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化三十三年,一月初五,朝廷大敗求和,衆將領逼宮。皇上被迫退位,傳位於太子蕭衍,賜瑤池貴妃鴆酒一杯,按齊王所言死後割其首級,暴屍荒野。帝悲痛過度得癔症,禁於無雙宮。
十五那日,我將自己整日關在房裡。人有時真當很奇怪。死前不怎麼又印象的人,死後她的往事就像是回放一般,一點一點都映到心裡。
想來她是討厭我的,我的到來使她失了寵愛。深宮寂寂,她獨自一人守着個孩子。我不知她是何心情。她是深愛過那個男人的,卻生生被着漫漫的時間給澆滅了。她每日畫眉,梳頭,點脣,終是等不來那個人。
我見過她在皇上生辰的時候伏在梳妝檯上“嗚嗚”哭泣。她爲了這一夜,練舞練了一年。“驚鴻舞”者身姿輕盈,跳者柔若無骨,日夜練習方可在盤上跳舞。她跳得腳趾出水泡,磨破了,結成繭,始終沒吭一聲,可他沒有看過她一眼,由始至終,都看着他身邊的女人。她不甘,她心碎。
庭院深深深幾許,她心裡的寂寞如同爬山虎一樣纏繞在她心上,漸漸腐敗。沒有人想到這個棄婦在心裡放了一把火,待到她出頭之日,就要燒到後*宮至天下。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她愛了他一生,從豆蔻年華到風情少婦,她亦恨了他一生,從歡好到遺棄。現爾,人一死萬事休矣。誰也不記得他們當時的誓言。海誓山盟什麼的,都不過是甜蜜時的謊言罷了。
呆坐了許久,見證了太陽升起到落下的全過程,我從櫃子裡找到了那泛黃的戲譜。誰把年華錯付,豆蔻一生,敵不過春心誤。半響,我放下它,開門下樓。室內風呼拉拉的吹過書頁。
小蘭同玉郎正望眼欲穿的盼着我下來。一見我來了,都跑過來將我圍住。
小蘭哭哭啼啼的說:“小姐,你可嚇壞我了。我怕你做傻事啊。”
我敲了她的腦袋幾下說:“我還沒賺到足夠的錢呢,怎麼會死。”
玉郎推開她扯着我的袖子道:“姐姐,我幾次想來敲你的門,都被哥哥攔住了。姐姐,莫要傷心了。你還有我們。玉郎會一直陪着你的。”
我點點自語道:“對,我還有你們。”
梅姨端了元宵出來道:“知道你會下來,大家還沒吃呢。正月十五吃元宵團團圓圓。”
九郎盛了一碗放在我面前道:“餓了一日,先行嚐嚐吧。”
我低頭嚐了一顆元宵,皮包餡多,甜而不膩,軟而不爛,梅姨做得無可挑剔。
大家見我並無異狀,也安心的吃起來。
飯後我同九郎一起回房。我開了窗戶,窗外一輪圓月,十五了,又是十五了。我轉過身招招手道:“九郎,同我一起來賞月吧。”
九郎收拾好哦過來執起我的手,分開,交扣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你我都是這芸芸衆生裡的一星半塵,死後歸於塵土,一切都沒了,與其糾纏於往事,不如做好現在。你說我說的可對?”
我點點頭安撫他道:“放心,我自出宮那一刻起已經不是十四公主了。我只是惆悵,我娘被一段情困了一輩子,最後以死解脫。這樣深情的女子,是不是很傻?”
九郎看了我許久,漆黑的夜裡,他的目光是一把火,灼灼地燃在我的心上。他說:“不傻。世上有種女子生如曇花,剎那芳華;而有種女子是雪蓮,萬年纔開。我只期望你能做那滿山的桃花,年年歲歲常伴。”九郎,九郎,怎麼能待我這般好?我心裡如是念着,抓緊了他的手。
夜深了,月光清冷,梅花飄落,留了一地的暗香。
三日後,九郎同玉郎從郊區回來,帶回來我孃的骨灰。
白玉的瓶子,放在桌上,九郎說:“這是娘娘,你選塊地方,好生安置吧。”
我搖頭道:“走,同我一同去江邊,我們揚了它。”
玉郎心疼說:“姐姐你這是何苦?”
我笑笑道:“我娘被困了一世,死了揚了她,就讓她隨風而去吧。她本就是那浪跡天涯的戲子,沒有家沒有牽掛,如今正和了她的願。”
我同九郎玉郎上了馬車,來到江邊。
今日風大,九郎見我穿的少,攬我入了他的懷裡,大麾裹着我,我頓時沒覺得那麼冷了。我開了罐子,將它倒出,那白色的粉末,隨着風飄遠了。孃親,下一世莫要再進這皇宮了,尋個老實人,嫁人生孩子,安穩地白頭到老,過完這一生,未嘗不是一種圓滿。
九郎扶住我,神情堅定道:“既然如此地不想讓人忘了她,那便讓人記住她吧。開個園子請說書先生說她,請個戲班,讓花旦唱她,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都讓人記着她。”他迎風而立,那氣勢到有點帝王的風範,不容人質疑。
我看着九郎環上他的腰道:“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九郎摸摸我頭說:“傻瓜。”
玉郎在我們身後大聲地喊:“酸死了,酸死了。好生讓人羨慕啊。”
九郎伸手敲了一下玉郎的頭道:“不這樣,能把你十四姐姐拐回家麼?”我發覺九郎這人什麼都好,就是時不時的突然會來一句讓人心驚肉跳的話。讓人臉紅得措手不及。
一個月之後,芙蓉鎮的一個說書先生開了一場新書名字叫《長恨歌》。無獨有偶,京都梨園裡也出來一臺戲叫《長恨歌》。聽過的人物無不落淚惋惜。歌舞坊裡也排起了霓裳羽衣舞,唱小曲的姑娘都唱着:“宛轉峨眉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緣做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於是本得了癔症的朝化帝一夜之間好了,在宮中自刎而死。第二日宮女去送飯時發現他的屍體時面帶笑容,眼含淚。
時舉國大哀三日,禁一切紅白喜喪,禁戲院說書館說書唱戲,更有甚者禁着大紅色。
國喪第二日,我特意選了件大紅的儒裙穿。小蘭進來後驚呼道:“小姐,你怎麼敢穿成這樣。不怕被那些官差捉了麼?”
我在鏡前轉臉一個圈,大紅的裙襬飛揚,眉心的硃砂紅得似血。畫眉,點脣,塗胭脂,我笑得象株罌粟,張揚而華美。
九郎推門進來,看着我睜大了眼,嘴脣微張,明顯一付不可置信的樣子。我衝他露齒一笑道:“可美?”
九郎快步走過來,執起我的手眼裡是滿滿的驚羨說:“我從不知道十四你竟是那麼的美。”
我笑着挽起他的手臂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走,我們去拜祭我娘。”
“今日?”他有點憂慮道。我知道大喪期間不得拜祭親人,可我不,這一日她盼了那麼久,如今,得償所願了。我自是要爲她去慶祝。
孃親死後,我給她做了一個衣冠冢裡面是她的戲譜。她唱了一世卻未唱盡的哀愁。
“對了,今晚還要備酒,我們不醉不歸。”我挽留個流雲髻,插上她曾給我的鳳頭釵,金燦燦的,那純金的鳳足有二兩重,壓得我的頭沉甸甸的。
九郎扶着我下樓,客棧裡的客人都驚了。大約是我平日裡實在是不堪得很,如今一洗淨,頓時有種狗尾巴草便迎春花的驚豔了。
一個不留神我踩到長裙裙襬,身形不穩,九郎長臂一攬,將我勾入懷裡,使我倖免於滾落樓梯。我覺得九郎是繼梅姨之後又一個我命裡的福星。
“算了,讓你走下去還不知要出多少驚險呢。來我抱你去吧。”聽着是詢問但不等我回答一將我橫抱起,大步下樓了。有些房客起來噓聲,有些對九郎芳心暗許的姑娘小姐掩面而奔。
我縮在他懷裡,他身上有我特地從泉州帶來的香墨的味道。他的衣服是我選的,他的發是我梳的他身上的味道都是我所選的,仿若他的一切都是我的一樣。他將我抱至後院。院裡的兒童在玩耍。九郎將我放在梧桐樹下,梅姨搬來一張桌子,玉郎和小蘭給我擡來貴妃榻。梅姨取了她新釀的梅花酒放在爐子上煮着。還冒着熱氣的酒,飄香千里。
我取了酒壺倒一杯,對着九郎舉杯道:“綠蟻新培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說罷,我一飲而盡。
九郎也倒了一杯坐在我身畔笑說:“怎麼這麼有雅興?”
“因爲我高興。”我又飲了一杯。宮廷御釀也沒梅姨的酒好喝。
九郎搖搖頭道:“你不高興。”
我斂了笑容,知道瞞不過他,我的心思他都知道。
“他死了”我說。
九郎握住我的手道:“我知道。”
“他總算心裡還有我娘,所以我高興。”我忍了淚舉起酒杯道:“再來一杯。”
九郎在一旁看着我也不勸我,還生生被我灌籃幾壺。
梅花酒雖好,後勁卻大的很。我貪杯不顧自己的酒量連着喝了好幾壺。最後,我醉的找不着北路,象灘爛泥一樣糊在榻上。
隱約中只見一個墨色的身影走來。我醉眼迷離扯着他的袖子道“來,同我來喝一杯。”
他推開我,我心下大怒耍起酒瘋來說:“不喝,就扣工錢。信不信我將你吊起起來打。”
他頓了一下,肩膀不住的輕顫,接過酒喝了。我心情大好,咧嘴扯着他的臉傻笑道:“這樣才乖,待我醒了好好疼你。”
他身子僵了一下,接着轉身就走。我想拉住他,接過一伸手,滾到地上,可到鼻子,疼的我一個激靈。左看右看,哪有九郎的身影,莫不成是做夢了。我爬上榻接着睡,過了許久,我隱隱覺得有人將我抱起來,嘆息着,身上是淡淡的墨香,我睡的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