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費爾貝恩斯站在一人多高的木架子上,兩隻和連鬢絡腮鬍子一樣焦黃的眼珠滾動了幾下,視線掃過腳下那些越發紛亂的人羣時。他不由得露出一個笑容……他最喜歡的事情之一,就是這種居高臨下,俯視着世上每一個人的感覺。
儘管幾乎一半以上的人都在喝罵聲中凌亂的狼奔豕突,不過那沸騰一般的營地的景象還是讓這位原本的傭兵頭子,納德勒子爵和伯特子爵聯名委任的聯軍司令長官,那點名爲虛榮心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所謂亂世中的英雄,還是應該指揮着千軍萬馬啊……傭兵頭子捻了捻下巴上的焦黃的鬍鬚,得意洋洋的想。
當然,眼前的馬匹大多是拉車的駑馬,加起來還不夠一百之數,但至少千軍至少是足夠了的……集合了兩個貴族所有兵力之後,囤積在這個不大的城市前面的士兵的總數已經超過了三千人,雖然這其中至少有一半都是些笨手笨腳的,連列隊也不能好好完成的菜鳥。
這些人實在是太過於愚蠢了,甚至還不等到戰鬥開始,那些本來可以讓士兵們熱血沸騰的號角聲似乎已經將他們的膽子嚇破了一半了。不過有什麼辦法呢?即使是伊恩手下那些由傭兵轉職來的,凶神惡煞的士官們,也對此無法過分苛求——誰讓在一個月……不,可能是十幾天之前,這些人還不過是全身沾滿了泥土,手中握着鐮刀、草叉和連枷的農夫呢?這羣膽子比耗子大不了多少的傢伙們能夠聽從士官們的命令,完成現有的工作已經是個了不起的成績了。
原本的傭兵頭子,現在的伊恩·費爾貝恩斯將軍微微一嘆,將視線轉向正前方。
腐葉之月的冷風,將天空中濃密的雲團不住的吹向北方,翻滾着的青烏相間的雲層後面,正午時分的陽光也只能透露出一層晦暗的光,空氣中似乎帶着一種冰冷的,照的人沒精打采的青灰顏色,而這陽光下面,那座用灰黑色石頭堆砌起來的城牆看上去竟然也泛起了一點點的生鐵一樣的光澤。這個岩石和木頭搭建起來的粗笨屏障,就像是個大怪物一樣的趴伏在那一片山窪之中,只是看上去頗有些疲勞過度的感覺。
伊恩·費爾貝恩斯呵呵的笑了起來。
這比一個大鎮子大不了多少的城市,還不會被曾經當過五年正式騎士的他放在眼中,雖然說它確實武裝的很完善——用土石和硬木結構的城牆超過了二十五尺,以一個最低級別的城市來說算是非常高的,而且顯然是最近剛剛經過了一輪的加固……鋼條和鐵索在圍牆內側向外透漏了出來,木質的尖刺柵欄和木釘刺被埋在圍牆外側,城市前面原本比溝渠大不了多少的護城河此時已經別挖沉挖寬了,而且從那翻卷不定的水流來看,渾濁的水面下肯定佈置了削尖的木樁。
甚至從他這個角度還可以看到城牆上架着四架弩車,雖然不過是中等大小,而且應該是使用多年的陳舊武裝,不過那對於普通的士兵和攻城武器還是具有着不小的威脅的……這個小城的城主雖然是個女人,但據說也曾經是一位騎士,甚至是比自己的資歷要高得多,現在看起來,她確實擁有着一些手段。
可是那又怎麼樣?不過是個小城罷了……伊恩·費爾貝恩斯得意洋洋的視線再一次轉向自己的身後,在那裡,幾十名農夫士兵正在他們帶隊頭兒的喝罵聲之中,將一根粗長的橫木架上縱梁——只要再扣緊中央那個看似笨重的金屬鉚扣,這個怪異但是卻又威力十足的攻擊武器就足夠成型了。
康納裡維斯家……西北的獅鷲們果然不愧是大陸上的第一強兵,出手的大方程度看來也是一等一的……
被委以重任的原傭兵頭子心中忽然有些感嘆。
這些樣式新穎威力巨大,而且拆裝也極爲方便的投石機無論在哪裡都是足夠當作寶貝兒供起來的殺手鐗,但是他們卻毫不在意的便撥給了自己六架之多,至於說撞城錘,弓矢和戰甲之類的東西,更是隨便的一句“要多少有多少”
不過不管怎麼說,有了這些東西,伊恩·費爾貝恩斯也就有了相當的自信,即使是這名爲卡倫的城市再大上那麼一倍,也不可能守得住三天的時間。
當然,這位新任的將軍也不想要拖上那麼長的時間——兩天的行軍下來,簡陋的摺疊牀鋪早就已經讓這位傭兵出身,但在這幾年中已養成養尊處優的貴族貴族習慣的領軍者感到腰痠背痛,更何況儘管距離腐葉之月結束還有着一段不短的時間,但是山野之中的陰風卻是如斯的強烈,即使是柔軟輕便的鵝絨被褥也難以抵擋,如果再算上野地裡那些吃人的蚊蟲……這些已經足夠讓無比懷念城市溫暖的爐火,柔軟的牀鋪,以及那些豐腴的胴體……
雖然這種鄉下的小城市恐怕也就只能算是個存身之所,沒法期待太多……不不,剛纔那個站在城頭上喊話的,據說是他們的城主的那個女人,遠遠看來似乎很不錯……伊恩·費爾貝恩斯眯起了眼睛,黃眼珠裡閃爍着一點細微的光……光是一個貴族騎士的身份,已經足夠有誘惑力——他喜歡那些看上去高貴的女人們,尤其喜歡他們在自己的蠻力之下痛哭流涕的表情和撕心裂肺的尖叫,那總是能夠刺激心中最大的爽快感覺……
但是最主要的目標還是必須要在那些穩坐在後營之中的貴族們面前做出一個良好的表現……戰爭是無可替代的,貴族輪換的良機,只要自己的表現能夠逐步獲得那些來自於康納利維斯家的人物們的肯定,說不定成爲一城一地的主人,成爲擁有廣大領地的新興貴族也並非是什麼癡人說夢的事情。
只是這樣想了想,伊恩·費爾貝恩全身的血脈似乎便已經帶上了一種莫名,火焰焚燒般的燥熱。
“透石機準備!放!”
隨着指揮者聲嘶力竭的嚎叫,一門被伊恩·費爾貝恩斯稱爲‘寶貝兒’的大傢伙也應和着發出一聲勾索顫動的刺耳聲響,長長的投臂吱吱嘎的呻吟着向上揚起,巨大的石塊兒被重力造成的慣性猛的拋向天空。石塊的陰影高速掠過地面,它沒有擊中任何東西,只是隨着一聲轟然巨響和滾滾的煙塵,在城門前前五十尺開外的地面上犁出一道足以種植花生的鬆土。然後砰地一聲撞進了護城河裡,濺起了漫天的水花!
不過,這沒有什麼了不起,出現一點點失誤是很正常的——只不過過了幾個呼吸的功夫,“轟!”的一聲巨響再次傳來,巨石猛的從天空上下砸下,這石塊準確的轟擊在城門左邊城牆上,那看起來頑固的石頭結構頓時顫抖了一下,帶起大片的泥土,工事的碎片,地面也隨之跳動了一下,然後就按着這個頻率,第三塊,第四塊巨石連續砸下,整座城牆似乎都呻吟起來!令人牙齦發酸的淒厲慘叫從各處傳來,響成一片。
城牆上被嚇得六神無主的士兵則開始慌亂的逃散——幹得好……指揮者濃密的鬚髯下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這種傢伙往往是最早死在巨石之下,只有少數開始謹慎的後縮防線的冷靜的老油條才能安全倖免。但是顯然,眼前這一股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小城的城衛軍之中,並沒有那樣的存在。
“準備衝鋒!打下來之後,城裡的東西隨便你們!”
他揚聲吼道,於是身邊頓時響起了一陣熱烈的迴應,那來自於在前方已經佈置好隊列,納德勒和伯特家族的士兵。他們可不是那些無用的,只能作爲苦力的農兵,而是真正的精銳——其中的一半是伊恩·費爾貝恩斯原本的手下,而另外的一半,也曾經是某個臭名昭着的,半盜賊半傭兵團的成員……但是毫無疑問的,這些人不同於那些隨處招攬來的農兵,他們都是用活人磨練出的精銳,每個人手中都已經是帶着無數人命,戰鬥之中對於生死之事也就不再掛懷,因此說到勇猛,絕對不會遜色於那些正規的騎士,而且在勇悍的同時,他們早就已經帶上了一些變態的慾望,有時候,能夠殺人反倒比能夠睡女人和有錢分更加吸引他們。雖然對於這個破破爛爛的城市並不抱有太多的希望,但是隨意燒殺搶掠同樣足夠刺激這些兵痞子們的神經。
爲了能夠取得最爲快速的效果,伊恩放棄了使用農兵作爲炮灰衝鋒的常規手段。
淒厲的號角聲彷彿猛獸的哀號,呼隆隆的聲響之中,打頭陣的一輛攻城車被一百多條大漢推動,轟鳴着向城市的護城河靠了過去,這個時候,城牆上的防守者們似乎也終於從震撼中清醒,僅有的四臺弩炮嘣嘣的射出了一輪,可惜,這些老式的武器似乎並不能起到很好的作用——標槍一般的弩矢洞穿了攻城車上厚厚的壁板之後,便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動力,而就在他們再填裝起來之前,車子已經直接闖到了護城河的邊沿,推車的士兵們吼叫了一聲,於是吱嘎的巨響裡,原本組成攻城車外壁的木板迅速下落,砸實在護城河上,漸起兩篷巨大的水柱。
“萬歲!”
進攻者的陣營發出一聲歡呼!
這個時候,防禦一方纔發現那衝車的問題……事實上那是一輛經過巧妙僞裝的,用來架設橋樑的車輛!可惜這個覺悟晚了一點,那原本作爲防護的深塹上,已經被架上了一道木質的寬闊橋樑!而藉由投石機的掩護,一隊坦胸露背的高壯戰士已經呼喝着口號踏足橋面,他們推動原本隱藏在那個衝車下面的,一個巨大,帶着猙獰尖刺的攻城槌,向卡倫城的大門衝去!城牆上立刻開始用大片的箭矢向下投射,可是對於攻城車上覆蓋着的厚厚的防禦木板來說,它們至多隻能在上面添加一些裝飾性的羽毛……
咳喝!咳喝!隨着戰士們的高聲齊喝,繩索將碩大的衝擊錘揚起!卡倫城木質的大門上包裹着厚厚的一層鐵皮,但這層鐵皮在遍佈着大小尖刺,鑄造成猙獰獸頭的撞錘下不堪一擊——僅僅一下,城門便顫抖起來,它那兩扇本應嚴絲合縫的門扉鬆散了。
雲梯車第二個衝過那簡易的浮橋,迫不及待的幾個士兵已經將自己附在了那長長的梯子上!只要拉動一下繩子,他們就是首批登上城頭的勇士!
“衝!衝上去!”伊恩·費爾貝恩斯興奮的聲音已經接近於嚎叫。
這個衝擊的過程稱得上格外的順利,所以想到即將到來的一切,榮譽,財富或者是領地,伊恩便再也無法保持自己的冷靜——心中那彷彿燃燒一般的燥熱,讓他隨手拉開了胸前的鈕釦,在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聚集在他的身上,這種關注讓他的腦袋裡有些發空,卻不知道爲什麼,一瞬間一段曾經聽過的,吟遊詩人們對於那位帝國久遠之前的開拓者,科特爾·雷爾夫王的頌唱,忽然在他腦中閃過:
“英雄王抽出劍直指敵人的壁壘,天空中降下九十九條光之蛇,王的聲音猶如聖堂的鐘聲,無畏的戰士們,跟隨在他的指引之後,電光護佑着他們,衝破那地獄的火焰……”
前傭兵頭子大笑着,拔出了身畔的長劍,在空中劃出代表着費爾貝恩斯的優美劍花,然後發出一個雄獅一般咆哮……
……
圍繞在高臺附近的農兵們有些呆滯,他們死死的盯着眼前那個高臺上,他們這一次戰爭的統帥。作爲世代在田地中勞作的平民,他們心中早就已經喪失了關於戰爭的概念,他們現在站在這裡,賣力的將那一塊塊架設在金屬和木塊上的大石頭投向對方,不過是因爲貴族老爺們要他們這樣做而已——但是毫無疑問的,眼前的場景出奇的慘烈與可怕,箭矢和碩大的石塊在天空之中飛竄,發出嘶嘶的尖嘯聲,前方那些兵老爺們嘶吼着,任由箭矢不時在他們身上迸出一道道血花……
這種慘烈的場景讓他們驚恐莫名,即使是那些自稱爲他們長官的兵老爺們手中的皮鞭,也沒辦法將之驅離身體,而更加可怕的是,現在,就在與他們近在咫尺的地方,他們指揮者似乎有點不正常了……他發瘋似的又叫又笑,用手中的武器胡亂的在面前揮舞,彷彿在進行着某種詛咒的儀式。還在發出一陣陣的悽慘嘶吼,那種聲音極爲刺耳,穿進耳朵的感覺就像用冰冷的細針在刺你的頭皮。讓人不寒而慄。
所有人在這時候都不由得想起了仲冬節時,那些被屠宰的牲口臨死前的哀號……
而這個詭異的動作似乎立刻就招來了可怕的厄運……轟的一聲悶響,打斷了傭兵頭子自以爲華麗的表演!
那聽起來很像是火球爆破的聲音?伊恩·費爾貝恩斯疑惑的轉過黃褐色的眼珠,卻只看見一道白煙從那座城市的城牆上升起!然後就是慘叫聲帶着無數的碎片騰空!自己的進攻序列裡彷彿瞬間便炸開了鍋——一些黑乎乎的東西在空中紛紛揚揚的飛舞,繼而把他們下面的倒黴蛋砸了個跟頭——然後驚恐的聲音和咒罵便隨之響起!
被砸到對於士兵自然不算什麼,但是如果是被摻合着內臟和鮮血的屍體砸到,那麼即使是殺過再多人的人,恐怕也只能感覺到一陣反胃。
第二聲悶響響起的時候,眼看着要搭上城頭的雲梯車轟然散裂了!然後是第二聲,第三聲,那些撞車,弩車,開始一部部的,炸裂成爲飛散粉碎的木片,就像是冥冥中有一隻無比巨大的手掌捏碎,拋散了他們!血肉四濺,天空中騰起血色的煙霧和風箏般搖曳多姿的人體!
是魔法嗎?這個小城之中有一個法師?但是這究竟是什麼魔法?作爲一名騎士進行過系統學習,並且在其後的冒險中見過無數魔法的傭兵頭子懵住了……沒有人吟唱咒文,空氣中沒有魔力的波動,只有城牆上升起的一道道的白煙!
“揚盾……”
不管那是什麼,但它卻是在消耗着自己士兵的生命!伊恩·費爾貝恩斯眼中一瞬間已經充滿了血絲!他手下的士兵每一個都是用戰鬥培養,從敵人的血裡面滾過來的精銳,這種大片的損傷等於是在一片片的挖掉他的肉一樣!
可惜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能夠聽到他這個即時的命令——士兵的口令、悽慘的呻吟、絕望的悲呼、馬匹的哀鳴,箭雨下落的一瞬,寧靜的人間變成了修羅地獄。刺鼻的氣味在空中彌散,人羣中發出淒厲的慘呼,無數破敗的肢體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飛向天際,很快,血肉和殘肢在飄飛過後,再一次的,重重的砸向被驚恐震撼了的人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