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開單薄如紙的袍袖,在黑夜裡急速飛翔。北方那一點點孤光,在視界中越來越遠,直到幻滅。我看見宵明和燭光在下面,朝我仰起明亮而驚恐的臉。原來我的面上結滿了冰珠子,一點,又一點。
我拿帕子擦拭凍結的淚水。那帕子卻輕軟細膩,原來是虹。我伸出織布的十指,把虹一段段扯開,撕裂,粉碎,拋灑在夜空裡。我第一件瑰麗的破碎的傑作,它們離開我的手心,只那麼一瞬間,就飛得不見蹤影。
寒冷的夜晚,我聽不見風的悲號,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在呼喊,沒有了沒有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永遠都不要,不要再到北荒,這個寸草不生的荒涼地方來。
推開玄室的門,我發現裡面空空如也。
真是的,不過半個月的功夫,囤積的這些錦緞竟然全都用光了。
“婆婆,婆婆!”我想應該趕快跟巫羅交談一下。跑了這半個月,西海發生了什麼大事情沒有。
然而沒有人回答我。忽然我害怕起來。一向是,以爲不會發生什麼的時候,最可怕的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婆婆……”我低聲嗚咽着。
織機只是在那裡沉默。我不由自主的靠了過去,它發出吱吱啦啦的聲音,很久沒有人上油了。幾根殘留的紅線掛着,在幽暗中飄飄蕩蕩。
環珮叮鐺。刺鼻的薰風,剎那間充斥了九重玄室,如無所不在。我的憤怒一下子炸裂了。
雲華夫人推門進來,笑意裡混雜着端莊、僞善、還有居高臨下的憐憫。我殘存了最後一絲希望,不想得罪她,於是合上熊熊燃燒的眼睛。
“天孫,你總算回來了。”
其實我的計劃並沒有出差錯。祖母的確沒有想過召見我,只是那一天,無聊的穆天子跑來了,爲了佈置盛宴,雲華夫人她們用完了所有的織錦。巫羅爲了掩飾織女出逃的事實,不惜跑到巫山去找瑤姬——也就是琰姬的二妹妹,借用一些雲霞以應付祖母的使者。因爲瑤姬過着隱居清冷的生活,有藏玩雲雨的癖好。但祖母的嗅覺比誰都靈敏,她立刻發覺瑤池裡升騰的雲霞,悽迷落魄像一個怨婦,完全不符合西海主人雍容華麗的風格。
在被帶往軒轅臺的途中,我忍不住向底下看看。巫
羅是永遠從天界消失了。我只瞧見雲海沉沉,透不出一星半點的光。可憐的巫羅,她的冤魂不知飄落何方。
那個虎牙的婦人斜倚在錦繡叢林裡面,萬分悲憫的瞧着我。彷彿我也是她的一隻青鳥,折卻了羽翼,其鳴也哀。
“你本來是最最出色的織女,又是聽話的好孩子。怎麼會做出這種出格的事情?”
我開始想象,他們是打算讓我下一世變豬還是變狗。
雲華夫人笑道:“還是按老規矩辦吧?”
老規矩是什麼?我想起來,巫羅說過什麼“上一個天孫之類”的話。不知道上一個天孫是誰,犯了什麼事情,受了怎樣懲罰。
西王母皺着眉頭想了半天,忽然說:“且慢,消停一陣子再說。”
雲華夫人反應很快:“是啊。還是等下一次甘華樹開花吧。目下這幾年,且還讓這小妮子一邊織錦,一邊思思過。——天孫,你要好好悔改,或者娘娘會原諒。”
我霍然的站起來。我不是天孫,不過是她們織錦的奴隸。我都是爲了什麼,平生甚至沒有爲自己做過任何一件事情。然而她們理都不理我,一羣宮女涌了過來,我心中一痛,被渾渾噩噩的押回玄室。
我開始憤世嫉俗,把織機砸碎了,每天對着牆壁發呆,對祖母派來取織錦的所有使者說“沒有”,沒有就是沒有。有本事你讓甘華樹早一點開花好了,讓它再給你們孕育一個聽話的織女。我——不幹了。
然而奇怪的是,麻煩遲遲沒有來。我爬上十二樓,原來西海仍是天天在下雨。赤松子和琰姬兩個忙個不停。有時掛出虹,有時是霓。我看着那些斑駁豔麗的顏色,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那也是我的作品,可是我瞧着它們毫無感覺。織女的虹,已經遺落在北荒了。
因爲太閒,我就忍不住的回味我的旅行,回味冰夷和他的從極淵,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我以爲我會很快忘了他,沒想到每一個細節都記得如此明晰,一遍又一遍,真是沒出息。
琰姬來了。我知道她想說什麼,轉過身去,伏在欄杆上,望着茫茫的西海。
“再過一個月,王母又要舉行一個慶典,是婚典。”琰姬說。
“我沒有織錦給她。”
琰姬有些惴惴不
安的說:“如果是你自己的婚典呢?”
我轉過身來,看定了琰姬的臉。然後輕輕嘲笑着:“那還可以考慮。”
琰姬見狀,也就跟着我笑了笑。
“怎麼,忽然想起來,要把我嫁出去了?”
“是我師父去跟王母說的。”琰姬笑道。
原來赤松子他們看不下去,跟祖母去講,天孫年紀大了,長年不見天日的關在玄室裡勞作,也怪可憐。不如給她找個夫君做伴。女孩子嫁了人,性情會變得好一些。王母想想總算答應了,只是說嫁歸嫁,織作可不許荒廢——原來她還不知道我早就罷工了。
“切~~我纔不嫁。她也別以爲,嫁了人,我就會給她好好幹活兒。”我說這種話的時候,儘量的裝作漫不經心,眼望着瞬息萬變的雲海。手指輕敲着欄杆。
琰姬繼續自顧自的講下去,卻是轉了話題:“你知道伏羲氏的小女兒,上次瑤池宴,應該見過的,很美麗的女子。王母一直很喜愛,視若己出,封她爲宓妃,還把洛水也封給了她。”
宓妃,宓妃……我只當沒聽見。
“宓妃年長後,要出嫁了。她既爲水仙,王母就爲她選了一個河神做夫君。那人就是冰夷。可是,也許因爲冰夷有點孤僻,宓妃不喜歡他。冰夷傷心之下,就獨自去了北荒。”
也許應該告訴琰姬,我早就知道這一切,知道冰夷不屈不撓的守候。這樣可憐的琰姬就不用從頭勸說起,好讓我死了這條心。其實死了的心,也未必就是隨遇而安的。
“昨天羿到西海來了。你知道那個羿嗎?”琰姬忽然轉了話頭。
“知道,人間的神射手。”
“原來竟是宓妃,獨自留在洛水,卻和羿好上了。”琰姬的聲音有點興奮,“本來王母也是知道的。只是拗不過宓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沒想到羿這人神通廣大,居然找到西海來了,要王母把宓妃正式的嫁給他。”
“再神通廣大,也不過是個凡人罷。”我懶懶道,“王母拿他怎樣了?”
琰姬作了個鬼臉:“你猜不到的。”頓了頓說,“知不知道,你的巫羅臨走之前,爲了表示懺悔。把她畢生煉就的不死藥,統統都獻給了王母。”
我皺了皺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