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裡鴉雀無聲,衆人目瞪口呆的瞧著那白髮男子,拓拔野心想:“難道這便是他們所說的白髮人麼?這可巧了,說到便到。”見他雖然落寞憔悴,但眉目之間有說不出的高貴之氣,令人不敢逼視。那小女孩冰雪雕琢,小仙女一般,雙眼滴溜溜的四下轉動,牽著白髮男子男子的手,左顧右盼,對衆人的表情似乎覺得頗有有趣。
陸平上前三步,一揖到底,大聲道:“陸某子桐山遇困,多虧恩公相救,大恩沒齒難忘。懇請教恩公尊姓大名,也好日後在家中立牌燒香。”受他援救的數十人紛紛上前,恭恭敬敬作揖求教。
白髮男子淡然笑道:“鄉野村夫,賤名不足掛齒。身在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你們不必太放心上。”他這幾句話淡淡說來,卻有不可違抗的力量。一時間衆人不敢再多詢問,只是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禮,慢慢退回到自己座位上。那白髮男子眼光一轉,恰好朝拓拔野這裡望來。目光如電,停在雨師妾的臉上,突然顯出微微驚詫的神色,稍縱即逝。拓拔野心中一動,眼角餘光處看見雨師妾正笑吟吟的盯著那男子。
白髮男子拉著小女孩,徑直走到拓拔野桌前,坐了下來。雨師妾目光溫柔如水,微笑道:“好久不見。”那白髮男子也微笑道:“好久不見。”他笑起來的時候鬍子微微上翹,雖然臉容落寞依舊,但如陽光乍現,溫暖燦爛。拓拔野心中又驚又奇,難道他們二人早就認識麼?瞧雨師妾這般歡喜的模樣,難道竟是舊相好?拓拔野心中突然感到酸溜溜的一陣疼痛。
衆人心中驚懼遠勝拓拔野,這白髮男子倘若與這水族妖女是故交,那麼豈不是成了他們的敵人麼?此人武功魔法深不可測,是友則大福,是敵則大禍。
那小女孩似乎對雨師妾頗爲不喜,皺著眉頭道:“你是誰?是我爹爹的老相好麼?”衆人均豎長了耳朵。雨師妾一楞,笑得花枝亂顫,朝白髮男子道:“這是你女兒麼?年紀小小便曉得吃醋啦。”那小女孩哼了一聲,指著拓拔野道:“他才吃醋呢。他瞧著我爹爹的時候,渾身都冒酸氣。”拓拔野一口酒噴了出來,灑了自己一身,忙不迭的擦拭。
雨師妾格格嬌笑,素手悄悄捏了一把拓拔野的大腿,笑道:“是麼?我可沒瞧出來。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那小女孩翻了翻白眼道:“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白髮男子拍拍她的頭,道:“管教無方,對她太過遷就,就成了這刁蠻性子。”雨師妾笑道:“你對女孩還是這般束手無策,當年這樣,現下對自己女兒還是這樣。”她湊到拓拔野耳邊,柔聲道:“小傻蛋,他可是我青梅竹馬的老相識,你別喝醋,只管喝酒。”
拓拔野被那女孩當面拆穿,頗爲狼狽,聽得此言,臉上微紅,卻聽那白髮男子微笑道:“這位小兄弟是你的朋友麼?最近受了什麼傷麼?”雨師妾道:“被你瞧出來啦,他體內有十五道真氣,每日翻江倒海的折騰。”白髮男子伸出右手,搭在拓拔野的脈上,豈料手指甫一接觸拓拔野的脈搏,立刻被震得朝後一縮。
雨師妾吃吃笑道:“我可是被震飛了好幾丈呢!”白髮男子點頭道:“小兄弟,你體內真氣極強。這原本是好事,但你絲毫不懂御氣調息之法,眼下雖然真氣被分散鎮住,但這也非長久之計。倘若真氣被激發出來,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危及性命。”拓拔野笑道:“我的性命是雨師妹子幫我撿回來的,多活一天便賺了一天。”白髮男子道:“那也無需這麼悲觀,只需學習御氣方法,每日調息,時日一久,就自然化爲己用。只是在這之前,不要與人爭強鬥勝,如果遇到內力極強的高手,激起你體內所有真氣,那便有危險了。”他語速緩慢,說話間自有一種讓人鎮定相信的力量。拓拔野點頭稱是。
廳內衆遊俠見他們四人低聲談笑,似乎頗爲親密,尤其瞧那妖女時而與少年耳鬢廝磨,時而與那白髮男子眉目傳情,心中均是大大不安。雖然水族龍女的威名如雷貫耳,但未親眼目睹,故而還不如何畏懼,但那白髮男子神鬼莫測的功夫,卻是歷歷在目,想不敬畏都難。
衆人正心中揣揣,忽然又聽見窗外狂風大作,樹木傾倒,遠遠傳來急促的蹄聲,門外龍馬驚嘶陣陣,突然一陣狂風捲了進來,驛站的燭燈全滅了。
一片漆黑中,衆人紛亂騷動,驀然聽見一聲怪異的琴聲鏗然響起,琴聲如險浪狂濤,隱隱夾雜金屬之聲,聽來尤覺詭異。拓拔野心下一凜,這琴聲彷彿在哪裡聽過,忽聽一個水族遊俠叫道:“是科老妖!朝陽谷的科老妖追來了!”
“嗆啷”拔刀聲響做一片,那姓齊的漢子叫道:“他奶奶的,老子跟他拼了。”衆人紛紛叫罵,羣情激憤,對水妖窮追猛打的行徑極是憤怒。
突然一盞燈亮了,羣雄回頭望去,只見那白髮男子手裡舉著燭火,立身道:“大家先別急著動手,那人是來找我的。”衆人都有些意外,一個木族遊俠叫道:“他來找恩公的麻煩,那便是找咱們大夥兒的麻煩,咱們更加不能放過他了!”衆人轟然應諾。白髮男子微微一笑道:“諸位放心,他不是來找我打架的。大家都先把兵器收起來吧。”羣雄面面相覷,終於勉強將刀劍插回鞘中。堂倌連忙將燈重新掌上。
琴聲鏗鏘,陰風陣陣,燭火搖曳,衆人的影子在牆上長長短短變幻不停。那蹄聲越來越近,側耳傾聽,少說也有數百之衆。
拓拔野心想這科沙度在玉屏山上對自己頗爲惱恨,自己又借仙女姐姐之力重傷小水妖,此番相見,不知他會怎樣。雨師妾與自己坐在一旁,豈不是讓她爲難麼?轉頭看她,燭光下她的臉豔若桃李,水汪汪的眼睛正溫柔的凝望著自己,對周遭一切充耳不聞,嘴角眉梢滿是濃情蜜意。
蹄聲如暴雨般卷席而來,狂風捲舞,燭火明滅不定,衆遊俠屏息凝神,手依舊按在刀柄上,掌心滿是汗水。門前黑影層層掠過,獸吼馬嘶,半晌才停息下來。轉眼間水族數百人便將這驛站團團圍住。
琴聲突頓,響起一個蒼老而陰冷的聲音:“六侄子,三叔不遠千里來看你,也不出來迎接麼?”果然是科沙度的聲音。
那白髮男子淡淡道:“十二年前我與科家已經恩斷情絕,三叔難道忘了麼?”
水族遊俠中有人失聲道:“科汗淮!你是斷浪刀科汗淮!”聽得此語,衆人無不聳然動容,先前的諸多困惑也一掃而空。陸平等人更是長長吁了一口氣。
斷浪刀科汗淮十年前是大荒無人不知的名字,水族青年一輩中超一流高手。年僅二十時,便以一記“斷浪狂刀”擊敗當時風頭極健的火族第二高手刑天;並曾在三天內孤身連敗火族四大世家十六位高手、三位魔法師,被譽爲“大荒五十年後第一人”,是水族年青一輩中偶像。科汗淮身爲水族七大世家科家的年輕一代翹楚,被水族寄以厚望。黑帝破例出關,親自召見他,御封爲龍牙侯,並要將次女下嫁,風頭之盛,一時無倆,聲望直追水族四大魔法師。豈料他竟然辭婚不娶,掛冠而去。科家大怒,族中長老逼他爲駙馬,他堅決不從。雖然黑帝寬厚,不以爲忤,但他卻因此被科家所惡。大荒574年,水族羽馬城反對大魔法師燭龍,被定爲亂黨。水族圍剿羽馬城,科汗淮本爲右軍使,但他卻下令三軍,辟易千里,讓羽馬城衆人從容離去。燭龍盛怒之下,奪其官爵,削爲平民。科家更是藉此將他逐出家門。此後科汗淮行蹤不定,成爲水族遊俠。兩年間傳聞他降伏一百三十一隻靈獸,四處行俠仗義,擊敗五族中諸多行爲不端的高手。大荒576年,應邀參加金族聖女西王母的蟠桃會後,他在崑崙山頂消失,從此杳無音信。
大荒中關於他的傳聞有很多,但大多都是說他在蟠桃會後,被水族八大高手圍攻,已葬身崑崙。今日這些遊俠中雖然也有見過科汗淮的,但他當年風流倜儻,喜穿烏金長衫,腰掛六尺長的斷浪刀,絕不似今日模樣。是以竟沒有人認出。衆人均想:“不知他爲何頭髮盡白?又爲何不再用斷浪刀,而改用笛子?”
科沙度道:“血濃於水,哪能這般說斷便斷?”他停頓了一下道:“這十年你杳無消息,老太太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前些日子有人在子桐山附近瞧見你,老太太知道後,無論如何也要讓我將你帶回去。”
科汗淮自小母親病故,由他奶奶帶大,情同母子。十二年前他離開科家,唯一不捨之處,便是再難與他奶奶相見。科沙度自然對此瞭然在胸,故意以此爲說詞,誘他回族。
果然聽科汗淮道:“老太太這些年身體可好?”科沙度嘆道:“你走後她便臥病不起。這幾個月病情日重,只怕是熬不了多久了。”科汗淮面色微變,忽然聽見雨師妾傳音入密格格笑道:“你可莫聽他騙,老太太身體結實得象牛,再活個百八十年都沒問題呢。”
大門緩緩推開,科沙度慢慢的走了進來。驛站羣雄怒目相對。科沙度冷冷的掃了衆人一眼,瞧見雨師妾與拓拔野,微微一楞,碧眼光芒一閃,皮笑肉不笑的揖手道:“屬下參見龍姑。”雨師妾懶洋洋的道:“免禮了。你這一路奔波,也很辛苦,坐下吧。”科沙度點頭稱是,卻不坐下,道:“這小叫花子沒和段狂一路,屬下還以爲躲到哪兒去了,沒想到竟被龍姑抓住。龍姑神機妙算,屬下佩服之至。”他心想雨師妾極好男色,必是將這少年收作面首,自己搶先一步開口,再向她討這少年,她也不好意思不給。
豈料雨師妾格格一笑道:“科沙度,我可不知道他是誰。我來這是和科大哥敘舊的。你們叔侄重逢,就這麼點話說麼?”科沙度道:“我和六侄子多年未見,當然有許多事要好好聊聊。所以特地來請六侄同我一道回北單山,與科老太太、叔伯兄弟團圓。”
姓齊的漢子哈哈笑道:“什麼團圓,還不是怕科大俠幫着蜃樓城和你打架嗎!”衆人七嘴八舌的道:“打不過人家,就搬出老太太,嘿嘿,厲害厲害。”
科沙度聽若罔聞,盯着科汗淮道:“浪子回頭金不換。六侄,只要你重回北單山,向老太太磕頭認個錯,咱們不就又成一家人了麼?只要咱們團結一心,科家重整旗鼓的日子那還不是指日可待?”
科汗淮微微一笑道:“三叔的建議很好。我一定會隨你回北單山的。”科沙度心中大喜,面上卻不動聲色。衆人則大吃一驚,便連雨師妾也甚是驚訝。科汗淮頓了頓,道:“不過這裡到北單山七千餘里路,處處都是水族的軍隊,一路上太不太平。只有等到哪天這些軍隊全撤走了,我才能安心回去。”
衆人鬆了一口氣。科沙度心中大怒,眯起雙眼,冷冷道:“六侄子,十年不見,你這胳膊肘外拐的毛病怎麼還是沒能改上一改?燭真神寬厚慈悲,特赦你返回水族,官爵復位,俸祿雙倍,這等機會可是千年一遇。你不爲自己着想,也該爲你女兒着想吧?”
話中威脅之意暴露無遺,衆人聽了無不激憤,卻聽那小女孩嗤嗤笑道:“我可不想回什麼北單山,和你住一塊兒,瞧着你連飯都吃不下去呢。”衆人哈哈大笑。科汗淮淡然道:“三叔,我習慣了粗茶淡飯,布衣草履,消受不了榮華富貴。燭龍的好意心領了。至於我想去哪裡,什麼時候回北單,那可是我的自由,旁人管不着吧?”
科沙度冷冷一笑道:“你的臭脾氣當真是一點也沒變。燭真神的脾氣你也知道,非友即敵。既然你執意與本族相抗,幫着外人說話,那我們也沒有法子。三叔仁至義盡,你自己多保重吧。”他轉身朝着衆遊俠冷冷道:“兩天之後,朝陽谷便要與蜃樓城開戰。這條道路已經封鎖,這驛站天亮以前將被夷爲平地。各位倘若想旅遊,儘可以去其他地方,別摻和到這渾水裡來。”
衆人大罵,一人道:“他奶奶的,老子不去蜃樓城,難道去你家旅遊做客嗎?”有人語出粗俗,道:“想來你老婆定然好客得緊,那咱們便勉爲其難,光顧光顧罷。”科沙度只是不理,轉身朝雨師妾躬身道:“龍姑,屬下先行告退。”雨師妾還未說話,卻聽見拓拔野冷冷道:“且慢。”
衆人朝拓拔野身上望去,不知這少年是何方神聖,突然大喇喇的說話。科沙度心想瞧你狗嘴裡吐出什麼象牙來。當下回身冷冷的瞧着他。拓拔野聽科沙度喋喋不休說了半晌,威逼利誘,盡是要讓科汗淮轉投水族,不幫着蜃樓城,心中老大不耐,再聽到他口吐狂言,要將這裡夷爲平地,更是心頭火起,心想:“他奶奶的,不出點鎮得住場面的東西,還壓不了他這猖狂之氣。”
拓拔野挑了挑眉毛道:“野少爺我有一件事不明白。這夷平驛站,攻打蜃樓城的命令,是你下的呢?還是水族燭真神下的?”科沙度冷冷道:“老夫可沒這權力,自然是燭真神。”拓拔野皺眉道:“不知是燭真神大呢?還是神帝大?”科沙度微微一楞道:“神帝大。”拓拔野哈哈笑道:“不知道科老爺子識不識得字,認不認得這個牌子呢?”從懷中緩緩掏出神木令,高舉過頭。
廳中衆人無不吃驚,科沙度變色道:“神木令!”
拓拔野突然厲聲道:“見此神令,如帝親臨!科老妖,還不跪下聽旨!”科沙度措手不及,只得通的一聲跪了下來,心中驚疑之極,轉過千百個念頭:“這小子怎會有神木令?是了,難道在玉屏山上,藏在院中的神秘人竟是神帝麼?”臉色登時慘白,說不出的難看。
見科老妖跪立當場,形勢急轉而下,衆人心中無不大快,但沒有一人敢笑出聲來,心中均是驚喜困惑不已:“這少年是誰?爲何竟有神木令?”
拓拔野嘴角微笑,口中卻依然厲聲道:“神帝有令,水族所有軍隊立即退回自己領地,永不進攻蜃樓城。敢違抗者,五族一同討伐!”
科沙度大驚,又聽到拓拔野懶洋洋的聲音:“科老妖,聽明白了麼?還不領旨?”他只得伏地磕頭領旨,緩緩站了起來。羣雄大喜,微笑相望。
拓拔野眼見自己一出手,便化解了一場浩劫,心中得意,揮手道:“行啦,你退下吧,趕緊帶着水妖走得越遠越好。野少爺要吃飯啦,瞧見你便大大破壞胃口。”一邊朝那小女孩擠眼微笑。小女孩格格笑個不停。
科沙度心中怒極,卻又無可奈何,只得轉身走了出去。羣雄轟然大笑。窗外蹄聲驟響,人影閃動,轉瞬間偃旗息鼓走了個乾乾淨淨。
羣雄歡欣鼓舞,極爲振奮。紛紛上前向拓拔野行禮,拓拔野一生中還從未象今日這般受衆人矚目,心中得意,偷眼望去,瞧見雨師妾掩着嘴吃吃而笑。陸平道:“蜃樓城真是得道多助,想不到連神帝也出面幫忙。不知少俠怎生稱呼?”拓拔野頗有些不好意思,報了姓名,於是衆人紛紛以“拓拔少俠”稱呼,一時間弄得他麪皮微紅,連忙喝酒掩飾。
驛站老闆是個矮矮胖胖的老頭,原以爲這驛站將被水妖清除,正心中揣揣,豈料奇峰突起,形勢陡轉,自己的生意又得以保全,狂喜之下幾乎痛哭失聲,大聲宣佈今日所有酒菜免費。羣雄更加大喜,三五成羣,觥籌交錯,喝得爛醉。酒一入肚,膽子登時便大了,與科汗淮、拓拔野開始稱兄道弟。
科汗淮不慣與人熱絡,只是杯到酒幹,並不說話,但心中卻也頗爲歡喜,心想倘若此事這般了結,那當真再好不過。但心卻又隱隱有一絲莫名的擔憂,總覺得以燭龍、天吳等人的脾性,此事不會這般輕易了結。
拓拔野天生海量,又素喜交朋友,立時與那羣遊俠混得火熱。短短數日內,自己奇遇不斷,竟從一個流浪兒變成衆人景仰的“少俠”,猶如夢幻。突然想起雨師妾,轉身四下尋找,卻見她俏生生站在屋角,燭光黯淡,瞧不見她的臉容,只看見紅髮飄舞,赤足如雪。
拓拔野心中一蕩,朝她走去。雨師妾瞧他滿臉通紅的走來,心想:“這個小傻蛋已經亮出了神木令,那就是與水族勢不兩立啦。終於到了相別的時候,從今往後,我還能再見着他,和他這般親熱的說話嗎?”想起這幾日肌膚相親,朝夕相對,從今後相見渺茫,心中又如刀絞一般,淚水再也禁不住,奪眶而出。
燭光將她的俏臉映得明明滅滅,一顆淚珠晶瑩剔透,懸掛在下巴上盈盈欲墜。拓拔野心中疼惜,伸手去擦拭,說道:“眼淚袋子,怎麼又掉淚啦?”雨師妾撲哧一笑,纖指將眼淚撥落,流到掌心。她將手掌張開,淚珠在掌心微微晃動,突然掌心騰起絲絲白氣,那滴淚珠變成一顆珍珠也似的透明珠子。雨師妾從頭上輕輕拔下一根紅髮,從那淚珠間穿過,串成鏈子,然後替拓拔野掛在脖頸上。
拓拔野笑道:“這是什麼?”雨師妾低聲道:“小傻蛋,這是姐姐爲你流的眼淚。只要今後你能日夜掛在胸前,姐姐便歡喜不盡啦。”拓拔野明白她是在與自己告別,心中大痛,酒意全消,緊緊抓住她的素手,想說話腦中卻一片混亂,什麼也說不出來。雨師妾強忍心中的痠痛,微笑道:“小傻瓜,你都將神木令亮出來,從今往後,姐姐可是你的敵人啦。”她朝科汗淮瞧了一眼,他與那小女孩正盯着他們。雨師妾臉上緋紅,道:“我已經和科大哥說過了,他這一路上會好好保護你。到了蜃樓城,他會教你御氣調息的法子,你好好練,將這體內的真氣都化解了,那時就有本事啦。”拓拔野悵然道:“我還能見到你麼?”雨師妾格格一笑:“要是你想姐姐了,可以偷偷到雨師國來找呀,你不是有一本《大荒經》麼?”拓拔野點頭,忽然望着她耳上的催情蛇笑道:“這兩條蛇可別再隨便飛來飛去亂咬人啦。倘若遇到別人,可沒我這般老實。”雨師妾吃吃而笑:“小傻蛋,你吃醋麼?”她的咬了咬嘴脣,眼波一片迷濛,竟比美酒還要醉人,柔聲道:“江湖險惡,你多保重。”紅脣如花,輕輕壓在拓拔野的脣上。
拓拔野心中一片迷茫,忽然想起仙女姐姐在與他離別之時說的也是相似的話,眼前美人如玉,吹氣如蘭,櫻脣輾轉,丁香暗渡,他突然心想:“我究竟是喜歡這個妖女多一些呢?還是喜歡仙女姐姐多些?”腦中混亂,一時竟無法呼吸。
那香甜的脣瓣驀然離去,纖纖玉手也從自己手中抽離。耳邊聽到雨師妾銀鈴般的笑聲,只見她紅髮飄舞,衣袂如飛,剎那間便到了門外。龍獸嘶吼,蹄聲如雨,瞬息遠去。
拓拔野追到門邊,屋內人聲鼎沸,杯盞碰錯,屋外風吹樹浪,月隱黑雲,人影全無。只有一縷幽香猶在懷中。
夜風陰冷,烏雲聚散,雨師妾騎着象龍獸電也似的狂奔,面頰冰冷,珠淚縱橫。直到奔離驛站數十里處,她才放任自己肆意的哭出來。心中難過悲痛,竟遠盛於自己的預估。十年前那人拋離自己,絕情遠去時,她也如今日這般傷心。她原以爲自己的眼淚已於那時流盡,想不到十年之後,自己竟又爲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如此難過。所不同之處,當日是那人悄然離去,而今日卻是她自己抽身而退。
以她脾性,斷斷不會讓自己心愛之物徒然失去。但不知爲何,始終未曾想過將拓拔野強留身邊,帶回雨師國去。自己宮中的數十男嬪,不都是這般擄去的麼?與拓拔野在一起時,只盼着他能快樂,他笑了,她比他還要歡喜;他難過了,她比他還要傷心。
這感情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不可思議,短短三天內便情根深種,不能自已。難道是因他身上那魔魅的氣味麼?還是上蒼註定他是她的第二次劫難呢?在驛站中瞧着衆人將他蜂擁,意氣風發之時,她突然覺得自己距離他好生遙遠,彷彿他註定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這種宿命的無奈竟比被拋離更令她疼不可抑。原想與他一道渡過難忘的最後一夜,但她於那刻發覺,倘若自己在他身邊待到翌日黎明,她將再無法離去。她的命運會不會比這十年更爲悲慘呢?
鹹澀的淚水流過面頰,滋潤着她的嘴脣。拓拔野的氣息還在脣間纏繞,但是明日這味道將逐漸淡去,終將消失甚至無法記憶。想到此處她心中更爲難過,猛地一拍龍獸,龍獸嘶吼,狂奔而去。
突然龍獸驚懼嘶鳴,猛然頓住,險些將雨師妾掀飛出去。前面的林間小路上,霧氣迷濛,影影綽綽站着一個紫衣人,面目被一個黑木面具罩住,一雙眼睛在夜色中精光四射。木麪人負手而立,盯着雨師妾嘆了一口氣道:“你喜歡誰都可以,爲什麼偏偏要喜歡那個來歷不明的流浪兒?”
雨師妾仰起俏臉,淚光閃閃,冷冷道:“我偏就喜歡他,你管得着麼?”木麪人道:
“平日你怎生任性都也罷了,但這次事關重大。那小子身上的神木令來歷殊爲可疑,又拿此令要挾咱們,決計不能放過。倘若不能生擒,那便讓他連發絲也不能剩下一根。”
雨師妾俏臉凝霜,叱道:“你敢!”肩頭顫動,極是生氣。那木麪人道:“就算我念着你,不對他下手,旁人也會放過他麼?真神的命令,又有誰敢違抗?”雨師妾冷笑道:“好。眼下他和科汗淮在一起,我倒要瞧瞧你們能拿他如何。”
木麪人道:“科汗淮背族叛祖,天地不容,給他改新的機會,又不識好歹,那也是非死不可。”他頓了頓,盯着雨師妾一字字道:“倘若你現下回去,將他們擒住,那便是奇功一件。”雨師妾冷冷道:“倘若我不回去呢?”木麪人凝望她半晌,嘆道:
“你爲何這等固執。那小乞丐有什麼好?你非要幫着他?”雨師妾咬脣道:“十年來我就喜歡了這麼一個人,你爲什麼偏要殺他?”她眼中珠淚欲流,忍不住哽咽道,“倘若他死了,我……我……”喉中窒堵,竟說不出話來。
木麪人搖頭道:“你便是再傷心也沒有用了。”他的目光望向驛站方向,飄渺遊離,低聲道:“此刻那裡只怕已經血流成河。”
燭火搖曳,那顆淚珠在燭光下剔透欲滴,拓拔野輕輕撫摩着,心中依舊是迷茫一片。
忽然瞧見那小女孩手託着腮,饒有興味的盯着他看,大眼撲閃撲閃,滿臉盡是狡獪的微笑。拓拔野臉上一紅,道:“你笑什麼?”小女孩道:“我左瞧右瞧也瞧不出你好在哪裡,怎地她就那麼喜歡你?哎,女人心海底針。”科汗淮叱道:“纖纖,你小女孩家知道什麼。”那女孩纖纖道:“我可不小啦。再說這傢伙又有多大?那還不是和爹爹的老相好又親又抱的麼?”科汗淮拿她沒轍,只有苦笑,朝着拓拔野搖頭道:
“小兄弟,小女素來口不擇言,你只當沒聽見便是。”
拓拔野正要回答,忽然窗外捲進一陣陰風,將桌上蠟燭吹滅。窗外不知何時烏雲漫布,黑壓壓的籠罩上空。樹木搖擺,越來越劇,整片樹林開始翻卷如浪。龍馬驚嘶聲此起彼伏。狂風大起,飛沙走石,黃濛濛的一大片席天蓋地捲了進來。
驛站內的燈火登時全熄滅了。衆遊俠已喝得臉紅心跳,咬着舌頭道:“怎地今晚風颳個不停?堂倌,快來掌燈!”
科汗淮忽然起身,氣運丹田,沉聲道:“大夥兒小心,有敵人來了。”聲音雖不大,卻清清楚楚的傳入每個人的耳中,衆人登時爲之一醒。
屋外風聲呼嘯,“克啦啦”倒了幾株大樹。突然聽見四面八方傳來鬼哭狼嚎的聲音,淒厲獰邪,悠悠盪盪,說不出的可怖。羣雄酒意全消,紛紛拔出兵器,罵道:“什麼東西,在這裡裝神弄鬼!”
科汗淮道:“火族的朋友,請點燃三昧火。大夥兒背靠背圍成一圈,聽我號令。小兄弟,你和纖纖站在圈子裡面。”衆遊俠對科汗淮極是敬仰,欣然從命。羣雄圍成一圈,將拓拔野和纖纖護住。幾個火族遊俠點燃一個暗紫色的火摺子,火焰跳躍,任憑狂風捲舞,越燒越亮。
那淒厲的嚎叫聲越來越響,彷彿就在窗外、頭頂。陰風陣陣,衆人身上的雞皮疙瘩都冒將起來。
科汗淮大聲道:“故人來訪,爲何藏頭縮尾?出來罷。”一人冷冰冰的道:“一別十年,科兄風采依舊,可喜可賀。”
突然哭聲四起,狂風怒舞,“蓬”然巨響,幾隻巨大的紅蟒也似的東西破牆而入,塵土激揚,那幾條東西縱橫飛舞,突然向上捲起,勾住屋樑。“咯噠噠”巨響聲中,偌大的驛站屋頂驀然被硬生生拔起,如稻草般被卷得七零八落,在空中飄舞。四壁迸飛,桌椅嘩啦啦傾倒,陡然騰空飛起,從衆人頭頂掠過,飛到遠處的樹林中。
剎那間,衆人周圍空蕩無物,站在一片空曠的平地上。
衆人“啊”的一聲,齊聲驚呼,只見夜色下,一隻巨大無比的怪獸昂然而立,藍幽幽的巨眼如鬼火燃燒。那怪物高約七丈,通體鮮紅,身形如巨大章魚,九隻碩大的觸角如巨蟒般遊走跳動,想來適才撞破牆壁、捲走屋頂的便是這九隻觸角。口中萬千觸鬚在風中張舞。
章魚怪上坐着一個藍衣人,長得倒算清秀,只是那張臉慘白得接近透明,青筋條條可見,眼睛似閉非閉,偶一張開,精光暴射。身形瘦長,坐在章魚怪上如弱柳扶風,隨時會被颳倒。他腰上掛了一柄長約八尺的長劍,劍身如他一般細長。四周六十餘顆骷髏環繞飛舞,骷髏黑洞洞的雙眼似有熒火閃動,口中竟發出慘烈的悽號之聲。
水族遊俠見到此人,臉上紛紛變色。此人姓海,無名,所以叫做海少爺。性格陰鬱好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居於北海白水宮,年幼時沉於海底險些淹死,大荒傳聞他實已淹死,現在的這個不過是幽靈而已。故又有人稱“水鬼海少爺”。他每殺一人,必取其頭骨,製成“水鬼靈僕”,據稱可以封印死者亡靈,御鬼殺人。被他的水鬼靈僕咬中則必死無疑。坐騎靈獸是北海九爪章魚獸,水族兇獸,嗜殺成性,勇悍絕倫,性子倒是與他自己頗爲相近。
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不知所蹤,想不到今日卻出現在這裡。
科汗淮淡淡道:“十年前紫石崖一別,以爲海兄當洗心革面,沒想到一點長進也沒有。早知如此,當日我便該取你一臂。”
聽得此言,衆人隱隱猜出海少爺昔年的神秘失蹤必與科汗淮有關。海少爺面色微變,依舊冷冰冰的說道:“只要科兄有本事,莫說一隻手臂,今日連我的性命也一併拿去。”他將十年前的那一次敗戰視爲生平奇恥大辱,十年潛藏北海,日夜苦練便是爲了一雪前恥。眼下見科汗淮當衆揭短,心中怒極。
科汗淮原非如此刻薄之輩,說此話不過是爲了激怒海少爺,見他已然動怒,便又道:
“既然海兄如此慷慨,那麼科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緩步走出,昂首立身。
海少爺蒼白的臉上突然泛起奇異的桃紅,突然仰天大笑,笑聲淒厲,竟比那骷髏發出的悲嚎還要可怖。他森然道:“科汗淮,海某十年來每時每刻都在等待今日。當年聽說你葬身崑崙,海某簡直痛不欲生。上蒼有眼,要讓你活到今日。”
陰風慘淡,烏雲壓頂。十數枝三昧火炬光芒閃爍,照得海少爺的臉上陰晴不定,恍如鬼魅。六十餘隻骷髏悽號旋轉,在空中盤旋成一道圓弧,隨着海少爺的手指緩慢飛舞。那九爪章魚獸觸角揚舞,體內紅光明暗閃爍,發出低沉而怪異的吼聲。
陰風呼號,森冷的寒意絲絲滲入衆人體內,四周盡是腥臭之氣,令人煩悶欲嘔。羣雄甚爲緊張,屏息靜觀。拓拔野感到那腥臭之氣如波浪般,一道道洶涌拍來。體內的真氣自然而然被微微激起,熱流在經脈緩緩週轉,過得片刻,那煩悶之意稍減,氣浪的排擊感也不如先前明顯。他突然想起纖纖,便移身擋在她的前面。
海少爺手指一轉,那六十餘隻骷髏突然散開,漫天旋轉,厲嚎著向衆遊俠、拓拔野等人撲下。科汗淮喝道:“全部後退!”十指飛彈,十道藍光閃動,將衝在最先的十個骷髏射中,如事先計算好了一般,撞在後面的骷髏上,乒乒乓乓擊得沖天飛起。便在科汗淮彈指之際,章魚獸突然怒吼一聲,前衝疾衝,六隻巨大的觸角以雷霆之勢猛擊而下。同時一道亮光一閃,海少爺的長劍向科汗淮當頭斫去。這一劍看似平平無奇,卻包含諸多變化,更有開山裂地之力。
衆人驚呼,海少爺這聲東擊西的狡計虛中有實,又可謂一石二鳥。
科汗淮閃電般掠起,在六隻觸角的空隙間穿過,六隻觸角擊在地上,轟然巨響,塵土石塊四下激濺,地上赫然多了六道深一丈餘的裂坑。劍光迎面劈到,科汗淮屈指一彈,一道藍光電射劍鋒。火光激迸,強大的氣浪將兩人震得向後退去。科汗淮借勢後掠,在十丈之外站穩。海少爺如樹葉般飄忽不定,又輕飄飄的回到章魚獸身上。兩人心下均是一凜,適才這一擊,看來並無普通之處,卻已發出至少八成的力道,竟不能將對方擊倒。
科汗淮衣袂翻飛,真氣流轉不息,周身衣服朝外鼓起。十年再戰,海少爺的內力雖有長進,但武器與招式似乎並無變化。但他並不因此掉以輕心,倘若海少爺沒有必勝的把握,又怎敢來此挑釁?他必是將殺手!雪藏,待他輕敵大意之時驀然攻擊。當下凝神戒備,瞧他有何後續之力。
海少爺劍光縱橫,章魚獸觸角如巨蟒飛舞,向科汗淮接二連三的攻去,每一擊皆是千鈞之力。地上塵土岩石四下飛濺,塵煙瀰漫。科汗淮只守不攻,外人瞧來似是他爲海少爺迫住,不斷閃避而無還手之力。
骷髏在空中翻滾哀號,突然又疾衝而下。衆人兵刃飛舞,叮叮噹噹將骷髏擊飛,骷髏去而復返,鬼哭神號的不斷攻來。拓拔野與纖纖站在中心,被衆人保護得頗爲安全,透過重重人影,望見科汗淮游龍般閃舞,在章魚獸的觸角與道道雪白的劍光中騰挪閃避。纖纖不住的嘆氣。拓拔野奇道:“你嘆什麼氣,擔心你爹麼?”纖纖搖頭道:
“這病癆鬼功夫也太過稀疏,砍砍柴,捕捕魚哪,那也罷了,要與我爹爹鬥,哼哼。”她噘個嘴哼鼻音的模樣頗爲有趣,拓拔野忍不住哈哈笑起來。與雨師妾分別後的鬱悶之意稍解。
人影翻飛,巨獸嘶吼,轉眼間那兩人便鬥了一百餘合。海少爺除了最初一劍氣勢滔滔之外,隨後一百餘劍雖然劍勢凌厲,但如銀蛇吐信,蓄勁不發。科汗淮也是如此。兩人只是互相試探,未盡全力。
科汗淮瞧微笑道:“海兄這十年潛心苦練的,就是這麼一點雕蟲小技麼?”海少爺臉色轉爲慘綠,冷笑道:“科兄也未有什麼長進呀,倒是嘴上功夫犀利了不少。”突然手臂也轉爲慘碧之色,通身泛起幽綠的光暈。手腕一抖,“嗤”的一聲響,那長劍突然斷裂,漫天劍光迸散爲點點銀光,急風暴雨般朝科汗淮射去。
科汗淮雙掌拍出,氣浪翻涌,將那漫天銀珠倒射回去。海少爺手腕轉動,銀珠剎那間凝集,竟然重新聚合爲那柄長劍,長劍彷彿融化了一般,在空中如水一般的流動,上下左右,迴旋如意。
衆遊俠瞧得目瞪口呆,水族遊俠中有人呼道:“春水劍!白水宮的春水劍!”
海少爺傲然道:“正是春水劍。科汗淮,今日我要拿你的血來祭劍。”劍光如水,傾瀉迴旋,聚散分合,無孔不入。瞬息間將科汗淮全身罩住。
春水劍是水族白水宮的魔法,據說已經失傳四百多年。這種魔法由白水宮第三代宮主海石光所創,可以化劍爲水,也可以化水爲劍,運轉如意,聚散隨心。有“水族第九神兵”之譽。之所以失傳,據說是因爲四百年前的白水宮主認爲“春水劍”太過妖異,練此魔法,需將自身經脈倒轉,使得血液冷熱不定,以自身的血液的順流、逆流、聚散離合來控制手中之物的變化。春水劍消耗真元極大,倘若自身真元減弱到不足以控制春水劍時,手中液體倒流至體內,周身血液逆轉,非死即傷。不知海少爺從何處覓回魔法心經,冒險修煉。
春水劍已經四百年未現於天下,知者雖衆,見過者卻沒有一個,更不用說知曉如何破解了。科汗淮促不及防下,被劍光逼迫,處於下風。劍無形而聚散無常。劍光如水銀瀉地,分流合聚,不可阻擋。雖然武功卓絕,但剎那之間衣袖仍被刺穿了十數個洞。
而那章魚獸九爪扭轉飛揚,又讓他不得不分心兩用。
海少爺面目扭曲狂笑不已,春水劍光芒縱橫,道道銀光劃破夜色,彷彿要刺透烏雲而去。周遭樹枝斷折紛飛,在塵土中旋舞。而樹梢草地的夜露被春水劍吸引,四面八方凌空飛起,匯聚而來,漫天晶瑩,巍爲壯觀。那春水劍凝集露水,越來越大,越來越長,銀帶般飄舞不定。
衆人瞧得手心滿是汗水,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相比之下,那些呼嘯而來、悽嚎而去的水鬼靈仆倒沒讓他們這般擔心,刀劍揮舞,便可將它們擊飛。大半的時間都在緊張的觀看科汗淮與海少爺的對決。那姓齊的漢子叫做齊毅,與拓拔野已頗爲熟稔,不住口的與他解說諸種險惡之處,拓拔野聽得入神,心想不知我何時纔能有這麼一身功夫?
纖纖卻大爲不屑,只是搖頭嘆息,倒象是非常擔憂海少爺一般。
突然衆人齊齊驚呼,那章魚獸九爪並飛,將科汗淮全身緊緊纏住。海少爺狂吼聲中,春水劍猛然炸開,在空中彈吐迴旋,變成數十道劍光從四面八方激射向科汗淮。他這一劍傾力而發,勢在必得。劍即是水,而且是圓轉如意、變化多端的水。
突聽科汗淮大喝一聲,周身衣裳暴漲,隱隱青光護住通體,“撲”的一聲,九隻巨大觸角如受雷電擊打般驀然收縮,章魚獸發出一聲狂烈的痛吼,朝後疾退。科汗淮右臂衣袖“嗤”的裂開,一道青色的氣體破衣而出。
纖纖拍手笑道:“爹爹的斷浪刀出鞘啦!”衆人又驚又喜,心下均想:“科大俠的斷浪刀不是長六尺,白如冰雪麼?怎的今日只見青氣?”正迷惑間,只見科汗淮右臂揮舞,那道青光蓬然縱橫,氣旋飛舞。
春水劍幾十道強勁無比的劍光突然在空中迸碎,飛花碎玉般灑落開來,落入氣旋之中,迴旋鬥轉,又被那道青光吸附。猛然間那青光暴漲十倍,將春水劍盡數吸納,變成一道長四丈餘的無形長刀。
科汗淮側身昂立,右臂高舉。氣旋迴轉,青光吞吐,無形長刀迎風傲立。
海少爺面色慘碧,滿臉驚愕,突然捧住胸,噴了一口鮮血。他傾盡全力砍下的這一劍,居然被科汗淮輕而易舉的化解,所有滔滔真氣竟被他的“斷浪氣旋斬”一舉吸納。十年不分寒暑的苦練眼看付諸流水。心中頹唐悲憤遠比內傷的疼痛爲盛。
衆人歡呼雀躍,鼓掌叫好。那漫天骷髏彷彿也在剎那間失去力量,突然自半空紛紛跌落,在地上翻滾呼號。
海少爺盯著科汗淮,眼中失落、悲憤、難過、驚疑、仇視諸多神色閃爍不定,咳嗽道:“這便是你的斷浪氣旋斬麼?”科汗淮淡淡道:“科某的氣旋斬不過是這十年在東海上百無聊賴時隨心所創,比不上白水宮春水劍博大精深。但是比海兄略強之處,在於科某一腔正氣,所以氣刀不可阻擋。而海兄的水劍雖然氣勢滔滔,但是心不正氣不純,故而無根。倘若海兄能擯除心中邪念,必可練成浩然正氣,那春水劍打敗小弟也不無可能。”他苦口婆心,仍希望海少爺能就此領悟,斬斷心魔。
海少爺哈哈狂笑,森然道:“隨心所創的功夫便要比我白水宮數百年的魔法更強麼?
科汗淮,你未免也太狂妄了!”他臉色由慘碧轉爲蒼白,又逐漸泛起一絲豔紅之色,全身簌簌發抖,搖擺不定。
齊毅等人哈哈笑道:“水鬼,你也不必怕成這樣吧。”“原來不是水鬼,是膽小鬼。”衆人對海少爺原本就是鄙夷多於畏懼,此刻更是譏嘲笑罵,不絕於口。
海少爺厲聲長笑,全身突然灘了下來,彷彿液體般熔化了。衆人驚呼聲中,那九爪章魚獸的頭頂驀然裂開,竟將海少爺整個吞了進去。章魚獸嘶聲狂吼,周身陡然膨脹,又忽然縮小,九隻巨大的觸角胡亂翻舞擊打,將幾塊巨石轟然擊裂。
有人突然醒悟,驚道:“人獸合一,這病癆鬼要和章魚怪並體!”衆人正議論不已,忽聽四周狂風怒嘯,隱隱有怪獸嘶吼,林間簌簌,黑影閃動,彷彿有千軍萬馬隱伏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