑道。
陳秋娘應了聲,便獨自穿了堂去後面廂房瞧柴瑜。柴瑜那間屋的門房開着,走進一聽。亦是苗翠在說話:“你有什麼事要辦的話,告訴我,我去幫你辦妥。你這會兒要走了的話,這傷就落下病根兒了。你沒聽白大夫說麼?”
苗翠的話依舊沒得到柴瑜的迴應。屋內便是沉默片刻,便又是苗翠在說:“你若是想陳姑娘了。我讓人去給你請來。”
柴瑜依舊沒作聲。苗翠也是有些生氣,說:“你倒是說句話啊。倒像是我欠你似的。”
“我又沒讓你來。”柴瑜終於說話,吐出了這麼一句。
“行了行了,是我巴着你不放的,好了吧?柴大爺,你不是有心上人麼?你都殘了,你怎麼保護你心上人?”苗翠又說,語氣到底是緩和下來。
這個風火的美麗姑娘也算是低到塵埃裡了,這麼受着這柴瑜的脾氣。陳秋娘不由得輕嘆,每個人遇見自己的命定都會像貓咪遇見主人,輕輕收起爪子,盡顯柔軟。
“我必須回去。”柴瑜回答了一句。
“怎麼就跟你說不通?你大爺的。”苗翠忍不住爆粗口。
柴瑜依舊不說話。陳秋娘正欲進去看個究竟,便聽得苗翠來了一句:“哪能任由你任性的。”
“你幹什麼。”柴瑜生氣地喊。
“綁你。”苗翠言簡意賅。
“放開,你算什麼東西。來管我的事,放開,放開。”柴瑜着急了。
陳秋娘覺得這兩人要繼續鬧下去,非得要彼此崩盤不可。她連忙敲門,喊:“柴瑜,我來看你了。”
屋內兩人停止了爭吵,陳秋娘順勢推門進去,便看見苗翠已經將柴瑜綁在椅子上了。
“苗翠你也在啊。多謝你照顧我小哥哥了。”陳秋娘笑着說。
苗翠聳聳肩,說:“陳姑娘來得正好。你家小哥哥死活要離開醫館,早上白大夫說得很清楚了,他要走了,這胳膊腿啥的真的就會廢了。我這是不得已才綁了他。”
“多謝苗姐姐。”陳秋娘福了福身,這才問,“小哥哥可是記掛什麼人?”
她可是記得初次相遇,柴瑜偷那饅頭並不是自己吃的,而是給誰吃的。那麼,柴瑜在這六合鎮並不是一個人。再說了,他一個北地的小孩子如何來了這蜀中偏僻之所呢?肯定是有人帶他來的。
柴瑜不作聲,陳秋娘又輕聲說:“那家忙着分家產,鬧得不可開交。你記掛的人暫時不會有啥危險的吧。”
“我不放心。”柴瑜終於回答。
“你這麼回去,你記掛的人也不會放心,更不會安心的吧。”陳秋娘勸說。
柴瑜緊緊抿脣,一言不發。陳秋娘知道他擔心那人,便又說:“要不,你說一說他是誰,我們也好想辦法去照看他。”
柴瑜搖搖頭,說:“不可。”
“你不把我當朋友。”陳秋娘給他扣這麼大個帽子。
柴瑜着急了,說:“沒有。但是,就是不可。”
“有何不可?既是朋友,你的親人、家人,我爲何不可照顧?除非你內心沒把我真正當朋友。”陳秋娘知道柴瑜不是那樣的人,偏偏是說了這誅心的話,想要逼迫他說出他的親人來。只有說出來,這纔好解決。
“我沒有,總之不可以。”柴瑜急忙說。一口氣嗆着又扯着傷口,齜牙咧嘴的。
“逞強吧。你真是倔強得可以啊,倔強到沒朋友。”苗翠撇撇嘴,又說,“你以爲你嘴硬,姑奶奶我就找不出來了?這六合鎮,張家還是有點能力的。”
“你不要,不要讓我恨你。”柴瑜急忙又說。
陳秋娘有些想不明白,照理說柴瑜的處境是巴不得張府能夠救他脫離苦海纔是啊。怎麼反而是這樣不識擡舉的反應呢。
苗翠則是不理,只拉了陳秋娘的手,說:“我聽說你在飯館做事?”
“呀,是啊。”陳秋娘回答。
“今早六小姐說的,說你在雲來客棧那邊做事。我聽那江帆誇你廚藝了得。這下雲來客棧的老闆有福氣了。以後你得了空,可得教我做菜啊。”苗翠笑嘻嘻地說。
“苗姐姐擡愛,若是你看得起,當然可以。”陳秋娘與苗翠閒聊。
柴瑜終於被忽視得不耐煩,喊了一句:“你們放開我。”
苗翠聳聳肩,說:“行了,你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我這也不讓張府的人去查。我自己去總是行了吧?連我家六小姐都不讓知道的,本姑娘就求你別再掙扎,把你這胳膊腿給廢了。”
“不要你管。”柴瑜喊了一嗓子。
“嗯,不過廢了也可以。你的心上人肯定不要你,那你就只有跟着本姑娘了。”苗翠又一本正經地調戲柴瑜。
“她纔不是那樣的人。”柴瑜爭辯。
“她不是那樣的人。但是你都殘了,你好意思拖累她,讓她照顧你麼?在這個亂世,你覺得除了我這樣舞槍弄刀的女子,別的女子能保護你麼?”苗翠擲地有聲地說。
柴瑜被反問得沒話說。苗翠則是笑嘻嘻地走過去,很登徒子地擡起柴瑜的下巴,說:“所以,乖一點,不想以後都跟着本姑娘,你就好好養傷。你的事,不願太多人知道,就我來幫你弄。我保證不讓別人知道。陳姑娘作證。”
“嗯,我作證。”陳秋娘點頭。
柴瑜不再說話,但看得出已經妥協。苗翠則是說:“那我出發了,一會兒來給你消息,順帶給你午飯。陳姑娘若在這邊陪着他,我也一併給你帶午飯吧。”
“哦,我不了。東主那邊還有事,我這也是抽空出來一趟的。真是不好意思,總麻煩苗姐姐照顧柴瑜了。”陳秋娘說。
苗翠已經風風火火地丟下一句“不礙事的”,就跑出去了。
苗翠一走,這屋裡便剩了陳秋娘與柴瑜兩人。古舊的木頭房子,窗戶半開,日光從窗戶外的碧樹投下幾絲的明亮,這房間裡便涌動着一種玄妙的不明。
“我好好養傷。朱家現在幾方爭家財,不會發現你不在的。所以,你在意的人也不會有事的。”陳秋娘說。
“嗯。”柴瑜只這麼一聲。
陳秋娘沉默了片刻,又詢問了他傷勢,便說:“我爲你解開,你可要答應我,好好養傷。可好。”
柴瑜點頭,陳秋娘一邊爲他解開繩子,一邊說:“你我既是生死之交,你在意的人是誰,卻不願告訴我。老實說,我心裡不好受。”
“我只是不想你惹不必要的麻煩。”柴瑜低聲說。食色生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