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金醒來時, 發覺自己是躺在營帳之中。左腿綁着夾板,右腿纏着厚厚的布條。她愣愣地躺了一會兒,神智漸漸清醒, 意識到自己已經得救了。她正掙扎着起身, 素戈手中拿着一個藥盒走了進來, 看到若金醒了, 大喜叫道:“公主!”若金劈頭就問:“鍾鑠呢?”素戈走到牀邊, 說:“鍾將軍也已經得救了,現在正在他的營帳之中。”若金略略鬆了一口氣,問:“他傷勢如何?”素戈說:“鍾將軍傷得比你重, 現在還昏睡未醒。”若金急道:“快擡我去見他!”素戈勸道:“公主,你現在行動不便, 鍾將軍也還沒有醒, 不如過幾天再去看他, 先換過藥安心休息,我這就去稟告王妃。”若金翻身就要下牀, “不行!我現在就要去!”素戈連忙答應,着人用縛輦將若金擡到鍾鑠營帳。
鍾鑠靜靜地躺在牀上,雙目緊閉,嘴角還殘留着一絲血跡。若金默默地倚在牀邊,深深地望着他, 輕輕地握起他的手。鍾鑠手指似乎微微動了動, 若金忙喚了幾聲, 然而鍾鑠並未睜開眼睛。若金憂心神傷, 悵然良久。素戈在帳外輕喚道:“公主, 我們回吧。等鍾將軍醒來,再來看望他。王妃十分擔心你, 還是先向王妃稟告一聲吧。”若金伏在鍾鑠的耳邊輕輕說:“鍾鑠,你一定要醒過來,我等着你,等着你來娶我。”又凝望片刻,才吩咐兵士進來。素戈掀起帳簾,兵士擡着若金出去,若金不捨地回頭望着鍾鑠,他仍舊躺在牀上一動不動。縛輦出了帳子,素戈放下帳簾,若金才轉回頭來。她沒有看見,一滴淚珠從鍾鑠眼角悄然滑落。
青葙得知若金醒來,欣慰不已。兩人見面,青葙少不了一番唏噓感慨,若金大難不死,倒覺豁達了許多,反過來勸慰青葙。她詢問青葙自己和鍾鑠是如何得救的,青葙一邊幫若金換藥,一邊把經過詳述了一遍。原來在小道入口處的鐵牛發現樑軍火燒一線天,一邊派人上山截擊,一邊帶人衝入谷內救人。但一線天中火勢太猛,無法進入,而樑軍也根本不與乾軍對陣,箭石放完,即刻撤軍。鐵牛在外急得跳腳,但束手無策,直等到火勢漸小,他才衝進一線天。此時乾兵幾乎全軍覆沒,只有隊尾尚未進入火場的少數兵士逃了出來。然而鐵牛卻不放棄,命人逐一查找,終於在山洞中找到了鍾鑠和若金,兩人俱已昏迷,幸得尚存一息,鐵牛便將他們救了回來。若金感嘆萬分,心想若不是鍾鑠浸血的方布,恐怕兩人也撐不到鐵牛進谷了。她笑道:“這次當記鐵牛一大功!”青葙卻不作聲。
鐵牛非但沒有記功,反而被綁在了中軍大帳外的木樁之上。大帳之內,除了鍾鑠、若金和已陣亡的神鈞營都尉,乾軍將領悉數到齊,個個神色凝重。乾王臉色鐵青,怒氣衝衝。段銷坐在角落,仍是一副平常神色,似乎此事與他並無多大幹系,但目光卻悄然掃過帳中諸將,衆人神情盡收眼底。
高劍見諸將都不說話,斟酌着開口道:“殿下,鐵郎將的爲人大家都很清楚,他追隨殿下多年,忠心不二,絕不會是樑軍奸細,此事可否再詳查一番?”
乾王怒道:“我也一直以爲他忠心不二,想不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在我身邊潛藏了這麼多年!連累我乾軍無數將士冤死沙場!”
神羽營都尉說:“殿下,此前鐵郎將也中過樑軍埋伏,差點命喪葫蘆嶺,今日又冒着生命危險從火海中救出鍾將軍和公主。若說他是奸細,這……怎麼說得通呢?”
乾王冷冷道:“正因他曾葫蘆嶺遇伏,所以我從不懷疑於他。但此次芒山之行,我只對鍾鑠、若金和他面授機宜,再無第五人知曉昨夜的乾軍動向,竟依然被樑軍窺得先機。樑軍所用火箭、火毯、滾石等物,必需事先備好。若不是奸細透露軍情,樑軍如何得知?現在鍾鑠和若金都還在昏迷之中,只有他好端端地回來了,這奸細是誰還用說嗎!”
鐵牛在帳外聽見乾王之言,大罵道:“奶奶個熊!就因爲我活着回來了,我就是奸細?!他奶奶個熊!早知道我還不如死在那兒!”
乾王拍案而起,喝道:“你還敢狡辯!還不如實招來!”喝令左右道:“給我打!打到他招爲止!”
韓嶺心想這還了得,依鐵牛的脾氣,打死也不會招的,忙出言相勸,“請殿下息怒!此事頗有蹊蹺,目前並無直接證據證明奸細就是鐵郎將,若屈打成招,反而令真的奸細逍遙法外。不如——”
韓嶺話未說完,乾王冷笑一聲,道:“屈打成招?你說我是昏聵不明、忠奸不分嘍?若不是他,還有誰能透露機密軍情?難道是昏迷不醒的鐘鑠若金?”
鐵牛在外大喊:“奶奶個熊!打就打!老子被打也不是一回兩回了,誰怕誰!祁陽,告訴你,我不是奸細!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是奸細!我要是奸細,在闊獨烏山就不會救你了!現在老子背上還有三道傷疤!那都是爲你祁陽拼的命!你如今說打就打,說殺就殺,說我是奸細我就是奸細,他奶奶個熊,老子不幹了!有本事你殺了我!閻王爺那兒自有公論!”
高劍一頭冷汗,心想你這不是自己找死嗎。忙道:“殿下——”
乾王怒不可遏,厲聲喝道:“拖下去!斬了!”
衆將大驚,高劍急道:“殿下!鐵郎將他絕不是奸細,我敢以性命擔保!萬萬不能處斬啊!”
乾王斷喝:“誰敢求情,與其同罪!”
向亮話未出口,就被堵了回去。被乾王這麼一說,衆將都不敢再貿然求情,真恐乾王盛怒之下,也摘了自己的腦袋,帳中一片焦躁的安靜。乾王舉起令箭,“來人——”
“殿下!”段銷不慌不忙地站起來。
乾王皺眉,“你也要求情?”
高劍舒了一口氣,他知道乾王很器重段銷,段銷說話乾王或許聽得進去,鐵牛這回有救了。卻聽段銷不緊不慢地說:“非也。鐵牛是該殺的,不過如果只是簡單斬首,就沒有震懾全軍的效果。我有個提議,先把他關押起來,等兩日後全軍操練時,在所有將士面前將他縛於高臺,萬箭穿心,以儆效尤。”
高劍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剛要反駁,乾王已經發話,“不錯,的確應該殺一儆百。那就照你說的,先把他關起來,後日午時處置。”衆將瞠目結舌,紛紛起身,乾王冷冷掃視諸人,狠聲道:“誰敢再說一個字,一同軍法伺候!”
翌日清晨,乾王召裘鞏、韓嶺、高劍、向亮等諸將到帳中議事。乾王說,樑軍經歷一線天這場大捷,必定會認爲乾軍元氣大傷,不敢再主動出擊,從而在防守上有所懈怠,乾軍要把握此機攻其不備。命諸將兵分四路,裘鞏佯攻綠柳樑營吸引樑軍主力的注意,韓嶺、高劍、向亮領兵從三個方向攻打綠柳之西營寨。韓嶺認爲林如經驗豐富,樑軍不會鬆懈,此時大舉進攻似乎不妥,但乾王未採納他的意見。命當日整兵,次日出發。各將領命而去。
向亮回到神衛營,如常處理軍務。黃昏時分,他獨自巡營,然後信步向馬廄走去,沿着馬廄近旁的小溪悠閒踱步,漸漸遠離軍營。他在小溪旁駐足片刻,有意無意地觀察四周,月光清明,蟬鳴蛐吟,微風拂柳,四下空無一人,溪水潺潺流向南方,一片夏夜獨有的靜謐。他從懷中拿出一隻用油紙摺好的小船,蹲下身子輕輕將紙船放在水面上,紙船隨着溪流緩緩向南飄去。他站起身,望着那紙船晃晃悠悠,越飄越遠。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喀嚓”聲,這聲音極細極弱,掩在蟬鳴蛐吟中幾乎難以分辨,但是向亮敏銳地聽出這是腳踩樹枝斷裂的聲音。他倏地轉身,目光如劍,迅速掃過月下的樹林,同時右手握住了刀柄。林中仍然空無一人,只有樹影昏昏。但是他卻已然感到危機四伏。他緩緩向旁跨了一步,一棵樹後,有微弱的亮光閃了一閃——他驀地睜大了雙眼——那是刀刃變換角度,反射的月光!
他“嗆”地拔出腰刀,轉身大喊:“快跑!快跑!”同時疾步向南奔去。只聽林中一聲呼喝,樹林中陡然衝出幾十名乾兵,有人持弩,有人持刀,將向亮團團包圍。向亮前後左右皆是□□手,但他們只射下身,□□射速極快,向亮根本擋不開,眨眼腿上便中了數箭,跌倒在地。向亮欲橫刀自刎,忽然勁風襲至,一支長箭狠狠射中右臂,透骨而出,刀落於地,向亮悶呼一聲,想必手臂已斷。兵士擁上來將他五花大綁,另有人跳入溪中將那紙船追回。
乾王手握鐵弓,走進圈內,喝令道:“給我搜!務必把他的同黨抓回來!”兵士點燃火把,四散搜查。乾王從一名兵士手中接過那張油紙,藉着火光,看到上面寫的正是當日清晨他給諸將安排的作戰部署,冷哼了一聲,走到向亮跟前,俯首凝視着他。向亮不避不閃,不懼不愧,坦然回視。乾王揮手,冷冷道:“帶回去!”
向亮被擡回營中,乾王並未立即審問,而是命軍醫給他止血,但不許接上手臂斷骨。又召裘鞏、韓嶺、高劍等人前來,告知今晨的進攻計劃取消,這只是引蛇出洞的一個誘餌。衆人得知向亮纔是那個奸細,不禁驚訝萬分。高劍痛惜向亮的同時,爲鐵牛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他心想,鐵牛待斬這件事究竟是乾王真意抑或也是做戲呢?
刑帳之中,鐵牛被反捆着雙手坐在地上。他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對他這種食量如牛的人,這哪受得了,就算死也要做個飽死鬼啊。他扯着嗓子叫嚷:“喂!有沒有人?奶奶個熊,想餓死老子啊?萬箭穿心也得給頓上路飯吧?”守衛沒有應答,反倒聽見乾王哈哈大笑,掀簾入內,親切地說:“哎呀,委屈你了!我來給你賠不是了!”說着親自蹲下解開鐵牛手上的繩子。鐵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傻呆呆地看着乾王。乾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十分真誠,“真正的奸細已經抓住啦!之前那都是做戲給奸細看的。我知道你的忠心,也記得你的救命之恩,怎麼可能殺你呢?來,快起來!”鐵牛被乾王拉起來,半晌才轉過彎來,長出了一口氣,“嗨!做戲呀!嚇死老牛了!奶奶——”後半句被他強嚥回了肚裡。乾王不以爲意,笑道:“餓了吧?想吃什麼?我讓廚子去做!”鐵牛嘿嘿地樂,“先來一隻雞墊墊肚子!再來一壺——”乾王嗔道:“還敢喝酒?你知道你貪杯誤了多大的事兒嗎?”鐵牛莫名其妙地看着乾王。乾王說:“奸細是向亮。你想想看他是怎麼得知一線天行軍之事的?”鐵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乾王道:“你雖不是奸細,但你觸犯軍紀,鑄成大錯,該罰還得罰!先去吃飯,吃完飯過來領罰吧!”轉身出帳。
鐵牛愣愣地站在帳中,想起昨夜段銷獨自前來問了自己許多話,把自己從得到乾王命令到出兵這之間的事情詳詳細細問了個清清楚楚,自己瞞不過他,便承認喝了點酒,其時向亮來陪他喝了幾口,之後就記不得了。難道是自己酒醉之下將機密軍情透漏給了向亮?所以才導致一線天遇襲?他想起谷中遍地焦屍,慘不忍睹,鍾鑠若金重傷昏迷,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暗暗道:鐵牛,你要是再喝酒,就叫你萬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