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被辛燕拉扯着到了辛家,矮房的門是打開着的,能看見裡面的景象,辛絝她們三個不知何時從裡屋跑了出來,辛晴被辛絡抱在懷中,奄奄一息的模樣,辛琢在旁邊不住地抹淚,辛絝跪在她們三個前面,雙手張開將她們三人擋在身後,對尚在發火中的辛老二說道:“阿爹!不要再打大姐了!她只是一時鬼迷心竅做錯了事,錯的不是她!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辛老二黑着臉,將手中的棍子舉了起來,指着辛絝:“讓開!不讓開阿爹連你一起打!”
辛絝梗着脖子不讓:“打就打!我不讓!大姐已經夠可憐了!你怎麼還能這樣狠心!”
辛老二被徹底激怒,高高舉起的棍子伴着風聲往下揮,辛絝緊緊閉起了眼,突然感到一個軟軟的身子撲進自己懷中,一記悶響,她懷裡的那個身子猛地一抖,繼而從她身上滑下去。辛絝睜開眼,看見辛燕蜷着身子側躺在地面上,小臉煞白,牙咬着脣,似是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她頓時色變:“小五!”
辛老二頓時也傻了,手中的棍子哐當落在地上,忙蹲下去:“燕子?燕子你怎麼了?!”
辛家娘子本在一旁坐着,辛老二打辛晴表面上看起來雖是狠心了些,但往實話講其實打得並不重,她一樣揣着恨鐵不成鋼的心思,便鐵了心腸不爲所動。然而辛老二被激怒的這一棍子用了他八分的力,莊稼人本就力氣大,這樣的一棍子卻落在了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辛燕身上,看着自己平日裡最疼的小女兒的模樣,辛家娘子氣急敗壞地衝了過來,一巴掌打開辛老二預備去碰辛燕的手,吼道:“沒輕沒重的臭男人!給老孃滾!燕子要是被你打壞了,老孃立馬休了你!”
然後就去抱縮成一團的辛燕,軟着聲寬慰:“好燕子,阿孃在這裡,疼嗎?疼就哭出來,我可憐的燕子,你怎麼那麼傻?”
辛老二在旁邊也急紅了眼,做慣農活的粗糙大手一時不知該往哪裡放,這嬌生慣養的小女兒,他從來都只是嚇嚇她,哪裡知道這回真的打了上去,辛家娘子抱起了辛燕立馬橫了他一眼:“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去把被褥鋪好!”
辛老二恍然大悟地往裡屋跑去鋪被褥了,辛燕躺在自己阿孃懷中,只覺得背上火辣辣地疼,那一棍子打在背上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敲碎,和成一灘血泥。她在阿孃懷中動了動,稍微覷開眼來,見着秀才仍站在門口,被打蒙後忘記的事情又想了起來,她開口,聲音細細小小地喊道:“阿孃。”
一聽辛燕在喊自己,辛家娘子忙哎了一聲,道:“怎麼了?阿孃的心肝兒寶貝,哪裡疼?”
“不,不疼。”她浮起笑來,與辛晴比起來,她挨的打算得了什麼?辛燕指了指秀才,對辛家娘子說道:“阿孃,讓大姐嫁給秀才好不好?”
她存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念頭,或者是浪子回頭,她知道辛晴喜歡秀才,而秀才大抵也是喜歡辛晴的,只不過沒那麼多而已,自己大姐那麼好,若是秀才和她待久了,自然就會對她更喜歡的。
她不通情愛,只是自發地以爲這樣會很好,對辛晴會很好。她細弱的聲音傳入了秀才的耳中,秀才面色極爲難看,霎時便反口道:“我不娶!”
辛絡懷中辛晴的身體有一瞬的僵硬,辛家娘子沉色看着秀才,冷笑道:“不娶也得娶?”
“憑什麼?”秀才幾乎是脫口而出。
“憑辛晴有了你的孩子。”
這一句話如驚雷般劈得秀才眼前一黑,辛晴在辛絡懷中泣不成聲,辛燕迷迷糊糊地想,這所謂的情愛真是害人。
好在秀才最終還是娶了辛晴,因就在隔壁,所以辛晴還是經常回孃家來幫做家務,秀才還是那副輕浮的模樣,娶了妻也未能改變,辛老二和辛家娘子其實對秀才這個女婿十分不滿,但耐不住辛晴喜歡,更耐不住臉上無光。
辛晴在八個月後生了個男孩兒,讓辛家着實高興了一番,就連秀才在看向辛晴也稍稍有了些柔情,辛燕去瞧自己大侄子的時候問辛晴覺得現在幸福嗎,辛晴頭上綁着頭巾,笑了笑:“哪有什麼幸不幸福,一輩子就這樣了吧。”
一輩子就這樣了吧。
有時候辛燕想起辛晴說這句話時候的神情,就會覺得她嫁給秀才是個錯誤,但她似乎願意將錯就錯,這讓辛燕十分費解。到了很久以後,當她覺得她與雲懷遠在一起是錯誤但卻依舊想和他走下去的時候,她才知道了這種複雜的心情到底是怎麼悟出來的。
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雲懷遠是個很正經的人。
*
那日她揹着竹簍往後山走,山間的每一葉青色都沾着晨露,沾溼了她的衣袖和褲腿。隔壁村的狗蛋知道她每日都要去心碧山採花後,便跑來嚇唬她:“那山間有座祠堂,不知有多少座墳,你去的時候得仔細了,別採到了哪座墳頭上的花,惹惱了鬼魂,半夜便爬到你牀上找你算賬!”
狗蛋是自幼與她長大的玩伴,燕子的玩伴這個詞是狗蛋自己給自己標榜的,因爲辛燕其實並不是很愛與他玩,每每和狗蛋玩耍,都是狗蛋在欺負她。有一回把辛燕惹惱了,連着十日都未理他,還是狗蛋偷偷地從自己家裡偷了只雞腿從窗縫中塞給辛燕,辛燕才勉強原諒了他。
聽了狗蛋這番話,辛燕心裡雖然發毛,卻強作無所謂地哼了一聲:“有什麼?我採他的花那是看得起他,合該謝謝我替他打理雜草哩!”
心碧山上有座祠堂她是知道的,聽聞是個大戶人家,有權有勢,辛燕想,合該是大戶人家纔會有祠堂,如她這樣的出身,大概某一日在這山間的迷霧中失了方向,再也回不得家,最終化爲腐草之螢,纔是這一生的歸宿,哪裡還有牌位與香火供她在黃泉下享樂。
山裡終年有霧,但那日卻是大霧瀰漫,罩在花草間影影綽綽地,像是置身仙境。約莫只能見得十尺之內的景象,她便走得極其小心,但還是失了方向。一路的山花都裝在她背上的竹簍中,爭芳鬥豔地,她最後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處,只是隱隱覺得與自己向來走的路有些不同,但這山間都是高的樹綠的草豔的花,也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
辛燕走了許久,腳都走疼了,她不由得停下來彎腰去揉腳,這一傾身,她反而忘了自己背上的竹簍,嘩啦一聲竹簍中的花一概傾瀉而出,沿着她的背,她的脖頸,她的頭髮,如瀑布般傾下。辛燕只覺得眼前花花綠綠的一片,煞是好看,待她看清楚眼前那灑落一地的山花後,一張臉都皺了起來。
沒辦法,她只得挨個將花再撿起來裝入揹簍中,好歹是她辛苦一早上的成果,撿着撿着,突然肚子咕嚕一聲,她纔想起自己出門時候沒有吃早飯。她一般都是將花帶去集市上賣了之後,用自己賺的錢來買早飯吃,有時候吃王大娘的包子,有時候吃李小哥的面,或者她急了,就用花去抵債,當然僅限於她早已混熟的那幾家早點鋪子,將才摘了的花遞上去,甜甜脆脆地喊一聲老闆,她把家裡用在阿爹身上的伎倆用在外面,也是很管用的。
可今日的大霧耽擱了她許久,她是真的餓了,連帶手腳都有些發軟,她有些喪氣地蹲在地上,嘟囔道:“什麼鬼天氣,害得我早飯都沒有準時吃到,這下好了,還不知什麼時候能走出去呢。”
突然她想起狗蛋的話來,不會是撞見鬼打牆了吧,她頓時汗毛直立,緊張地抱起了面前的竹簍,穩穩當當地揹回了背上,開始找方法給自己壯膽,想了一圈也不知道有什麼能壯膽地,她便企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什麼轉移注意力最好使?
當然是美食了。
於是辛燕開始自顧自地念了起來:“桂花糕,藕糕,糖葫蘆,花生酥,城西的姜氏糖人兒,鳳仙餃,酥皮豆沙包,香菜雞蛋滷肉夾饃,紫薯鬆糕,紅棗糯米糕,奶香饅頭,土豆泥山藥餅……”
說着說着她忍不住擦了擦快要流出來的口水:“唔,好餓。”
辛燕一心一意專注於美食的幻想中,沒有發現身後的層層枝葉,被一柄泥金扇挑開,露出了一雙修長潔淨的手來。
兀自唸叨着美食中的辛燕似乎聽到了一聲輕笑,“誰?”她一轉身,白白淨淨地臉龐如最香軟的糯米糰子,在雲霧中顯得稚嫩可口,只見到有一處枝葉隱隱在搖動,她疑惑地偏了偏頭:“奇怪……”
“大概是風,或者是鳥兒吧。”辛燕又轉過身去,揹着一大簍山花,消失在山間的霧氣中。
在她離開後,有一個穿着藍色布衫的青年分開山間叢生的草木尋了過來,他急得滿頭大汗,對那個隱在樹幹後的人說道:“爺,您怎麼在這裡,奴才們都在找你。”
“沒什麼,”那人拿着一柄泥金扇,嘴角的笑意隱隱綽綽,像是這山間的迷霧般,他打着扇子往闢好的山路上走去,聲音低沉而好聽,“迷路遇見了只野禽,挺可愛的。”
“嗯?”青年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他。
“哦,還是隻貪吃的野禽。”
“啊?”青年聽得一頭霧水,但是還是決定趁這個與那人單獨相處的機會拍一拍他的馬屁,“那爺怎麼不將那野禽獵了回去?老夫人最近正念叨着想吃野味,爺若是獵了回去,老夫人肯定笑得合不攏嘴。”
久久未能得到迴應,青年額上流下一滴冷汗,難道是馬屁拍錯了?
“啪”地一聲,那人將泥金扇打在手心握住,回身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青年,悠悠嘆道:“榆木不可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