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返

梅家恩陰沉着臉,負手而行,不自覺就轉過角門,忽見一個纖細人影從對面屋裡躡手躡腳的跑出來,懷裡揣着什麼東西,出了門,下了臺階,東張西望,一眼瞧見自己,就傻眼了。

正是若胭。

“老爺。”若胭尷尬的笑了笑,上前行禮。

梅家恩冷眼看她,輕叱,“一個大姑娘家,鬼鬼祟祟的做什麼?手裡什麼東西,給我看看。”

若胭只好將書遞過去。

“《千字文》?”梅家恩驚奇的看她,“怎麼回事?這裡面的字你都識得?”

若胭已經冷靜下來,慎言答道,“也全識得,只是曾聽秦先生說起這書不錯,就想找來學習。”說罷,乖巧的垂首,心說,我這是爲初夏拿的好嘛,我還能不識得《千字文》?

梅家恩靜靜的打量她片刻,道,“先好好的把《女誡》熟記於心纔是頂重要的,其他的,學與不學,並不重要。”

“是。”若胭也不頂嘴,頭也不擡,悶悶的回答。

梅家恩看她呆頭呆腦偏又惹事生非的樣子就來氣,狠狠的皺了皺眉,意欲重斥她一通,自己也覺得索然無趣,本來還想問問她白天金釵的事,看她這蔫蔫的模樣,又懶得問了,左右杜氏已經處理了便罷,略略一頓,似乎想起什麼,說,“聽說你因爲添祿行禮稍慢了一些就打了他二十板子和關兩天柴房?”

咦,自己明明和張氏只說是添祿對自己不恭敬,到張氏轉述給梅家恩就已經變成了行禮稍慢了,雖然事實上自己爲了保全富貴面子,也故意拿住不恭敬的藉口,張氏其實是心知肚明的,不誇獎自己仁厚寬懷體己婢女就夠了,卻還是這樣在梅家恩面前挑唆,心裡也來了氣,目無表情的回答,“這事兒老太太是早知道的,我是在南園旁邊的抄手遊廊上碰上添祿的,他不但對我不恭敬,更是行爲不端,品行低劣,事情如何,女兒恥於啓口,想必老太太也告訴了老爺。”我就不信了,你一個大男人聽了我這隱隱有指的話,還真重新去問你的太后媽,也不怕太后傷心你對她的質疑,你要是真去問,我也很想知道太后是怎麼回答。

不說別的,南園旁邊的抄手遊廊是內院的一部分,豈是男僕可以隨意去的?

南園是梅承禮居所,說來有趣,梅承禮已經十六歲,卻一直住在內院,沒有搬到外院,就連身邊伺候的也只有三個丫頭,並沒有小廝書童,張氏的理由是南園離中園最近,方便照顧,丫頭心細,小廝又容易攛掇少爺變壞,就連秦先生的住所和課堂,也設在西跨院,與內院一門之隔,出去自如。

這許多年,竟沒人覺得不妥。

果然,梅家恩眉頭輕輕一皺就鬆開了,略點點頭,道,“罷了,你心裡有分寸就行,你剛進府,奴才們不認識你也可能,時間長了就好了。”

若胭仍然是一副木然的面孔,“是。”

梅家恩此時已全無說下去的興趣,擡眼望了望盡頭的廂房,眼底浮現冷漠,轉身就走了。

若胭探首見他又上抄手遊廊走遠,漸漸暗沉的天色將他的背影凸顯得格外冷漠,清涼的晚風吹起他的衣襟,叫人莫來由的覺得心口發涼,開始納悶他來西跨院的目的,這裡偏於一隅,除了教舍就是頂南頭的自己和章姨娘了。

秦先生離去後,梅承禮也沒不用再來上課,教舍就一直空着,許是因是張氏心虛,不便涼薄的過於明顯,又或許是考慮到梅承禮會用得着裡面的書籍,並沒有落鎖。

可梅家恩看上去並不像是來追憶秦先生的課堂,他剛纔甚至看都沒認真看一眼面前的教舍。

那麼,就是來找章姨娘的?自從那個晚上章姨娘婉拒之後,他就再沒跨進大門一步,今天意欲何爲?——也不管什麼願意,總之,他又走了,終是沒有靠近。

若胭回頭看看教舍,想起那滿架的書籍,惋惜的嘆了聲,挪了挪步,終是沒有再進去,捏了捏手裡的《千字文》,快步回廂房。

初夏迎上來,低嗔,“二小姐哪裡去了?也不告訴奴婢一聲,真把奴婢嚇壞了。”

“你進來看看這個。”若胭把她拉進屋裡,晃了晃手裡的書,低聲說,“你看着,有不明白的就問我。”

初夏翻了翻,喜不自禁,寶貝似的抱在懷裡,連連作揖,道,“奴婢在叔父家曾見過這書,叔父教過幾句的,奴婢記得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只是後來叔父過世,嬸孃就不讓奴婢學了,把書都收走了。”回憶往事,心有潸然。

若胭拍着她的肩,“以後,這書就是你的,你想怎麼學都行。”

初夏謝了又謝。

章姨娘聞聲進來,詫問,“你們這是說什麼?”

初夏忙悄悄的將書藏在身後,順勢壓在椅背搭着的衣裳下面。

“姨娘,您該多躺着些,再抹幾回藥膏就好了。”若胭笑眯眯的上前,對着章姨娘的額頭左看右看。

章姨娘搖搖頭,道,“對了,姨娘想起個事,問問你的意思,鄭姨娘那個鐲子,你怎麼處理?”

若胭一愣,“她當衆給我的,我也當衆收下了,還能如何處理?姨娘有什麼想法?”

章姨娘欲語又止,若胭就嗔,“在自己女兒面前有什麼話是說不得”,章姨娘這才慎言,“姨娘想,還是還回去好,姨娘看着那鐲子很是值錢,雖然說是鄭姨娘主動送的,到底割人之愛,不如還回去,鄭姨娘自然也念着你的好,二小姐若是喜歡鐲子,姨娘回頭給你買一隻好的,如何?”一番話解釋的明明白白,語氣卻是小心翼翼。

若胭心裡就百般不是滋味,看着面前這個還算是半個陌生人,突然張開雙臂緊緊的摟住她,她是自己的生身之母,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她是如此卑微謹慎的保護自己,不過一個鐲子而已,若胭何嘗不知道,鄭姨娘會因此恨自己,如果當時不收呢,鄭姨娘就會放過自己嗎?張氏又會善待自己嗎?收下再還回去,以後就真的可以相安無事了嗎?絕對不可能!若胭是個一根筋的,既然想通了要做一個“宅鬥勇士”就不會一開始就退縮,何況自己根本就沒有退路,不是嗎?章姨娘是本地“土著”,她就算再柔弱,就真的不知道後宅的人心嗎?她不過是性格使然,受氣求偏安而已。

“姨娘,不管我們怎麼做,生活都不會平靜,還不如留下這送上門的東西,好歹值點銀子,以後總有用的着的地方,姨娘想想,這鐲子要是換成銀子,得夠我們買多少紅豆酥和芝麻糕啊。”若胭想了想,到底又換了副嬉笑的麪皮讓章姨娘放鬆,她當然已經從春桃那旁敲側擊得知了章姨娘愛吃紅豆酥。

也不知是不是若胭表現的無畏懼,還是“值錢”兩個字打動了章姨娘,總之章姨娘略一遲疑,就明白過來了,還撲哧輕笑了一聲。

翌日請安,若胭等人剛剛坐穩,就見梅家恩和鄭姨娘並肩而立。

杜氏視若無睹,章姨娘黯然垂首。

“老太太,太太,二小姐。”鄭姨娘倒是意外的禮數週全,嫋嫋娜娜的站起來,挨着個見禮,偏又嬌癡的哼了一聲,揉揉太陽穴。

張氏的臉色從鐵青迅速恢復原狀,笑意滿面,“桂芬,都說了讓你今兒不必來了,怎麼不聽話,頭疼好些了嗎?怎麼我瞧着還是不太好?”

鄭姨娘就蹙着細柳眉,擠出個討好的笑來,“累老太太惦記了,原本昨夜裡吃了老太太賞的藥丸,已經大好,誰知夜裡做了夢,夢到家母,家母在夢中也不知怎的,將我好一頓訓斥,說我敗財,負了她的一番託付,又說我能進梅家是我的福分,好生伺候老太太和老爺纔是本分,別憑着老太太心慈和老爺寬厚就忘了做晚輩的本分,竟將我說的羞愧,半夜醒來想了又想,只覺得必是自己愚鈍,惹了老太太生氣,就過來討個饒,老太太指點指點我吧。”

若胭嗤之,說什麼敗財,分明是說若胭拿了她祖傳的鐲子,她娘就罵她敗家子,還說伺候老太太纔是本分,這就是說給杜氏和梅承禮聽了。

張氏聽了,呵呵直笑,道,“你們娘倆倒是連着心,桂芬夢着她娘,還不知道她娘已經來了信。”

若胭心忖,就是昨天那封信?

鄭姨娘目瞪口呆,“老太太,什麼信?這可是真的?”

張氏笑道,“我哄你做什麼,昨兒纔到的信,你娘說過些時候要上京來。”

這下子,莫說鄭姨娘,除了梅家恩是早知道的,其他人都驚詫了,竟有這樣的巧事。

回到廂房,章姨娘又開始黯然落淚,鄭姨娘的得意神色像針一樣紮在心口,又不敢說半個字,若胭知她自傷身份,又好言勸慰半晌,纔算哄她抹了淚,破涕而笑,若胭鬆口氣,心中亦自苦澀,章姨娘因此遠離家人、無親無助而時常悲傷,更有何人知道自己上輩子就被雙親拋棄,寄居福利院,那些一步步成長的歲月受盡多少冷嘲熱諷與欺凌羞辱,情殤轉世,又成孤魂野鬼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成爲別人的外室私生女,無端捲入內宅紛爭。

初醒時,見到這如戲劇般的場景,幾日不敢相信,借病昏睡,到底是章姨娘的哭泣將她喚醒,命運已然如此,一味的裝癡和迴避也不能讓時光倒流、重回那個熟悉的世界,若胭自嘲一笑,回去了又如何?自己依然是那個被人遺棄的孤兒,更可笑的是,還是個結婚證沒捧熱就要被掃地出門的棄婦,還不如就在這陌生的世界裡重新開始,縱然四周心計險惡,好歹還有個疼愛自己的生母,或許,上天憐我,能過得更好一些?

然而,要留在這裡,要活得好好的,就必須強大起來,努力的保護好自己,還要保護好那個柔弱善良的生母姨娘。

歪在牀頭,胡思亂想,前世今生的般般往事一一浮現在眼前,如漫天的流星雨,密密麻麻,卻又抓不住,眼睜睜的看着它們極迅的消失的蒼茫夜幕、世道輪迴。

重新來過,容我認認真真的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