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都一戰的慘烈程度,大大超乎冷玥的預計。
從大軍發動進攻,到冷玥親率北明騎軍殺入皇城,前後歷時一個星期,無分晝夜的硬拼,不計死傷的強攻。
曾經富庶繁華的麓都城在北明軍強大的火力打擊下,幾乎成爲了一片瓦礫場,除了麓都中央的皇城之外,連一小段的斷壁殘垣都找不到。
但就是在這樣強大的炮火的打擊下,西商國的軍民仍舊在奮勇抵抗,一片瓦,一堵牆,都是他們賴以作戰的依靠,都是支撐他們繼續戰鬥的信念。
冷玥一路從昭宣門打進皇城,就是這麼一段短短的路程,卻足足花了七天,自己每前進的一步,都是無數的屍骸鋪就的。
冷玥曾經以爲,自己的軍隊擁有超越時代的武器裝備和作戰理念,而且每一次對敵作戰北明軍無不是握有絕對的人數優勢。
以多打少,恃強凌弱,在這樣的條件下,既能保證將己方的損失降到最低,也能迫使敵方迅速失去戰鬥的意志,更能加快戰爭的結束。
確實,先前的一系列戰鬥都表明,冷玥是正確的,但這一次,殘酷血腥的麓都戰役卻給了冷玥一記響亮的耳光,縱然自己掌握着最爲強大的戰爭機器,可是人心,纔是這世間最有威力的武器。
炮火可以摧毀建築,可以消滅肉體,可以滅亡一個國家,但是,卻無法擊潰衆志成城的鬥志。
雖然最後,北明軍隊已經攻入了麓都,冷玥自己也即將踏入皇城,但是在城中的戰鬥仍舊沒有結束,由此冷玥絕望地看到,北明軍要結束在西商國各佔領地的戰鬥,也仍舊遙遙無期。
此刻,冷玥無暇去思索接下去的軍事行動了,於自己而言,當務之急是找到南宮奕。
通往皇城勤政殿的道路已經被北明軍廓清了,夏侯宇留在外城,繼續指揮着剩餘的戰鬥,讓冷玥可以安心地進入皇城,因爲他知道,這是冷玥多年的願望,而冷玥在踏進皇城的那一瞬間,回望着端居高臺、鎮定指揮作戰的夏侯宇,內心卻是一陣陌生的茫然。
沒有可靠的線報,也沒有軍士稟報,但冷玥就是知道,南宮奕就在那勤政殿中,靜靜地等待着自己。
走在皇城空闊的路上,冷玥仰頭望天,眼神蕭索。記得以前,麓都雖然時常陰雨連綿,但是那陰翳堆積的層雲縫隙,還是有象徵希望的陽光溢出。
但是現在,麓都的天空已經被灰黑色的沉沉烽煙遮擋,宛若是一大塊泥濘非常、滿目瘡痍的戰地一般。
冷玥知道,這會正是夕陽西下的時間,可望着這一片天,卻完全感受不到時間。
是啊,要是能完全不知道時間的話,那麼人生或許會完全不同吧!
冷玥這樣想着,嘴角悄悄溢出一絲笑,神情卻是悲傷。
終於,到達了勤政殿。冷玥看着這一座宮門緊閉着的宮殿,一步步緩緩地踏上了階梯,往更高處走去。
佔據皇城的北明軍士,守衛在四周,面無表情,只有當冷玥走過他們身邊時,他們才依次向自己行禮。
莊重而又嚴肅的軍禮,一點點地喚醒了神遊物外的冷玥,也讓冷玥記起了此行
的目的。
南宮奕,自己是要向南宮奕討回自己失去的一切。
南宮奕!
忽然間,冷玥的眼神變得凌厲,變得冷酷,變得無情。
臨近殿門的那一刻,冷玥的心中在想着如何折磨南宮奕,才能抵得上那兩百親兵的性命和自己的屈辱,但到了將殿門真正推開之時,冷玥的心好像一下子,停止了所有思考和想象的能力。
偌大的勤政殿,在冷玥的印象中一直是燈火輝煌、氣勢恢宏的,盤龍的黃金柱,鮮紅如雲的帷幔,還有那象徵着無上權力的龍椅寶座。
但就在打開門的那一剎那,現實與過去徹底割裂了。
整個大殿中,只有一盞如豆的燈光,就放在空無一物的案牘之上,映照着一個大部分沉浸在黑暗中的人。
其餘的一切,都透着股荒涼破敗,往日的文武大臣、諸侯王子,都成爲了這個殿宇遙遠的記憶,所有的高談闊論和國計民生,也成爲了無法追憶的迴響。冷玥走進殿中,反手將大門吱呀關閉,好像生怕外界的一切會驚擾到這裡一般,徐徐地往前方走去。
“誰?”
一個蒼涼黯啞的聲音突兀地響起,自龍椅上方飄來。
冷玥腳步一停,冷若冰霜地看着。
“誰?”
聲音又重複了一遍,顯得更加的緊迫。
那飄渺的燈光頓時有些恍惚,隨即就在那人的端持下,如同鬼火般飄蕩,隨着那人走下臺階,而來到了冷玥面前。那人在冷玥跟前,忽然停住了腳步,燭火也從他手中跌落。
“是你嗎,玥兒?”
冷玥並沒有回答他,只是輕輕地俯下身,將燭臺扶正,然後挑了挑燈芯,燈火又重新燃得更亮了些。
冷玥把燭臺拿起,照亮了她,和他的容顏。
是的,眼前這人確實是南宮奕,西商國的皇帝,曾經的六皇子。
他那雙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直都沒有變,只是他不再丰神俊朗了,而是蒼老得可怕。
不過是二三十歲的人,披散的頭髮中竟大半是白髮,凌亂的龍袍也不再是光彩奪目的明黃,而是沾滿了灰塵,那衣服上栩栩如生的龍,也頓時變得好像在絕境中求生的泥鰍一般,低下而卑瑣。
拿着劍的手,枯槁而又瘦弱,沒有穿鞋的腳,隱隱有血痕。
這就是南宮奕,這就是堂堂西商國的皇帝。
“是你,玥兒。”
嗆亮一聲,佩劍也從他手中掉落,南宮奕晃悠着身體,朝後退了幾步,失去光亮照耀的他,宛若是一個孤魂野鬼,黑暗是他最好的歸屬與屏障。
“我知道,就是你。
我識得你身上的香味,我識得你的身形,還有你那雙,凌厲而又充滿殺氣的眼睛。
真好,真好,一切都沒有變,一切彷彿又回到了從前。”
“可是,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剛纔陡然間的欣喜,一下子又蕩然全無。南宮奕俯下身軀,坐在了冰冷的地上,像是自言自語地在說道,“人世沒有如果,回不到從前啦,斗轉星移,物事全非。”
說
罷,南宮奕的眼珠在黑暗中摸索,像是在找什麼人。
“全都不在了,不在了,現在,這個大殿終於是屬於朕自己了,朕真的成爲孤家寡人了。”
站在他面前的冷玥,一言不發,就只是拿着個燭臺,猶如一個看客,覽盡世事滄桑。
“玥兒,五年了,又是五年過去了,時間過得真快,沒想到兜兜轉轉,我們又再次相見。”
漆黑沉暗中,冷玥清楚聽到南宮奕的一聲苦笑。
“玥兒,你知道我這五年來過得是怎樣一種生活嗎?
我覺得我就像是一個行屍走肉的活死人一般,無歡也無哀。
成爲君王之前,我日日在想着成爲君王以後的日子,想着如何實現我的宏圖偉業,想着如何掃滅三國一統天下從而建立起超越古今的功勳,但是,等我成爲君王之後,我懷念的,我唯一記得起的,卻是以前那段身爲皇子的無憂歲月。”
南宮奕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頭垂得更低了。
“即位沒多久,母后便與世長辭了。
你知道,母后一直是我最信賴的人,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之外最親近的人。
在我成長爲人、晉爲皇子、成爲太子到君臨天下這段時間內,你知道她爲我這個兒子付出了多少嗎?
你知道她要擔多少心操多少事嗎?
從小到大,支撐我奮鬥下去的動力之一,就是爲了有一天能讓我的母后,享受到這世間最富貴繁華的一切。
但是,就在我成功之日,卻是她的大去之期。”
黑暗中,冷玥只能看到一晃一動的銀白髮絲,冷玥走近了些,燈火又重新照亮了南宮奕,只見他,雙手抱着頭,冷玥看不到他的神情。
“那些文武大臣,只是輕描淡寫地勸慰朕,要以國事爲重,要以龍體爲重,要以社稷蒼生爲重,要以萬世基業爲重。”
南宮奕猛然間擡起頭來,一時沒有適應着昏黃的燈光,眼睛半眯着,不多會又重新睜了開來。
“他們就只會對朕說這些無關痛癢的話,卻不知朕最想聽到的是什麼,朕想要一句暖心的安慰,朕想要一個真心的懷抱。
朕的要求,如此卑微,如此渺小,但是滿朝的文武大臣無法給朕,所謂的後宮佳麗,更加無法給朕!”
南宮奕從地上站了起來,顫顫巍巍的,朝後退了一些,似乎很是抗拒任何燈光,於是冷玥手中的燈火,就只是照亮了他龍袍的一角。
“朕當然知道,我是一國之君,朕更加明白朕的肩上擔負的使命。
很快,朕就靠着自我的療傷,走出了母后逝世的陰影,開始實施朕的宏圖大業。
但是,又是那一幫自詡爲清流正直的文武大臣,掣着朕的肘,對朕的計劃百般阻攔。
雖然朕名曰天子,可卻是孤立無援,即使是最支持朕的易深廈和右丞相,都希望國家能夠穩定,而不是改革帶來的動盪。
他們一個個都比朕這個皇帝知道西商國想要什麼?
都比朕這個皇帝更關心國家的前途?”
嘴角一聲冷笑,道盡一個帝王的無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