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躺了多久,想了多少事,直到什麼也想不起了。雪已經停了,天已經暗了。青葙想站起身,才發覺自己動不了了。她慢慢活動手腳,用盡全身力氣才爬上馬背。她趴在馬上,讓馬兒自行帶她回家。
若金等人焦急萬分,正集合了一些人手準備出發尋找青葙,一見青葙回來,急忙上前把她扶下馬。青葙一言不發,任由若金和素戈半扶半架着自己走回帳中,一頭便栽倒在榻上。若金一摸她的額頭,燙得嚇人,忙傳大夫過來。
青葙此次病勢很沉,一連幾日高燒不退,一直昏昏沉沉的。若金日夜守在青葙身邊。有時聽見她呻.吟一聲,有時聽見她夢囈一句,便立刻查看她是否醒了。一日清晨,若金伏在榻邊小憩醒來,忽然看見青葙眼中滾落一滴淚珠,她忙喚了兩聲,青葙仍在昏睡。若金知她是夢見憂傷之事,心中也是一陣酸楚。父親大哥亡故以後,姐姐便一力挑起東奚重擔,對於若金來說,姐姐,一直是她仰望的人。不管發生什麼事,姐姐都可以解決,姐姐從來都是自己的依靠,東奚的柱石。她很少看見姐姐落淚,印象中好像只有兩次,一次是父親亡故,一次是大哥亡故。這次,是第三次,卻是爲了一個跟東奚、跟伊羅毫無關係的人。
她心中煩憂,看見榻邊木盒,伸手打開,取出佩刀。這佩刀跟自己的那柄幾乎一模一樣,不同的只是青葙的刀上鑲着一塊青玉,自己的刀上鑲着一塊紅玉。這兩柄刀,是父親親自爲她們打造的,懷着父親的殷殷寄託,希望她們得遇良人。她想起那灰衣男子,他不是一向對姐姐很好的嗎?這次是發生了什麼事?
沙力赫在帳外求見。若金放下佩刀,出帳問:“什麼事?”
沙力赫說:“大梁乾王派人送來書信,還是煩勞公主一閱。”若金平時不太理東奚的政事,青葙生病後也是沙力赫代理,但是沙力赫不懂樑文,書信又是寫給青葙的,他不便請旁人代閱,因此交給若金。
若金拆信粗粗一看,不過是些應酬之語,乾王詢問路上是否順利啊東奚是否安泰啊之類,又說自己本欲新年出訪東奚,但因要回京,所以只能稍後派人送些賀禮云云。若金說:“赫叔叔,信裡沒什麼事,我寫一封回信,你派人送去就行了。”
沙力赫又問了幾句青葙的情況,若金說有些退燒了,但還要多休養幾日。回到帳中,若金就提筆寫了一封回信。她本來就不擅這些官面上的應酬往來,樑文造詣也不如青葙,想乾王必會奇怪此信文筆差着不少,就在信末說,青葙生病臥牀不起,不能閱信,是我若金寫的,言語不周還請乾王見諒等等。
青葙的病慢慢好轉,她能起身以後,就開始在榻上處理一些事務。這麼一場大病下來,青葙清瘦了不少,人也比往日更加沉靜。若金幾次想詢問青葙究竟發生了何事,但看青葙鬱鬱寡歡的神色,就沒再提起,只是更加註意青葙的飲食,有時也幫青葙處理一些雜事。
這日,兩人吃完午飯,若金讓青葙小憩片刻,自己在桌前整理信件,見有一封大梁的書信,拆開一看,不由“咦”了一聲。
青葙還未入睡,翻身坐起問:“怎麼了?”
若金說:“乾王派人來東奚看你。”說着將書信拿給青葙。
原來乾王收到若金回信,知道青葙生了重病,便立刻派新任乾州太守率人出發赴東奚探望,先送了一封信通知東奚。青葙讀罷,瞥了一眼若金,見若金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不由嗔道:“我這一點小病,還值得你特意寫信告訴乾王?你也太小題大做了。”
若金不以爲然地說:“什麼小病,你病得多嚴重啊,把我嚇壞了。再說我不是特意的,只是回信的時候順便提了那麼一句。誰知乾王那麼上心,竟派人來看你了。嗯,乾王這人還是不錯的,不枉你救他一場。”
青葙哭笑不得,“你能不能想些正經事?你以爲乾王真那麼上心,專門派人來探病啊?”
若金想了想說:“他上封信說他打算派人送些新年賀禮,所以這次應該是來送禮,順便探病的。”
青葙總覺得似乎不是這麼簡單,自己一行人剛從乾州回來不久,離開乾州時乾王已經送了不少禮物,這還不到兩月,又來送禮,多半另有目的。但她一時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因爲什麼,只能吩咐下去,好好準備迎接乾王使臣。
新任乾州太守便是原曜城長史劉正彧。任祿之事被乾王加急密摺奏報皇上,皇上大怒,硃批就地處決。皇上需選一名新太守赴任,一時之間沒想到合適人選,索性讓乾王推薦一人。乾王便推薦了劉正彧。這人是頗有才幹的,而且在乾州任職多年,熟悉乾州情況,更爲關鍵的是,劉正彧自青年時投奔乾王,追隨乾王多年,是乾王心腹之臣,他做了乾州太守,不僅能協助乾王處理好乾州事務,而且乾王不必再擔心身側總有人監視着他了。
如青葙所料,乾王派使出訪確實另有目的,只是聽說青葙生病,便讓劉正彧提前出發幾日罷了。爲了路上安全,乾王還派鍾鑠帶兩百兵士隨行。劉正彧一路疾行,但到了草原腹地,大雪封路,甚是難行,到東奚時,已經快到新年了。
青葙讓若金帶人前去迎接使團。本來依照太守的職位,應該沙力赫前去迎接,不過沙力赫不懂樑文,無法交流,若金在乾州呆過一段時間,跟劉正彧有過照面,跟鍾鑠更是熟識,便不拘許多,讓若金去了。
鍾鑠跟在劉正彧身後,只見遠處浩浩蕩蕩奔來一支馬隊,馬上的騎士身着統一服飾,藍衣灰裘,俯身策馬,踏雪如飛,蹄聲隆隆,雪霧陣陣,十分壯觀。當先一人紅衣如火,黃裘賽日,金刀閃閃,珠飾熠熠,馭馬疾馳,身姿矯健,正是若金。鍾鑠腦中還記着在鎮北侯府門前若金的落寞背影,事隔兩月,就見她人如驕陽,明豔似火,如一團火焰飛撲而來,不覺看得呆了。
馬隊奔到近前,若金輕喝一聲,騎士們立時勒馬停步,捲起的雪霧瞬時消散。若金立在最前,素戈在她之後半個馬身的位置,其餘騎士在後面排成四列,整齊劃一。若金揚手,衆人一齊下馬。若金上前行禮道:“若金前來迎接大梁使臣,祝吉祥萬安!”然後從素戈手中接過一盞金碗,斟滿馬奶酒,將酒碗向空中一舉,朗聲唱起莫奚的祝酒歌。歌聲明麗,歡欣爽朗,熱情洋溢,鍾鑠含笑聆聽。若金唱罷,雙手捧碗上前遞給劉正彧,又接過一碗遞給鍾鑠,向他一笑。鍾鑠雖然跟西奚打過仗,但還是第一次進到莫奚部落,便依着劉正彧樣子,一氣飲下,只覺此酒甚是濃烈,怪不得若金瞧不上蒲孃的百里香。若金豪爽地一翻酒碗,滴酒不剩,劉正彧與鍾鑠也亮了亮碗底,若金衝鍾鑠一笑,將碗交給素戈,上馬與劉正彧同行。
晚上青葙設宴接風,雖然比不上乾王的筵席豐盛,不過自有莫奚風味。第二日莫奚族人舉行射獵遊戲,半是比賽,半是娛樂。莫奚與大梁人士隨意比試觀賞,其樂融融。青葙與劉正彧在帳中談事,若金不願作陪,出帳一看,鍾鑠正站在外面,便要拉了鍾鑠一同去看雪獵。
鍾鑠推辭道:“公主,我稍後要去巡營。”
“巡什麼營?在我們自己的地盤還能出事啊?你來陪我聊會,我不想聽那個老頭說話。”
鍾鑠疑惑地問:“哪個老頭?”
若金滿不在乎地說:“就是劉太守!”
鍾鑠無語,半晌才說:“劉太守還不到四十……”
若金隨意揮了揮手,“嗨,我是說他說話四平八穩,滿口國君王臣,像是那些老儒生似的。昨天和他打官腔,聽的我頭都疼了。”
鍾鑠忍俊不禁,又覺在這裡左一個老頭右一個太守的,如果讓帳中的太守聽到着實不好,便道:“好吧,那我就聽公主的吩咐。”
兩人來到雪獵的場地,若金讓錫鈴倒碗水過來,便站在旁邊看獵手們在雪地上圍獵。木鐸也在其中,其餘都是紅鷂飛騎的兵士,也是草原上雪獵的好手,很快便圍獵到幾隻獵物。木鐸在隊裡左衝右突,沒搶到好位置,射了幾箭均未中目標,一看若金站在旁邊觀看,心中急躁,見前面追逐一隻灰狐,他向前頭兩人喝道:“快給本將軍讓開!”那兩人正欲放箭,聽見木鐸下令,便左右讓開,木鐸從後衝出,一箭射中灰狐,喜不自勝。拾起灰狐,奔到若金身前。正好錫鈴拎了一壺水過來,木鐸沒停住腳步,撞上錫鈴,錫鈴倒在圍欄上,水全灑了。
若金趕忙把錫鈴拉起來,一看衣服劃破了,問:“沒燙着吧?”錫鈴搖頭說沒有。若金氣沖沖對木鐸說:“喂,你把錫鈴撞倒了你沒看見?”
木鐸不屑地說:“那又怎樣?”
“跟她道歉啊!”
木鐸就像聽了什麼驚天秘聞,恨不得要跳起來,“我?向她道歉?開什麼玩笑!”
若金氣結,拉過錫鈴的手看有否燙傷。木鐸揚起灰狐,炫耀道:“看!我射中的!”
若金看到剛纔兵士讓路一幕,白了他一眼,“有什麼了不起!你又不是憑真本事!”
“我怎麼不是憑真本事?我箭術可是軍中第一!”
若金心想你平時跟兵士比賽誰敢勝你啊,便哼了一聲,說:“你那第一名不副實,我看……”她瞥了一眼鍾鑠,想起那日攻寨,鍾鑠箭無虛發,她是看在眼裡的。便故意氣木鐸道:“你這將軍箭術還不如人家校尉呢。”
木鐸當然不服。他看若金神色,又見鍾鑠穿着校尉服飾,便知若金指的是他,轉頭對鍾鑠喝道:“你!過來!跟我比試比試!”木鐸和若金說話用的是莫奚語,鍾鑠完全不知道他們二人在說些什麼。木鐸的樑文不太好,對鍾鑠說話是大梁話和莫奚話混在一起說的,鍾鑠只聽懂一個“你”字,他扭頭望着若金,意欲詢問。
木鐸以爲鍾鑠怕了,不屑地對若金說:“看來他是怕了我了,沒這個膽量!”
若金被激起好勝之心,道:“誰怕誰啊!”對鍾鑠用樑文說:“鍾校尉,他要和你比試箭法,你就和他較量一番!”
鍾鑠並不認識木鐸,木鐸又穿着騎裝,鍾鑠無法從服飾上判斷出木鐸的官階,便問:“公主,他是何人?”
若金怕說了實話鍾鑠就不敢比試了,於是撒謊說:“嗯……我的一個手下,驕傲自大,我要教訓教訓他,你不用怕,好好和他比。”
鍾鑠心想,你教訓手下幹嘛要我比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說:“何必動刀動槍的呢?他有不對之處,公主斥責幾句就是了。”
若金急了,“我都誇下海口了,怎麼能收回呢?你不想給大梁丟臉吧?” 若金扯到了大梁,鍾鑠就不好拒絕了。
木鐸說:“要比就比個好玩的,咱們去雪坡。”
鍾鑠隨着衆人來到一個小山丘,丘上有一陡坡,坡上白雪皚皚,雪中有兩步來寬的一個人爲滑過的滑道痕跡,滑道一側等距離豎着五個箭靶。木鐸選在這裡比試是有自己的打算的,東奚常在此處舉行射箭比賽,對這種射法他最是熟悉了,但是大梁兵士肯定沒見過,自己的勝算當然就大一些。
聽說莫奚要和大梁比箭,兩邊都聚攏了不少支持者,一方給木鐸加油,一方給鍾鑠加油,還沒開始比,兩方的加油聲就此起彼伏,鍾鑠看到這陣勢,知道自己不比是不行的了,便走到弓架前挑了一把合適的弓。若金一見圍觀者衆,越發來了興致,對木鐸說:“咱們既然要比呢,就得有點賭注,不然沒意思。”
“你想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