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 段銷試探着說:“不會是耿——”
甘疆忽聽乾王座椅響動,段銷便停住不說。想是乾王示意段銷噤聲。甘疆覺乾王探身過來,便刻意鼾聲如雷。乾王拍了拍他, 又喚了兩聲, 甘疆一動不動, 只管打鼾。乾王放心笑道:“睡得死豬一樣!”
甘疆心中暗暗呸了幾聲。乾王坐回椅中, 卻不說話了。甘疆正欲探聽內情, 卻聽乾王又喝起酒來,心中又氣又急。好在段銷忍不住問道:“殿下,我猜得沒錯吧?”
乾王道:“不錯!”輕舒一口氣說:“畢竟我與他十載同袍, 比那蔡戊老兒親厚萬分。他在樑軍中鬱郁不得志,早萌生去意。此番重逢, 陣前話舊, 並轡共飲, 念及往日情份,便想重歸我軍。回城之後, 又被蔡戊責打,心生怨恨,遂下定決心,暗中送書一封,願爲內應, 裡應外合, 助我奪下平仲, 以做歸乾之禮。隨信還擇要概述了城中佈防, 並許諾稍後獻上詳細城防圖。”乾王越說越得意, 脫口道:“嘿嘿,我有耿新爲內應, 平仲何愁不破?”
甘疆在心中大罵耿新奸賊小人。耳邊傳來紙張窸窣之聲,又聽乾王得意洋洋道:“望之,你看,這就是他給我的手書。”片刻又說:“此處太暗,我們去那邊看吧。”接着便是椅子響動,乾王起身,忽聽“咣”地一聲,段銷驚呼“殿下!”,乾王似是摔了一跤。乾王醉醺醺道:“哎呀,我頭暈眼花,你扶我回帳去吧!”段銷依言扶起乾王,兩人踉踉蹌蹌出帳。
帳中寂靜無聲。過了好一會兒,甘疆偷偷將眼睜開一條縫兒,四面一瞧,帳中果然無人,才放心擡起頭來。竟然發現案邊掉落一封信箋,信瓤在信封中露出一點頭兒,尚未取出。他急忙拾起一看,信封上寫:“乾王殿下親啓”,他一眼便認出正是耿新的字跡。抽出信紙展開粗粗瀏覽,確與乾王所說無異。
忽聽帳外段銷聲音問道:“甘疆還在裡面嗎?”守衛答:“在。未曾出來。”甘疆慌忙將信紙塞進懷中,將信封扔在案邊,照舊裝睡。
只聽腳步聲響,段銷進帳,在案邊上下搜尋,找到那隻信封,欣喜道:“果然落在這裡了!幸好未失。”未做停留,出帳而去。
甘疆暗讚自己機智,既拿到了重要證據,又沒讓對方發現。惴惴過了一夜,天不亮,便假做酒醒,向乾王辭行。乾王兀自酣睡,段銷送他出營,還不斷感激他如此盡心,夜奔滿倉。
甘疆離了乾營視線,立即轉往平仲。守軍見是甘將軍歸城,開門迎入。甘疆將耿新投敵之事急報蔡戊,蔡戊見那信上所書,確是耿新字跡,城中佈防也一一對應,勃然大怒,命左右將耿新綁來。耿新尚無法行走,被人半架半拖至帳中,跪在地上,看見甘疆站在蔡戊身邊,十分詫異。
蔡戊斷喝:“耿新!你投敵叛國,出賣軍機,充當奸細,軍法不容!”
耿新雖雙腿受傷,仍筆挺地跪着。冷笑道:“蔡太守你若不容於我,將我免職就是,何用栽贓於我?這等污名我可擔當不起。”
“大膽!你私通敵軍證據確鑿,竟還敢污衊本官!這是你親筆所書,豈容抵賴!”蔡戊將書信扔到耿新面前。
耿新掃了一眼,信上之字確實與自己的筆跡十分相似,但仔細辨認,耿新還是能看出些許不同,可是旁人恐怕很難瞧出細微差別。待他凝目細讀,登時如五雷轟頂,這竟是一封自己的降書!而且不僅字跡相似,連語氣、心態都一般無二!耿新大驚道:“這、這定是僞造,是敵軍離間之計。我可發誓,從未寫過此信。敢問太守是從何處得來?”
甘疆趾高氣揚道:“你還敢狡辯!我親耳聽到乾王說你與他話舊飲酒,願重歸乾軍,說你覺不受太守重用,心生怨恨,說你暗中送書,欲獻城投降,事實俱中,無可辯駁!”
蔡戊怒道:“你說是僞造,就算敵軍模仿你的字跡,但平仲佈防機密若非你主動獻上,敵軍如何得知?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說!”
耿新直直地盯着甘疆,一言不發。甘疆被他盯得脊背發涼,心中發虛。忽然想起叛國的又不是自己,爲何要心虛?不由挺了挺胸,咳了一聲。
耿新目光緩緩垂落,肩上像有千鈞重壓,不堪重負,壓得他直不起腰。一幕幕畫面浮上眼前,韓嶺鍾鑠的不戰而退,鐵牛複述的乾王“真言”,乾王與自己陣前飲酒斷交,降書中幾可亂真的筆跡語氣……他猛然放聲大笑,笑聲中充滿悲涼與失落。蔡戊與甘疆詫異莫名地望着他。耿新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還是你棋高一招啊!”
蔡戊聞言,問:“你認罪伏法麼?”
耿新目光落在身前的那封書信之上,如墜深海,如置冰峰。炎炎夏日,卻如瑟瑟寒冬,冷得他渾身顫抖。乾王說:“以後是敵非友……誰生誰亡……無恨無怨。”乾王說:“今日這最後一碗,也就別再推辭了。”原來意在此處。那碗酒,並非絕交之酒,而是斷頭之酒。乾王步步機關,引己入甕,十載師友,最瞭解自己的仍然是他。虧欠殿下的,虧欠乾軍兄弟的,拿自己這條命去還,的確無恨無怨。死在乾王手中,死得其所。
耿新心中漸漸平靜下來,他挺直身軀,擡起目光,昂首前方,眼中有悲切,有傷痛,但沒有憤怒,沒有不解。他靜靜開口:“蔡太守,你信也好,斬也罷,一切隨你。我耿新雖與你不睦,但心在大梁,從未有變,天地可鑑。”
“哼,”甘疆不屑斥道:“死到臨頭,還一味嘴硬。”
蔡戊正色道:“耿新,你也聽個明白,我之所以不重用於你,是早料到你會生異心,你果然通敵叛國,愧對皇上栽培多年。我與你並無私怨,但爲國爲軍,只能立斬不赦!”
耿新竟淡淡一笑,“蔡太守,我並不怨恨於你。斬首之後,請你將我的頭顱懸在城頭,我要親眼看着乾軍進城!”
蔡戊面如寒霜,“哼哼,想不到你對乾軍如此之忠心哪!我必如你所願!來人!”他取出一支令箭,“耿新投敵叛國,證據確鑿,供認不諱,立即斬首!”揚手拋出,令箭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落於耿新面前,發出清脆的聲響,猶如心裂之聲。
乾軍中軍大帳。
乾王正獨坐沉思,段銷匆匆入帳,道:“殿下,大功告成!”
乾王愣了一下,似乎一時沒能明白段銷話中的意思,抑或不願明白。
段銷解釋道:“殿下,離間計得成,蔡戊已將耿新斬首。”
乾王聲音發澀,“已得到消息了?”
段銷遲疑一下,才說:“不用等消息了。耿新的頭顱就掛在城頭。”
乾王霍地站起,疾步奔出帳外。段銷趕忙追出,剛想請乾王止步,乾王在前面猛然頓住身形,段銷差點撞上乾王,急忙停步,見乾王出神地望着平仲方向,面無表情。
段銷輕聲道:“殿下……”
乾王沒有回頭,揚手止住段銷後言,“我知道。”負手望天,輕嘆一聲,“準備攻城吧。”
段銷並未應答,他知道這句話不是說給自己聽的。乾王也並不等段銷應答,緩緩離去。
阿穆正帶着安康在青葙帳外玩耍,安康看見乾王,撲到乾王面前,乾王把她抱起,安康格格地笑。乾王看着安康天真無邪的笑容,面上也不禁浮起微笑。他抱着安康進帳,青葙正在餵奶,乾王一邊哄着安康,一邊和青葙聊些家常閒話。等祁曄吃飽,青葙叫阿穆把祁曄抱走,帶安康出去。乾王笑道:“你有私房話要和我說啊?”
青葙望着乾王,神色溫柔,“三郎,你我夫妻,不僅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還應有歡同笑,有苦同悲。你心中之傷,可願與我一訴?說出來,便會好些。”
乾王面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他以爲掩藏得很好,卻原來她早已將自己的心傷盡收眼底。乾王眼望青葙,目光卻越過她,飄向不知所在的遠方。許久許久,他都沒有開口。青葙也不出聲,只是靜靜地陪他坐着。半晌,乾王才輕輕喚了一聲:“青葙……”
“嗯?”
乾王聲音像從風中飄來,無怒無怨,滿目悲慼自傷。“我自問待人赤誠,爲何我的兄弟都背棄於我?向亮如是,耿新如是,就連我唯一的親生兄弟,也是如此。我的親人,好像都不願和我一心。”
青葙又驚又惑。乾王兄弟三人,長兄早夭,乾王口中“唯一的親生兄弟”自然指的是先皇了。乾王從不曾對青葙說過皇家舊事,此刻顯然是真情流露。青葙只知表面上乾王對先皇十分恭敬,至於他們兄弟的私密往事、抑或乾王對這位二哥的真實情感、兩人之間有何糾葛,就像乾王與姚太后之事一樣,自己從來不知。青葙柔聲勸慰,“三郎,背棄你的,都不是真正可信之人,無需爲他們耿耿於懷。你還有很多兄弟,他們願意一心一意追隨忠誠於你。還有我,我永遠都會與你同心同德,不離不棄。”
青葙的最後一句話令乾王收回了無處安放的目光,他盯着青葙淺淺的笑容,目中悲傷盡褪。然而,青葙並沒有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信任,看到欣慰,沒有青葙意料中的任何情感,只有深不可測。不知爲何,青葙心中陡然生出一絲不安,故作輕鬆笑道:“你不會連我也不信吧?”
乾王忽地一笑,將青葙攬入懷中,“怎麼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