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中午,陳秋娘方纔起身,趙匡胤派人通知母女倆去正廳用膳,而一同用膳之人,還有遼人新晉將領韓德讓。陳秋娘仔細想了想,韓德讓似乎比歷史上記載的早出頭幾年。
韓德讓坐在次席,與陳秋娘相對。擡起酒杯一飲而盡時,她看到他的眼,確認那的確就是江帆。江帆亦不曾與她相認,只客套地說:“早聽聞張氏大名,今日若能與張氏合作,大遼自會退兵。”
“韓將軍說話可有分量?”趙匡胤問。
“陛下多慮。此次領兵者雖爲耶律休哥,但韓某乃欽差大臣。”江帆說,眼神卻是看了過來。
他眸光裡有太多陳秋娘不忍深究的東西,她便避開他的視線,瞧着他衣服上繁複的花紋,說:“張氏能給予兩位的東西,想必兩位皆知其中價值,我亦不多說。”
“自然。”江帆不疾不徐地說。
趙匡胤則是笑道:“張氏望族,鎮守天下。能得張氏輔佐,朕如虎添翼,求之不得。”
陳秋娘輕笑,說:“那我明人不說暗話,今次,因陛下調走張氏大軍,有人設局暗害張氏子弟,誘我夫入局。兩位可有良策?”
“張夫人,恕韓某直言,能算計張氏族長之人,怕還沒出生吧?”江帆喝了一口酒,不緊不慢地說。
陳秋娘頗爲不悅地掃了他一眼,反問:“韓將軍此話什麼意思?”
江帆看她似要怒,連忙說:“我也隨口一說,只想你放寬了心,你家夫君人中豪傑,胸中有丘壑。定有自己的判斷。”
陳秋娘端坐在案几前,斂了眸光,不作聲,只管吃酒。趙匡胤端坐在主位,見氣氛尷尬,也是咳嗽兩聲,清清嗓子說:“朕已下令讓張永德將軍帶了大軍回京。明面上是驅除遼兵。實際上則是馳援張賜。”
“陛下所派之人可靠實?”陳秋娘連忙問。
“寫了五份聖旨。三批人前去。都是靠實之人。”趙匡胤回答。
“還有兩份聖旨是我的人送去的,你這下可是放心了?”江帆斜倚在軟榻上,懶懶地問。
陳秋娘看向他。很鄭重地說了一聲“多謝”,江帆端酒杯的手一凝,說:“你我之間,何至於生分至此?”
“韓將軍真會說笑。”陳秋娘淡淡地笑。此時此刻,張賜沒有真正脫離危險。這裡的任何人都可以是敵人,都可以是仇人。
江帆聽她這話,只輕嘆一聲,說:“明日必定是好戲連臺。風雲突變。今晚睡個好覺,養精蓄銳纔是。時候也不早了。”他說着就站起身來,擡手向趙匡胤與陳秋娘告辭。繼而大步出了廳堂,朗聲問宮娥他的住所在何處。
待江帆走遠。趙匡胤才問:“看起來,你與這韓德讓像是舊識?”
“九大家族千年來以天選者自居,要維持所謂的上天預示。宋祖以爲只將中原之地握於掌中即可?”陳秋娘反問。
趙匡胤沒說話,但熒熒燭火之下,神情更加沮喪。他愣在原地片刻,終於嘆息一聲,來回踱步了十來次之後,終於彎腰很嚴肅地問:“你言下之意是說,不管北漢抑或蜀國,還是遼人、吳越皆爲九大家族所控?”
陳秋娘擡起頭來,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趙匡胤神情如同花朵迅頹敗,眉頭皺成一張紙,整個人愣在原地。
陳秋娘很明白他的心情,如同當初她想到冥冥中有命運這回事時的沮喪悲觀是一樣。當然,趙匡胤的沮喪與失望或許會更深濃,他到底是個驕傲的君王。
“你不必失望,若非你是天選之人,九大家族又如何會輔佐你?”陳秋娘安慰他。
趙匡胤搖搖頭,說:“你不會明白。”
陳秋娘亦不辯解,只靜靜地喝着醇香的米酒。趙匡胤緩緩地說:“如同一個最美的夢,我用了所有的智慧與勇氣,甚至拿了命去賭,眼看馬上就要實現了。可,忽然有人將你搖醒,告訴你:你不過是在做夢而已。不可笑麼?”
陳秋娘驀然,又喝了一口米酒,才施施然站起身說:“宋祖雄才大略,生於亂世,卻能安平成人,護得全家周全,不願接施捨,從籍籍無名的小兵做起,憑膽識、智謀與勇氣屢立戰功,成爲軍中第一人。爾後,掌控天下,震懾蠻夷,征戰四方,消除藩鎮兵禍,如今還爲統一天下,給百姓帶來安寧,御駕親征。此番話,實在不該是宋祖該說的。”
“你謬讚了。我這一次,從小就沒有大志向,只想着男兒總該有所作爲罷了。到如今,站在這個位置上,肩負天下,卻心常慼慼,怕一個不小心,就辜負了天下蒼生,辜負了臣子百姓,因此事必躬身罷了。然如今才知,一切努力不過是別人弈棋之子——”他說到這裡,便只是搖頭,說不下了。
“但如今這天下,最適合之人,恰是宋祖。”陳秋娘站起身來。
“也許你夫君坐了這位置,會比我更好。”趙匡胤已不再用“朕”來自稱了。
陳秋娘輕輕搖頭,說:“我夫君說過,那是全天下最辛苦最孤寂的位置。他懶惰又貪戀美色,若在這個位置,怕會成爲千古昏君。”
趙匡胤聽聞此語,倒是呵呵一笑,說:“想不到他竟會這樣說。”
“你們忌憚他,不過是不瞭解他罷了。他要的,在你們看來,是不值一提的東西而已。”她說,想起與他在一起的日子,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得很清楚。這個算無遺策的少年,想要的不過是最普通的家庭生活,執起最心愛的人的手,結婚生子,白頭到老。世人不瞭解他,總要做鴟梟之流,恨不得將他除之而後快。
“他站在那個位置。又太驚才卓卓。昔年,我還是將軍,見過年幼的他,他雖不言語,安靜地站在那裡,竟就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許多年來,每次見到他。我就會感覺很壓迫。後來。我是一代君王,又得知張氏一族有秘密的火器——”趙匡胤說到此也是停住,瞧着陳秋娘問。“若是你,你當如何?”
“易位而處,恐如此。”陳秋娘回答。
趙匡胤轉過來怔怔地看看她,問:“於理如此。然於情。我滅了蜀,你父親因我而亡。你不恨我。找我報仇麼?如今你是張氏主母,張氏子弟遍佈各處,火器在手,你也身懷絕技。要報仇簡直易如反掌。”
“於情自是恨你。也曾想過找你報仇,也在你逼得我走投無路時,想過竭盡所能換了這天下大旗。”陳秋娘說。
“卻爲何不曾來找我報仇?”趙匡胤問。
陳秋娘搖搖頭。說:“成王敗寇的事,又有什麼好恨的?是我父親守不住錦繡蜀地。他只能選了投降,保護蜀地子民。而後到了汴京,即便陛下想留了他的命,怕也留不住。何況,孟氏寶藏的傳說,對於一個缺少軍費的帝王來說,是何等誘惑啊。而他始終是驕傲的,與其說是你們給他下毒,還不如說是他自己給自己下毒。”
趙匡胤臉色驟變,很驚慌地問:“你知我攻打蜀地之意?你竟還知曉你父親是自己服毒?”
“軍隊疲憊,還攻打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之蜀國,不過因蜀國富饒,拿下蜀國,不僅有軍費,還能得到沃野千里,爲宋提供糧食。至於父親之死,聽聞是你們兄弟下的毒手,實際上,我知曉他斷然不可活着。不管有沒有這個寶藏,他都不會留給他的仇敵。這是他最後的尊嚴,他要以死捍衛,將寶藏的秘密帶入棺材裡。”陳秋娘緩緩地說。
“你,你是說,沒人知曉寶藏的秘密?”趙匡胤很驚訝地說。
陳秋娘點頭,說:“幾年前,我被王全斌困在蜀王宮中,曾有幸翻看典籍,他的詩詞手札,明白他是個驕傲而孤寂的君王。他的夢想不比你小,也曾想過爲天下帶來永太平。然而,任憑怎樣的英雄志都會被蜀地的繁華消磨,他身邊實在無人可用。他也曾攜帶重禮前往張家,想學古人禮賢下士,獲得張氏一族的支持。很可惜被張氏拒絕。他空有抱負,卻不可實現。這一點,比你更慘。”
趙匡胤“嗯”了一聲,說:“他曾與我說過,說他若有賢才猛將在手,未必不如我。”
“雖天下以爲他將我父母寵冠天下,但我知,他從不曾將任何女子放在眼裡,他的心裡與陛下一般,只有天下。他知無法實現抱負,便轉而想要守住蜀地。囤積財富,想要招兵買馬,甚至派人到中原遊說著名將領。不過,他派出的使臣沒辦成事。而他亦不知九大家族的預言裡,他註定是要被滅的。那些所謂的天選守護者又怎會任由他找來強力的幫手呢。”陳秋娘嘆息一聲,不由得又在心裡罵了那張燁一頓。
“你何以知道這些?”趙匡胤很驚訝地問,隨後,不等陳秋娘回答,他倒又自己回答,“想必是張氏的記載吧?”
“正是。”陳秋娘回答,隨即說,“我父親不曾信任過任何人。宋祖,可知何意?”
趙匡胤一頭霧水地搖頭,陳秋娘便將之前與張賜一併研究寶藏的所得全盤托出。那時,他們分析蜀國其實是沒有寶藏的。因早年,孟昶就知曉蜀*事太弱,便讓人秘密攜帶大筆金錢四處招兵買馬,想要訓練一支強大的秘密軍隊。但那些使臣很不可靠,攜帶了大量的金錢,卻人間蒸,又加上中原地帶兵禍連綿,孟昶亦不好親自追究,所以派了自己的親信雲啓千里追擊。對雲啓亦稱說這些人盜取了國家的軍事機密以及大量的金錢,是他國間諜,務必擊殺之,取回金錢與密信。
雲啓愛慕孟昶,從不懷疑他的話,開始執行任務。作爲第一女劍客,她不如衆望地將名單上的人統統擊殺。但那些人早就將金錢用來擴充實力,根本無法收回。
“這就是當初,各處新晉軍閥頭目被一劍封喉的原因?”趙匡胤忽然想起之前出現過的奇事。
“張氏情報上亦這樣記載的。因這些人秘密攜帶大量金錢自理門戶,以至於那些年蜀國的國庫賬目與實際存在不符合。也因此,才讓世人懷疑繁華蜀地孟氏一族有秘密藏寶地。而我父親亦在知曉蜀國難保之時,就將錯就錯,花費心思布了疑陣,讓世人都以爲真有寶藏,包括我母親。當然,這個寶藏可以暫時保住他與我母親的性命。雖然,他最愛的是他自己,但對於我母親始終還是憐惜的。”陳秋娘說到此處,趙匡胤眉頭緊蹙,又開始來回踱步。
來來回回地走了許久,才停下來問:“真沒有寶藏?”
“我認爲沒有。我父親作爲蜀國帝王時,雖有大志,生活卻驕奢,開銷頗大。再加上被人攜帶走的那些財富,蜀國國庫真的就不會剩多少了。不管宋祖相信與否,張氏曾根據我所得線索尋找過所謂的寶藏,根本不存在。”陳秋娘很肯定地說。說完之後,又問,“宋祖,認爲張氏的能力與你相比,可會弱?”
趙匡胤搖頭,問:“那麼,他故佈疑陣,讓我們尋尋覓覓,不過是最後的報復吧。”
“可以這麼說吧。誰知道呢?敗了的君王也是有尊嚴的。”陳秋娘說。
“我既是逼死你父之人,又滅了你的國,你卻如此平靜,你不該——”趙匡胤說到此又打住,隨後嘆息一聲說,“是我小人之心了。”
“是人皆會懷疑,宋祖何須自責!我早年是想過找你報仇,但殺了你又有何益?兵禍綿延,民不聊生,至少在你手中,各處百姓過上了好日子。在此亂世,沒有比你更適合的君王了。”陳秋娘回答,一桌的菜都涼了,屋外狂風大作,打着轉從照壁兩旁穿進來,甚是可怖。
趙匡胤面色稍霽,只認真地看着她。
“宋祖不信?”陳秋娘看他神色奇怪。
“非也。不過,我還想問一句:既是如此,那柴瑜與我相比,誰更適合這天下?”趙匡胤語氣平靜而緩慢,問出的話卻是驚天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