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演出成功之後,我的生活發生了兩個變化。一是我有了自己的化妝室(他們本來想給我安排一間住處,不過我已經習慣了住閣樓),二是我獨處的時間明顯減少了。除了睡覺,身邊總是有人圍着團團轉。我的化妝臺每天都堆滿了鮮花和信件(其中大部分是求愛信)。我每晚都堅持把當天收到的信件看完,卻從不回信,因爲根本沒有那個時間。
莉莉·艾施在演出結束的當晚就情緒失控了,氣沖沖地跑到後臺當着衆人的面罵我婊 子。
有人小聲勸她,她絲毫聽不進去。
“你是不是跟劇院老闆、雷德威爾和所有的男演員都睡過了!”她口無遮攔地說,要知道她以前從來不說髒話的,“你就用這種骯髒的手段來和我爭嗎?你這個不知羞恥的……”
“婊 子”一詞還沒說出來,旁邊就有人打斷她。“克洛伊憑的可是自己的實力!她演得很好,所有觀衆都站起來爲她鼓掌……”
“那是因爲所有人都想睡她!”莉莉·艾施大喊,“她就是個賣弄風情的不要臉的婊 子!”
有人還想說什麼,這時我站起來慢慢向她走過去。
“莉莉,我從來沒有跟你爭過什麼。機會是上天給的,我只不過是抓住了它。”
“閉嘴!你這個……”莉莉說着擡起手掄圓了胳膊就想扇我巴掌。她的手掌還沒扇到我的臉上,就被我一把抓住手腕,像火鉗一樣牢牢鉗住。
她先是一愣,隨即睜大了眼睛。
我沒說什麼,只是盯着她。我甚至可以在她的瞳孔裡看到自己的目光。這種目光連我自己都不寒而慄。
“我從來沒有擅自改動劇本。”我盯着她說,“而你竟敢在舞臺上擅自改演。你差點搞砸了這次演出!”說着我一把將她的手甩掉。
她後退了兩步,捂着自己的手腕。我看到她在發抖,眼睛裡含着淚水,但拼命忍住不讓自己哭出來,而是仍用那種仇恨的眼神盯着我看。
她咬着牙,恨恨地嘟噥了一句什麼,轉身憤憤地離開了。
我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幾乎沒有人敢上來勸我。
我看到門口站着一個人。是安娜貝絲。她依然用那種冷冰冰的、有些幸災樂禍的目光看着我。
奇怪的是周圍的人好像都沒有看到她。
她慢慢地用脣語對我說了一句話,然後轉身走開了。
“幹得好。”
再次走進文海之家書店的時候,我手裡端着兩杯熱氣騰騰的摩卡咖啡。
“下午好啊,先生!”我一進門就對店主說,“喝點咖啡暖暖身子吧,這天兒可真冷啊!”
“可不是嗎……哦,真是謝謝了!”店主高興地接過杯子,好像又想到了什麼,往店裡看了看,“如果你是買給別人的,那我還是喝茶好了……”
“不不不,”我趕緊說,“這就是買給您的,我只是想帶點禮物來。”
“這禮物不錯!”店主說着,又看了看店裡,“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可以直接說。”
“不,謝謝。”我說,“我自己看看就行……”說着我想去書架那裡找書看,轉了轉身子,卻沒邁開腳步。
“那本《巴黎聖母院》看完了嗎?”店主熱心地問。
“呃,還沒有……”我說,“不過很好看,我想再多買幾本那位作者的作品!”
店主微笑着點點頭:“你最近好像很忙啊,看你的樣子,近來好事不斷把?”
“忙死了!”我說,“要排練、演出,每天還要處理成堆的鮮花和情書……”
“哇哦!”店主露出驚訝的表情。
“不過比起對付那些沒完沒了的應酬,我更喜歡一個人靜下來看書!”
“我跟你說,咖啡館是個不錯的選擇。只要一杯咖啡,沒有人會打擾你!”
“這是個好主意!”
我在書架上挑了一套精裝版的《悲慘世界》。在此期間,在另一邊的書架旁忙碌的伊戈爾一直沒有搭理我。
我拿着挑好的書走回櫃檯前,店主抻着脖子朝裡面喊了聲:“伊戈爾,把書包起來!”
話聲剛落我就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伊戈爾默默地走到了櫃檯旁邊。
“不用包了,”我一把將書從櫃檯上拿起來,“我這就去咖啡館裡看。”說着我把書錢放在櫃檯上,轉身走出門外,順手拿走了另一杯摩卡咖啡。
其實當天我並沒去咖啡館,也沒讀一個字。我拿着書走到了萊斯特廣場(Leicester Square),站在那裡看鴿子。太陽下山的時候我走回克羅斯溫,刻意避開了晚下班的同事,一個人走到了化妝室。化妝臺上依舊堆滿了鮮花和信封。我走過去坐下,捏了捏花,看了看幾隻信封,然後把它們仍回到桌子上。
“一羣愛慕虛榮的傢伙!”我突然就感到了一陣厭倦。
我看着鏡子裡的自己,穿着漂亮的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上去卻像個俗不可耐的貴婦。我扯掉身上的衣服,和頭上裝滿羽毛的帽子,換上了自己平日穿的舊衣服,然後又在屋子裡點起了一隻火盆,把這些日子收到的信件拿出來統統燒掉,連同那些爭奇鬥豔的鮮花一同扔進了火盆裡。火苗竄起了半人多高,我在火光中扯過一條自己的舊圍巾,圍上它就走出房門。
天色已經黑了,但街上還有零散的行人。有的路人不由地扭過頭來,奇怪地看着我這個冒着雪在大街上奔跑的女孩子。跑過特拉法爾加廣場(Trafalgar Square,爲紀念著名的特拉法爾加海戰而修建,廣場中央聳立着在那場海戰中犧牲的英國海軍名將霍雷肖·納爾遜的紀念碑和銅像)的時候,地上的鴿子呼啦啦都飛了起來。在羣鴿拍打翅膀的聲音中,我覺得身上所有的污穢全都龜裂、脫落,在風中消散。像是蛻去了一層沉重的軀殼。
站在文海之家書店門前的時候,我仍在大喘着氣。書店像是要打烊了,店主已經下班,伊戈爾一個人默默收拾着櫃檯,將所有的東西都歸放整齊。我站在門外,透過玻璃靜靜地看着他。他沒穿毛衣,只穿着了一件舊而乾淨的粗布襯衫。一切打理妥當之後,他穿上外衣,圍上圍巾,關了燈就準備往外走。這時,他隔着玻璃看到了站在門外的我。他先是站原地停頓片刻,然後伸手打開門。
“有事嗎?”他問我。
“已經打烊了?”我說。
他點點頭。
“我能進去嗎?就一會兒。”
他斜身讓開,我走了進去。
伊戈爾重新將燈打開。
“這裡的燈光真暗,”我說,“不過挺好的。舞臺上的強光總是很刺眼。”
“聽說你的演出很成功?”他說。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我並沒有爲此感到高興,那不是我想要的。我不喜歡那樣的自己。”我說,“那不是我,真正的我在這兒。”
伊戈爾看着我,沒說什麼。
“在這裡,只有在這裡,纔是真正的我。正像店主說的,書是鏡子,人只能在書裡看到自己的內心。”
“是我說的。”
“噢,”我笑了出來,“我早該想到!他看上去就是個大字不識的商人!”
“別那麼說。他跟別的商人不一樣。”
“對。”我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陷入了沉默。天啊,我應該停止說廢話!
“我來這裡,只是想做回真正的自己。”我說,“哪怕就一會兒也好!”
伊戈爾沒說什麼,只是看着我。
我低下頭,尋找着他的手,然後伸過去握住。
“你的手很涼。店裡沒有火爐嗎?”
“有。”伊戈爾說,“店主怕冷。”
“你不怕嗎?”
伊戈爾沒有回答。
我擡起他的一隻手,輕輕地吻了他的手背,然後用兩隻手幫他暖着。
他的目光裡沒有驚訝,也沒有欣喜,只有平靜,卻不是平日的那種冷漠。
這時,門外的街道上傳來一串叮噹的響聲,一輛有軌電車慢慢地駛了過來。
“關上門,”我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們從書店裡出來,坐上電車。車上的乘客很少,我們並肩坐着。車窗外是一閃而過的倫敦夜景,道路兩邊一棟棟的樓房就像黑暗中沉默而立的雕塑,昏黃的街燈如同雪中漂浮的幽靈。我們坐在車裡靜靜地看着,誰都沒有說話。
我們在車裡坐了很長時間,直到有軌電車慢慢地行駛到城市的東區。
我們下了車,我帶着伊戈爾在小路上逛着。
“這就是我剛剛來到倫敦的時候住過的地方,”我說,“人們都管它叫貧民窟。”
我們沿着小路一直走着,我給他講着自己初來乍到時的艱苦生活,住在廉租房裡,沒有溫飽,也沒有一個人真正關心。我講了自己工作過的餐館,講自己在那裡沒拿到任何報酬,就被長得像是矮子丕平的餐廳老闆掃地出門。還講了苦命女莉迪亞和她死在襁褓裡的孩子。然後,我講到自己怎麼誤打誤撞進了克羅斯溫工作,一開始只是個清潔工,打掃打掃衛生,整理一下道具。沒有人會正眼看你一下,有地方需要打掃了,只是喊你一聲,完全把你當成個使喚的工具。可是後來想想,感覺還是那個時候最快樂。整天一個人忙着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會過多理會你。幹活的時候可以偷空看別人排演,還在人家走了之後自己上臺模仿人家的動作舞步。那時候至少還有個朋友,她有事兒沒事兒就來找你,拉着你的手聊天,而且可以對你毫無保留地說出自己的心事。她一直暗戀着一個男孩,可是那個男孩卻時不時地來找我搭訕。我還鼓勵她要勇敢追求自己喜歡的人。想想那時多麼美好啊,彷彿每個人都無憂無慮,簡單快樂。可是後來一切都變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爲什麼,人們看我時的目光開始有了敵意。曾經朝夕相處的人開始明爭暗鬥,嫉妒與憎恨開始在人們的心中滋生。唯一的好朋友與我反目成敵人,成了不共戴天的敵人。有的人死於非命,有的人幽靈一樣整天在角落裡冷冰冰地注視着你,像是隨時等着看你的好戲。
“世界就像一個骯髒渾濁的競技場,”我說,“每個人都想看着別人打鬥、受傷,然後流血而亡。”
我一路上講了很多,伊戈爾則基本沒說話,只是靜靜地聽。
“直到有一天,我一個人出來散步,在路邊的屋檐下避雨,我看到路的對面有一家小店,一面流水的玻璃後面,一個穿着白色衣服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雖然那只是個模糊的身影,卻一下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朦朧的雨霧中,我覺得他那麼幹淨,就像是個與世無爭的孩子。”
說到這裡我停下來,伊戈爾也跟着停住。我慢慢地轉過身面對着他。
“那一天我走進了那間書店,門口的牌匾上寫着‘書是鏡子,人只能在書裡看到自己的內心。’確實,我在那裡找回了自己。我要傾聽自己的內心,並遵循於它,而不是像世人那樣趨之若鶩地追隨着那些沒有意義的東西!”
“那你喜歡自己現在的工作嗎?”伊戈爾說。
我微微笑了一下,“怎麼說呢,一部分的我倒是很享受目前得到的成就與努力爭取的過程。但是我的另一部分,或者說更多的一部分,還是喜歡那種簡簡單單與世無爭的日子。雖然苦點、累點,但是自由自在,沒有人會過多幹預你,也沒有人會和你爭什麼。”
“你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嗎?”伊戈爾又問我。
“知道。”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我自己的心裡很清楚。”
伊戈爾看着我,目光裡滿是真誠,又有一種讓人不安的嚴肅。
“人們不光要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還要知道自己能放棄什麼。”
他這短短的一句話彷彿觸及到了我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我突然就想到了在奧克漢頓家裡的那段歲月,想到了我死去的父親母親,想到了那燃着大火的房子;我還想到了莉莉·艾施,想到了我們以前在一起的日子,然後是她罵我時憤怒的眼神;還想到了本傑明·格蘭特,然後是他蜷縮在路邊的屍體,上面覆蓋的白雪……想到這裡我不禁愕然,好像生命中每得到一種想要的東西,就會有更珍貴的東西在你的生命中永遠消失。如此看來,我的生命彷彿總是得不償失。
“生命中不可能只有索取,”伊戈爾看着我的眼睛,認真地說,“只有明白自己能夠放棄什麼,才能獲得真正想要的東西。”
當晚我和伊戈爾步行走回市區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了。在克羅斯溫門口分別的時候,我擡起腳尖想親吻他的臉頰。但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握了一下我的手,沒說什麼,轉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身影在夜晚的街道上走遠,街道兩邊是堆積起來的白雪,和雪地上一排昏黃的街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