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一陣窸窣腳步聲響,流匪罵罵咧咧地回來了。鍾鑠咬緊牙關,只待大刀落下,忽覺頸上一輕。他睜開眼,見毒蛇王收回了刀,若金正站在身前。
鍾鑠大驚:“你被抓回來了?”說完方覺語氣不妥,好在毒蛇王已經走開,沒有留意。
若金在他身邊坐下,“我想明白了,我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兒。如果我跑了,毒蛇王一定會殺了你。我連累你被抓,已經很對不住,不能再連累你丟掉性命。”
鍾鑠知若金是自行迴轉,又是感動又是愧疚,“公主,我剛纔是違心之語,只是想把你氣走,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並沒有連累我,保護你是我的職責,但是我沒能保護好你,害你被抓,該是我對不住。我死不足惜,可是你貴爲公主,身系東奚,不容有失啊。”
“毒蛇王要把我賣給阿斯勒,他是不會殺我的,如果我落在了阿斯勒手中,大不了以死相拼。但你冒着生命危險救我,我絕不能棄你不顧。”她想到鍾鑠爲了自己放棄逃生的機會,又爲了自己要豁出性命,心中一熱,不禁脫口而出,“咱們要逃就一起逃,要……”她本是順口要說“要死就一起死”,忽覺不妥,臨時改成:“活就一起活。”
鍾鑠當然知道她想說什麼,心中不由一震。自己只是一個小小校尉,與若金也只有數面之緣,若金竟如此維護於他,不惜放棄逃生的機會,還要和自己同生共死。他望着若金瑩瑩雙眸,好似天上萬千星光皆匯於其中,燦燦奪目。他只覺胸中溫熱,如燭長明。半晌,他輕輕地說:“公主,咱們總還能找到機會的。我一定不會讓毒蛇王把你交到阿斯勒手上。”
若金向他眨眨眼,“說不定東奚軍隊很快就能找到我們了。我剛纔把手鐲扔在附近了。”
鍾鑠笑道:“聰明。不過要扔些小玩意,不容易被他們發現。”
若金點頭,“可惜我首飾不多。不能一路走一路扔。”
第二日流匪繼續向西,一路盡揀人跡罕至的地方走,鍾鑠想找人求救也沒有辦法。流匪們獵到了一隻狍子,烤了肉吃,分給二人一些。鍾鑠一路觀察流匪,見他們入夜後較爲鬆散,只是他二人都被捆得結實,吃飯喝水也不鬆綁,又總有看守看着,一時找不到機會。鍾鑠想尋個石頭把繩子磨斷,只是所處之地是草原,又常有積雪,連個石頭也尋不見。
半夜若金小解回來,和鍾鑠躺在一處,輕聲說:“我把珠串丟下了。”
鍾鑠想起也許可從若金身上尋個釵子之類的尖利物件,便問:“你有沒有釵子之類的?”
若金說:“那是大梁女子慣用的首飾,我沒有。我已經把鐲子珠串都丟下了。”又擔憂地說:“丟了這麼多首飾,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發現我留下的線索。”
鍾鑠安慰她說:“大公主和劉太守都會派人尋找我們的,只是流匪腳程很快,一時半刻可能尋不到這裡。”
若金望着夜空,呆愣了半晌,懊惱地說:“都怪我。如果我不亂跑,就不會遇上流匪了。姐姐應該已經發覺我不見了,她現在肯定擔心死了。我真是太任性了,不僅不能爲姐姐分憂,還讓她時時爲我擔憂。”
鍾鑠勸道:“你只是一時衝動罷了,畢竟也是出於愛姊之心,本心是好的。”
若金現在冷靜下來,知道自己實在很是衝動,竟然把乾王的使臣大罵了一通,還把他打傷了,心中有些後悔,說:“我把劉太守打傷了,乾……他不會怪罪姐姐吧?”
鍾鑠心想乾王的心思我如何猜度得了,只好寬慰道:“殿下大度有雅量,不會因爲這點小事就動怒的。”
若金稍稍放心,想起乾王種種,嘆氣道:“他其實也算不錯,但是……我總是希望姐姐能歡歡喜喜地嫁一個自己愛的人……”
鍾鑠望着她的面容,被流匪擄來兩日,若金髮鬢散落,臉上髒污,神色憔悴,已不復對酒高歌的明豔模樣,惟有雙眸,仍如昨日,瑩瑩如星。他不再避忌,開口道:“嫁給殿下,就不歡喜嗎?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什麼魚?”
鍾鑠靜靜地說:“魚遊於水,自得其樂。你愛武,他喜文,人各有好。有人戀慕細腰,有人戀慕豐腴,此之熊掌,彼之□□也。你以爲不好的,只是你一人所想,怎知大公主也不愛不樂不歡喜呢?”
若金被這話說得一愣。她總覺自己都是爲姐姐好,從未站在姐姐的角度想過,自己也確實沒有聽姐姐說過不快樂不歡喜。“你說的也有理。可……可是……姐姐與他並沒有感情啊。”
鍾鑠把心中話來回掂量幾番,還是開口道:“公主,恕我冒昧多言幾句。感情之事,外人最難參悟。一見鍾情是情,細水長流也是情,生死攜手是情,相敬如賓也是情,小家是情,國族何當無情呢?”
若金聽到“生死攜手”四字,忽想起韓嶺說的“生則同行,死則同穴”,她一直都是以己度人,想不明白韓嶺爲何棄自己選蘇瓷,鍾鑠的這番話讓她多少有點醒悟。她不明白那灰衣男子爲何把金刀送還,她以爲姐姐與那灰衣男子是情深心許,可是姐姐從未承認過啊。他二人之事,與韓嶺蘇瓷,自己永遠也沒法參悟。就像姐姐與乾王,她以爲都只是委曲求全,其實也可能未必如此。她默然望着夜空,滿天星辰,閃爍不語。
鍾鑠知她心有所動,緩緩開口說:“大公主慧人,此事自決無礙,你從旁勉慰宜可,但莫要強拒,否則不是多增傷悲嗎?”
若金心頭一震,是啊,自己如此任性激烈,姐姐該是多麼傷心啊?她轉過頭,誠心道:“鍾鑠,謝謝你。若我早聽到這些話就不會生出這許多事了。”
鍾鑠微微一笑,“沒關係啊,現在也不算太晚。”
流匪看守見他們的恩愛模樣,想起前年搶的小娘子跑掉了,心中煩惱無比,低聲斥道:“你們有完沒完?怎麼這麼多話?”
若金用樑文說:“現在天色尚早,我們打算徹夜臥談。”說完向鍾鑠一笑。鍾鑠知她是接着自己的話說的,但是聽到“臥談”,不免有些尷尬。他跟若金身陷匪手,本應思慮如何逃脫,現下兩人竟躺在一處談什麼情愛,真是怪異至極。又想起自己跟若金在一處,總是生出許多閒事,偏了正題,也不禁一笑。
看守聽不懂,猜若金是在說什麼情話氣自己,他也無可奈何,老大有令要拿這女人換錢,既不能打又不能殺,只能罵了幾句。
流匪們又向西走了一日,這日沒找到什麼吃的,仍是吃前日的狍子肉。晚上把剩下的肉煮成了肉湯,毒蛇王讓手下給二人拿一些湯來。
一個流匪拎着一個小陶罐走過來,鍾鑠看着那陶罐,心中有了主意。待流匪走近,他一伸腿,把那流匪絆了一跤,陶罐掉在地上,摔碎了。那流匪踢了鍾鑠一腳,罵道:“找死呢!餓死你們!”彎腰把陶罐碎片和肉塊撿走了。
鍾鑠抱歉地對若金說:“對不住,要讓你餓肚子了。”
若金笑嘻嘻的,“這麼難吃的肉湯,我本來也不想吃。快說,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鍾鑠微微一笑,看匪衆都正在狼吞虎嚥,沒人看着他們,才稍稍把腿蜷起一些,露出下面壓着的一塊陶罐碎片,若金會心一笑,往前挪了挪身子,擋住鍾鑠半邊,鍾鑠慢慢用腿一點一點地把陶片蹭到手中,塞進袖子裡。
子夜時分,匪衆都睡下了。鍾鑠觀察周圍形勢,毒蛇王躺在離他們較遠的位置,鼾聲正濃,有一匹馬溜達到自己身前不遠處吃草,馬上掛着刀和弓箭。他在心中盤算幾番,向若金示意,若金會意點頭。鍾鑠向看守說他要解手,一個看守睡意猶濃地起身把鍾鑠身上的繩子解了兩道,鍾鑠一跳一跳地跳到那匹馬附近,看守跟在他身邊。他早已用陶片磨斷繩子,爲防流匪發現,仍是用繩子在手上纏了幾道。他假裝去解褲帶,實際將手上繩子暗暗鬆開,趁看守打着呵欠背過身去之際,抖落繩子,左手一把捂住看守口鼻,右手猛力用陶片戳進看守脖頸,陶片本有尖角,他知一擊不死,難有活路,這一下使了十二分的力氣,那看守悶聲不響地就倒了。鍾鑠拔出大刀,砍斷腳上綁繩,飛身上馬。另一個看守若金的流匪急忙大呼,撲向若金,若金一見鍾鑠行動,立刻向這邊一滾,那看守便撲了空。鍾鑠已策馬到了近前,一刀砍倒看守,提起若金,橫放馬上,撥馬前衝。
鍾鑠殺流匪救若金都發生在眨眼之間,匪衆從睡夢中驚醒,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毒蛇王離二人最遠,翻身跳起,喊道:“截住他們!”有幾個流匪反應快,不及上馬,提刀便砍,鍾鑠唰唰幾刀砍倒攔在馬前的兩人,回刀挑斷若金的繩子,甩手將刀向後擲出,刺中一個正舉弓欲射的流匪。二人衝出匪窩。
若金一拍馬背,躍起騎落馬上,接過繮繩。鍾鑠摘弓搭箭,回身射落幾個流匪。但此時匪衆都上馬疾追,紛紛放箭。鍾鑠說:“別走直線!”若金應了一聲,策馬左右奔跑,再加上毒蛇王喊“射馬留人”,流匪的箭愈發沒了準頭。不過他二人騎一匹馬,無論如何也跑不過流匪,見匪衆漸漸逼近,鍾鑠知擒賊擒王,瞄準毒蛇王,三箭齊發。毒蛇王躲開第一支箭,砍落第二支箭,第三支箭正中左肋。他痛哼一聲,摔到馬下,匪衆急忙下馬,毒蛇王怒喝道:“快給我追!”
這麼一耽擱,鍾鑠若金二人便與流匪拉開了距離。若金拼命策馬,一路疾奔,直跑到天色微亮,若金覺馬兒腳下發軟,才勒住繮繩。二人回望,早已不見流匪蹤影,均長出了一口氣。
鍾鑠想起方纔情形,尚自心驚。他二人能逃出匪窩,實在僥倖得很,若一處有失,現在可能已經葬身刀箭之下了。不由暗自慶幸,二人運氣還算不錯。卻聽若金驚呼一聲:“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