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南京。
天空不見一絲藍色,廢墟般的城市裡,燒焦的殘肢斷臂隨處可見。潰敗的中國士兵潮水般涌出挹江門,他們沒有秩序,面無表情地踏上同伴的屍體。到處都是呼喊聲,慘叫聲,老人的**聲,孩子的哭泣聲。子彈和炮彈編織成密集的網,城在網中,毫無還手之力。
第一波日本人很快撲進了城。他們嗷嗷叫着,驚恐地將每一個活動的目標射殺。他們越過一片又一片廢墟,穿過一條又一條馬路,他們就像在叢林裡狩獵,動作愈來熟練,神色愈來愈悠閒。突然一排輕飄飄的子彈從一棟搖搖欲墜的樓房裡射出,幾個日本兵猛然栽倒。他們戴了鋼盔的腦袋上,冒起淡淡的青煙。
埋伏在樓房裡的,是最後一支戰鬥着的守軍。只有三十多個人,忠誠地執行着“打光最後一顆子彈”的命令。三十多個人擠在狹小的建築物裡,就像捆綁在一起的手**。他的左邊擠着強子,右邊擠着死去的連長。彈片將連長的半個腦袋削飛,僅剩一半腦袋的連長依然英俊。強子的手裡緊攥着一挺機槍,那機槍嚴重變形,歪歪扭扭,好像一根天津麻花。機槍“嗒嗒嗒”地響起來,子彈擊起遠處的塵煙,切斷日本人的喊叫。他認爲強子是一名出色的機槍手,一名合格的士兵。
可是他呢?他是兵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他參軍沒幾天,他甚至沒有屬於自己的軍裝。記得他跟連長說過,連長說,哦。尋一杆槍給他,就指揮士兵摞沙袋去了。那些沙袋壘得很高,那些沙袋擺起怪異的陣式。到處都是沙袋、步槍、水壺、子彈、手**、機槍、鐵鍬、書信和豪言壯語,以及壯烈的士兵。連長說他們的防線堅不可摧。可是當戰鬥打響,那些沙袋們,霎時同士兵的屍體一起飛上了天。
他跟連長說過三次。他說他得有一身軍裝。“有軍裝,我纔有兵的樣子。”連長終於惱了,他說那你隨便從哪個死人身上扒下一套!他試了試,終於沒敢。他想那樣的話,那些死去的戰友,就不再是兵。他們戰死了,卻不再是兵,他不能這麼幹。屍體們疊股枕臂,堆成小山,他趴在小山裡,填子彈,瞄準,射擊,再填子彈,再瞄準,再射擊……他在死人的縫隙裡堅守,就像堅守在隆隆戰車前的螳螂。後來他們撤進了城,躲進那棟隨時可能坍塌的小樓。連長說,打完最後一顆子彈,咱們就可以走了……追上隊伍,或者回家。然後彈片劃過,他的腦袋僅剩一半。他用僅剩一半的腦袋衝他微笑,他的笑容悽慘並且絕望。
日軍迅速將他們包圍,他們腹背受敵。甚至有日本士兵衝進屋子,他的槍筒幾乎捅進日本人的嘴巴。子彈清脆地擊穿日本人的後腦勺,那是他的最後一顆子彈。拖着血絲的子彈飛向天空,天空與天空之間,屍體,屍體,屍體。
他們跑向廣場,他們知道戰鬥結束了。突圍的過程異常慘烈,三十多個人,也許僅剩他一個。廣場上擠滿了人,老人,女人,孩子,醫生,學生,士兵。士兵們慌慌張張將槍扔掉,又慌慌張張地脫着自己的軍裝。有人將軍裝埋進花壇,那些花兒全都失去了頭顱;有人將軍裝投向烈焰,它們很快燃燒,如同獵獵戰旗,卻裹起陣陣腥風。脫掉軍裝的士兵馬上變回牙醫,變回鐵匠,變回農民,變回酒館夥計,變回菜市場上的商販。他們擠進人羣,縮起脖子,眼睛死死地盯住地面——他們試圖用參軍以前的職業來救回自己的性命。
軍裝染上鮮血。軍裝熠熠生輝。軍裝五彩斑斕。軍裝堅硬如鐵。軍裝躺在地上,縮在火焰裡,淪爲塵土,或者化爲青煙。一座城淪陷了,一起淪陷的,還有軍裝。
他跑過去,淚飛如雨。他從火焰裡搶出一套軍裝,動作迅疾滑稽。那是一套幾乎全新的軍裝,沒有槍眼,沒有鮮血,沒有褶皺,甚至沒有灰塵。他將軍裝抖開,濃重的草綠色刺傷他的眼睛。他向火焰跪下,向城池跪下,向廢墟跪下,向軍裝跪下。他說,我還是,一個士兵。
仍然有人胡亂地脫着自己的軍裝。他卻胡亂地往身上套着陌生的軍裝。一模一樣的軍裝,幾個小時以前,它們還在戰壕裡並肩作戰。連日本人都愣住了,他們趕過來,端起槍,眯起眼,卻忘記扣動扳機。終於他穿戴整齊。他甚至有時間整理一下衣襟。然後他“啪”地立正,向火焰和廢墟行了一個並不標準的軍禮。
隨着一聲槍響,軍裝上多出兩個圓圓的小洞。他嚎叫着伸手去捂,牙齒將舌頭咬斷。
他想捂住的不是鮮血,而是軍裝上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