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歡青姬。
她是值得用他的餘生交換的女人。
爲她他可以放棄一切。
在她下了這道最後通諜之前，他一直是這麼想的。
夜悄無聲息地替換了黃昏，不知何時，水雲閣裡的每一間房前已掌上了燈，一個個紅豔豔的燈籠輕輕搖曳着隱秘於夜色間充滿慾望的風情，柳子興一路走過，衣袖間彷彿盈滿了濃濃的脂粉香氣。十年的歲月，他也曾是尋花問柳，朝秦暮楚，只求片刻歡愉的客人，然而，彷彿命中註定一般，他的內心掙脫不了前塵往事的纏繞，爲情所困的煩憂同樣揮之不去。
心中煩亂，柳子興不自覺中加快了腳步，轉眼已至迴廊拐角處，繞過梨木屏風，來到青姬的屋前。屋子裡靜靜的，淡淡的佛手香飄了出來，清冷的燭光透過茜紗窗描畫出她風姿優美，寧靜婉約的側影。
“徘徊映歌扇，似月雲中見，相見不相親，不若不相見。”
柳子興駐足凝視着心上人的身影許久，好不容易按捺住衝進去一親芳澤的念頭。可是，念及自己曾經許下的信誓旦旦與即將而來的言而無信，他始終沒有勇氣敲開她的房門，只得搖搖頭挪開了腳步。
看來這一回又要無功而返了。年紀越大，歡娛越少，無論吳秀玉帶給他的財富，美惜的善解人意，寶珠、琦心爲他生下的子嗣，薛沁塵留給他輾轉難忘的舊情，反正他擁有的怎麼也無法拋棄。那麼，青姬在他心目中所佔的位置和份量，又是什麼呢，她是他的心，讓他忘我的人，雖然很重要很重要，等到真正要決定取捨時，說是貪心也好，癡迷也罷，才發現左右爲難，舉步維艱，世間所謂的情，除了男女之間的情份，一定還有許多，正所謂“理不斷剪還亂”，柳子興不問自己還好，現在不但沒有答案，還發現一切都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
望着柳子興離去的背影，青姬輕輕合上本來虛掩的房門。
“何苦這麼折磨他又折磨自己？”浣月手拈一根狗尾草逗弄着架上的鸚哥，紅嘴的鳥兒不屑地轉過頭去，嗓子裡還含義不明地咕嚕了一聲。
“‘其室則邇，其人甚遠’。”
“文縐縐地不懂唉，少在不讀書的人面前兜兜繞繞。”
“聰明如你，難道不明白咫尺天涯？”
“到了這個年紀，早就沒了求全責備的資格，更何況‘紅顏未老恩先斷’的男人比比皆是，有如此在乎你的人也該知足了。”
“杜公子還沒有離開嗎？”
“不要總拿我們說事，我們不一樣，有我沒我他一樣活得不錯，我也不再心繫於他。你看柳公子是如何地對你……”
“浣月，其實你說的我都明白……我是忘不了他，有時候連我也覺得對他有些苛刻，也不明白自己爲何需要一份濃情。”青姬雙眉微蹙，輕嘆一聲，“可我又偏偏無法忘記他的過去，尤其是……”
浣月淡淡一笑，往手心裡放了一粒豆子，小心地遞到鸚哥面前，這驕傲的鳥兒揚了揚色彩絢爛的羽毛，黑眼珠滴溜一轉，這才慢慢低下頭，將豆子啄食了下去。
“青姬，任何情感都是有時限的，所謂的永恆有時不過是一種痛苦的堅持。更何況他對你的感情不可能與他的第一次相提並論，或許，根本就是兩回事……我想你也是如此。”
青姬微微一震，繼而苦笑道：“浣月，你有時實在太過聰明。若是個男子，保不定飛黃騰達去了。”
浣月狡黠的一笑：“過獎了，是你的寶貝鸚哥言多必失。”
“浣月……”
浣月收起笑容，一臉誠懇地直視着青姬：“你放心，不管你將來身在何處，過得怎麼樣，只要我在，水雲閣的大門將永遠爲你敞開。”
“看來，只有你的永遠才能讓我相信。”
“因爲這從來都不是你最掛心的。”
兩人相視而笑，男人是火也罷，是水也罷，閉上眼往裡跳的還是女人。
柳子興悶悶不樂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打算收拾行裝，連夜啓程，返回京城。
剛推開房門，便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杜冷正坐在客廳中央狂飲。
同是天涯淪落人！浣月拒絕了杜兄，而他與青姬，還真不知是誰拒絕了誰。
“子興兄，來得正好。”杜冷眯着眼對他舉起了酒杯。
“杜兄，你知道我不善飲酒。”
“喝吧，一醉方休。”杜冷眼神迷離，臉漲得通紅。
“別喝多了，”柳子興上前奪他手中的杯子。“柳某正有意回去，杜兄願不願意一同離開？”
“離開、離開又能如何？你能忘掉一切嗎？情這個東西最煩人了，無論逃到何處，就是纏住你不放！以前的日子該多好啊，從前風流倜儻，快意花叢的我，爲什麼一去不復返了呢？”
“杜兄，別喝了，只怕是越渴越清醒。”
“清醒了才能裝醉啊，才能忘記……該怎麼做她才能原諒我？她爲什麼讓我這麼傷心，我……原諒……她”醉意漸濃的杜冷漸漸有些語無倫次了，“難道得到幸福就是得到一個女人？爲什麼就不能只愛自己？”
柳子興沒有理會醉漢的囈語，他徑直收拾了包袱,爲醉得呼呼大睡的杜冷披了一件斗篷，然後悄悄地開門走了出去。
如果他可以給杜冷一個答案的話，他的情路或許就不會如此坎坷了。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是一種怎樣的煎熬。
好在情愛有時不過是一種執著，總有一天會成爲過去。
最可怕的，就是要等待中度過一生。
覆蓋殘雪的夜，分外的冷，柳子興仰首看了一會兒燈火通明、倚紅偎綠的水雲閣，不過數十日，卻要做兩次逃兵，在掉頭離開的一瞬間，心中千絲萬縷，是難以割捨的疼痛。
“子興。”
忽然，寒冷蕭條的夜空裡，響起一聲呼喚，既宛如天籟，又如雷貫耳，柳子興呆住了，猛地轉過身去，只見青姬一身行裝立在他的身後。
“要走就帶我一起走吧。”
柳子興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一把挽住了青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