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一個男人走出一座建築物的大門,在門前拐了個彎,沿着鋪了一層雪花的石板路獨自向皮卡迪利廣場的方向走去。晚上的風有些冷,他立起風衣的領子,把兩手插進口袋裡。實際上他的臉燙得要命,早已被氣得通紅。“憑什麼這樣對我!”他邊走邊氣呼呼地想着,兩隻腳跺在雪地上的聲音越來越重。路上沒有什麼行人,昏黃的街燈孤獨地立在街角。那是他傾吐怒聲的唯一傾聽者。他是如此憤怒,以至於沒有注意到原本應該有些零星路人的萊斯特大街(Leicester Street)此時卻異常寂靜。彷彿整座城市都已陷入沉睡。
他悶悶不樂地拐了一個彎,想繼續往前走,卻突然停住了。前方不遠處是一盞燈柱被漆成黑色的街燈,細細的鐵柱頂端挑着一隻昏黃的燈盞。這樣的街燈在倫敦市區隨處可見。讓他突然停住的是街燈下的一個黑影。他一拐過來,就猛不丁地看見燈下立着一個黑黑的東西,膽子再大的人也難免會嚇一跳。
“誰!”他站在原地大聲問了句。
那個影子站在燈下,煤油燈光垂直地從頭頂照在它身上,加之碩大的風帽,根本看不清面孔,只是讓人感覺毛骨悚然。
“你看上去很生氣。”影子說。它的聲音低沉而帶着一些沙啞,讓人聽了不寒而慄。
“好像還有些害怕。”路人壯了壯膽剛想說什麼,身後猛不丁又傳來了說話聲,竟然是個女的。
路人猛地轉過頭去,後面沒有很近的街燈,他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年輕女子的身影,披着一件深棕色的斗篷,身材嬌小,看上去卻讓人不由心生寒意。他轉頭的功夫只見那女子步伐輕盈地慢慢朝他走來,但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又把注意力轉回到了前面的黑影身上,顯然覺得那個高大的男人威脅更大。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他又壯着膽子問了一句,首先想到的卻不是劫匪。他們身上散發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寒意,絕不是張牙舞爪的劫匪所能擁有的。
街燈下的黑影沒有說話,路人看不到他的臉,卻分明感覺到了帽檐下撒發出來的冷笑。
“顯然你的情緒很糟糕。”路人身後的女子輕輕地說了句,說話的同時兩隻手已經從路人胳膊下面伸到了他的胸前。他猛地一驚,卻沒有做出很大反應,只是看着那兩隻如白玉般的纖纖細手慢慢遊走到自己的肩膀前面,細嫩柔軟,卻沒有一絲血色。那女子夜鶯般的聲音在他耳邊清晰地響起:“我們只是想幫你解脫……永遠!”說着她眼睛的瞳孔已然變了顏色,一層如同霧氣般灰白的寒光瞬間覆蓋了原本清澈的寶石藍。同時路人只覺得胸前一緊,女子的兩隻手已經緊緊地扣在了他的胸口。
寂靜的石板路上頓時響起了一陣恐懼的尖叫聲,瞬間被夜晚的濃霧淹沒在昏暗的街角……
儘管劇院裡風言風語,仍然無法撼動雷德威爾的決定。以前雷德威爾也會不時做出一些讓人驚訝的決策,可這次不得不叫人懷疑他的精神是否正常。而神經幾乎快要崩潰的還是莉莉·艾施。這樣一臺大型劇目的女一號身份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儘管壓力巨大,她仍然不敢違抗父母的命令。奇怪的是,從那之後安娜貝絲從未再高調現身。莉莉和我都以爲她肯定會親自給我們點兒顏色看看,誰知她卻像鬼魅一樣來去無蹤,偶爾能看到她的身影一閃而過,卻似乎沒有要停下來教訓我們的意思。就連平日熱鬧非凡的本傑明·格蘭特也突然變得沉默起來。
克羅斯溫彷彿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寂靜。但其實每個人的心裡都不平靜。
“克洛伊,連你都演得比我好,雷德威爾卻只讓你演我的影子。”莉莉常說。
“可我已經很滿足了,”我說,“其實我很爲你感到高興,我願意演你的影子!”
原來演員表裡的“影子”指的就是主人公Naija的影子。後來我們才逐漸瞭解《安琪拉之歌》的劇情:Naija是位年輕的公主,她美麗動人、善良純潔,是國王的掌上之寶。但是她並不幸福,因爲她生來便患有疾病,從小隻能呆在宮廷裡踽踽度日。皇宮的生活富貴奢華,但她卻極其渴望能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她日日祈禱,每天都祈求神明,終於有一天,在睡夢中她的身子飄出窗外,飄出庭院,來到了外面廣闊的世界上。她每晚睡夢中都會在遼闊的大地上自由飄蕩,有一天,她穿過一條隱藏在森林裡的神秘隧道,來到了一個如詩如夢般美麗的地方,那裡風景如畫,猶如仙境……
我剛讀完劇本的開頭就已經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個故事,因爲它和我的經歷太像了,主人公奈珈的經歷簡直和我小時候的回憶如出一轍。只不過故事裡的主人公是位出身高貴的公主,而我只是個出生在奧克漢頓貧困家庭的一個普通女孩。但我們同樣都是身患疾病卻渴望自由,渴望掙脫束縛自由飛翔的不屈靈魂!其實如果有那個能力,我真的很想飾演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因爲我覺得這個故事就是爲我而寫的,彷彿我的整個生命就是在等待它!無論怎樣,我一定要演好故事裡的角色,哪怕只是別人的一個影子!
When beautiful flowers bloom, you should pick them up as early as you can.
我真正相信了這句話。可是當我回到閣樓去找它的時候,牆壁上已經沒有了任何痕跡。
《安琪拉之歌》太長了,以至於要分成好幾段來演。雷德威爾從不肯給我們看完整的劇本。人們都說他其實也沒有完本,說不定也是要等法國的那位作家一部分一部分地寄過來。有名氣的人架子就是大。
莉莉·艾施從早到晚不停地練,可仍然不得要領。雷德威爾說她根本就抓不住人物的感情。其他同事沒有人敢多說話,每個人都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可莉莉知道每個人肯定都在心裡把她嘲笑了上千遍。唯一不會嘲笑她的人就是我。休息時間她總是躲在沒人的地方抱着我的胳膊哭,我怎麼安慰她,也沒有辦法讓她拾起信心與勇氣。我只能早起晚睡,每天陪她不停地練,幫她按摩腳踝。於是慢慢地,我們又恢復了往日的友情,甚至更加根深蒂固。莉莉·艾施雖然沒有天賦,但她有一種“即使累死也要盡力做到最好”的精神,盡最大的努力讓所有人不失望,即便不能盡如人意,也要做到問心無愧。
《安琪拉之歌》開演的日子終於到來了,那是倫敦最寒冷的一天,克羅斯溫所在的街道上卻是一片火熱。熱切盼望的人們如潮水般涌來,萬人空巷,克羅斯溫一時之間成了整個霧都的中心。
經過一段時間的苦練,莉莉和我雖說不上是信心滿滿,最起碼有了一定的底氣。演出前夜,雖然她總是一臉笑容地跟我說自己已經準備好了,可我還是能看到她臉上掩蓋不住的緊張。我握住她的手,儘量給她最真誠的鼓勵。此時我們都清楚地知道,千萬不能搞砸。
開演的當晚臺下座無虛席,樓上樓下滿是盛裝打扮的紳士貴婦,單是場面就足以令人震撼。
第一場演出沒有我的戲份,我便把所有精力都用來給莉莉鼓勁。她已經過了化妝師的精心打扮,亮麗得如同高貴耀眼的公主。我一再囑咐她今晚就得把自己當成公主,要讓臺下所有的觀衆折服於你美麗曼妙的光芒。
大幕拉開,首先上場的是衆多的伴舞演員,他們打扮成光鮮亮麗的宮女與侍童,上來就載歌載舞,讚揚宮裡有位年輕美麗的公主,她多麼心地善良、純潔無暇,猶如天使下凡,令所有的人都羨慕不已……在這期間我一直握住莉莉的手,告訴她一定要放鬆,自然流露。
伴舞演員在臺上歌舞讚揚了一番便退下場去,隨即燈光變暗,莉莉上場的時候到了。只見她深吸了一口氣,輕盈地走到舞臺中央。一縷燈光打下,將她圍在一片耀眼的光圈之中。她身穿一襲潔白的衣裙,金色的長髮披在身前,像極了雷諾阿的《康達維斯》(1880年)。如此現身足以令臺下所有的人驚豔。果然全場一片寂靜。
莉莉·艾施,哦不,這時應該說是Naija公主在燈光下緩緩擡起頭,她的面龐清新脫俗,猶如陽光下盛開的百合。她輕盈地擡起纖纖玉手,在優美的音樂中開口吟唱。她的嗓音甜美動聽,如同春天風中歌唱的百靈鳥,又如山間清澈流淌的小溪。臺下所有人都靜靜地聽着,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站在幕布後面的我也專心觀看着她的表演,不由已被她的演出打動。可不知怎麼,我總覺得,她似乎太在意動作和唱詞的準確,卻沒能把握角色的感情。她表演得確實很到位,簡直是無可挑剔,可她那幾乎完美的展現總讓人感覺有些做作,甚至有些煽情。我總覺得,如果是我自己,應該會比她演得更好些。
一幕完畢,臺下掌聲雷動。所有觀衆都真誠地致以最熱烈的掌聲。走到幕布後面的莉莉幾乎不相信這掌聲是送給自己的。她摸着自己的胸口,一直在問我這是不是真的。
我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是頻頻地用力點頭,一再告訴她這是真的。
“克洛伊,我不是在做夢吧!”她捂住自己的嘴。
我見她眼看就要哭出來了,就趕緊提醒她注意情緒,別把妝弄花了。很快又該她上臺了,這次是和伴舞的羣舞,好多人衆星捧月一樣把她圍在中間,描繪了宮廷中奢華愉悅的生活。隨後伴舞演員們紛紛離去,舞臺上只剩下Naija公主。這時燈光再次變暗,顯然是表示已經到了晚上。孑然一人的Naija公主獨自坐在寢宮裡,悵然地望着窗外。窗外月光皎潔(其實是舞臺燈光的效果),幽明靜謐。Naija公主看着窗外的月色,喃喃地訴說着自己的苦衷。只見她憑窗低唱着:“我流着眼淚,怎麼看不見天空?天使失去羽毛,剩下猙獰。身邊的人這麼多,卻沒人能明白我的憂傷。沒有自由的鳥兒,即使是在金色的籠子裡,也只有苦澀的淚水相伴……”
就在這時,忽然一隻美麗的鳥兒飛過來落在了窗臺上。那是一隻明亮的金絲雀,或許是經過精心的馴化,飛過來落到道具窗臺上就一直老實不動。與此同時,幕後響起了一個非常好聽的男子的聲音,顯然是在爲金絲雀配音。
可憐的小姑娘你爲什麼哭
是否因爲總是一個人走在崎嶇的小路
斷斷續續的腳印 淚水浸透的日記 都會變成有生命的書
幫你爭脫那殘忍的束縛 不再那麼麻木
你畢竟還有心靈的小屋
魔鬼陪你跳舞 精靈爲你報幕
水晶鞋閃閃發亮 你那迷人的舞步
月光射穿迷霧 在這個銀色的世界 一切變成會跳動的音符
時間爲你凝固 夜色像紅酒一樣讓你醉倒讓你忘掉所有痛苦
啊 你並不孤獨
Naija公主看着窗臺上的金絲雀,緩緩地開口唱:“靈巧的鳥兒啊你怎知道我的苦楚,你有自由的翅膀可以翱翔天空,我卻只能被關在這奢華的囚籠。所有人都以爲我很幸福,但我渴望的是外面的天空!我寧願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只爲那夢寐已久的自由!”
金絲雀那動聽的聲音再次傳來:
自由的世界 眼淚也甜美 自暴自棄苦澀如影相隨
誰都需要勇氣 誰都需要別人鼓勵 誰都需要找回自己
當明天第一束陽光真的能夠把你叫醒
我想你會感到慶幸 周圍的一切又恢復平靜
太陽還沒完全升起 但畢竟 這是黎明
一曲唱完,金絲雀拍着美麗的翅膀飛走了。
我已經無暇去驚訝那鳥兒被馴化得如此乖巧,因爲我已經被它那空靈的歌聲所打動。讓我震撼的並不只是它的歌聲多麼有如天籟,而是那聲音彷彿觸動了我內心深處的某種記憶。彷彿在遙遠的記憶深處,我曾聽到過這個聲音。那種猶如來自奇幻夢境的美妙聲音,如同天使的嗓音,又似魔鬼的召喚。
潮水般的掌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回過神來去看的時候,莉莉已經和伴舞演員們站在舞臺上謝幕了。臺下所有的人都站起來用力鼓掌。顯然,《安琪拉之歌》的首演之夜非常成功。
走下舞臺的時候,我想上去向莉莉道賀,可是很多同事團團圍着她,一邊恭喜一邊簇擁着她向後臺走去。莉莉滿面紅光,在一片熱鬧的歡笑聲中興奮地消失在走廊盡頭。我看着她的背影,衷心地爲她高興,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日子裡,莉莉只有我。可是從現在開始,她再也不缺朋友了。劇院裡的每個人都會開始喜歡她,她再也不會孤獨,再也不會一個人躲在角落裡默默流淚。我知道,我在她生命中的意義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