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當年的事情, 謝錦越的記憶已經不太清晰了。
她只記得皇恩寺外的桃花開得上好,她那日約摸是穿着花青色的衣裙,像是籠罩了山光水色一般。
她模樣生得好, 一路行來不知惹了多少世家公子上前來問她是哪家閨秀, 她都羞澀地搖頭不答, 拉着姐妹們離去, 後來她實在是走得累了, 她們又鬧着去湖邊頑,謝錦越擺了擺手道:“你們去吧,我歇一歇。”
這一歇便歇出了後來的糾葛。
她尋了棵桃樹下的石頭, 斂裙坐下,日頭有些烈, 她不禁拿手當扇子在耳旁扇風, 那如玉的腕骨便露了出來。
皇帝挑開重重花枝時, 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桃花與人面,驚豔了皇帝的眼。
很少有帝王不愛美人, 那種“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的酣暢淋漓之感不知引得多少人對這個至高的位置趨之若鶩。
並且帝王還愛玩微服私訪,遇到美人一開始並不打算告訴美人自己的真實身份,要等到情意正濃難分難捨時纔會告訴美人——朕,其實是當今聖上。
又或者是被貼身太監不小心道出真實身份, 但無論哪一種都會得到美人的諒解, 可以原諒這種欺騙。
倘若是換作窮小子裝作皇帝來騙美人的話, 可能就不是這樣的結果了, 然而這又是題外話了。
皇帝大多都是情場老手, 順理成章地俘獲了謝錦越的一顆芳心,謝錦越後來回憶起來, 那段時日的風花雪月竟如鏡花水月般虛幻而美好。
顛鸞倒鳳如魚得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他的溫柔他的霸道,他的談吐他的氣度,都織成一張網,將謝錦越牢牢困在其中不能自拔。
可是他總歸是要走的。
他要離開的前夜,芙蓉帳中春暖如斯,皇帝把玩着她的指尖,對她道:“朕要回帝京了。”
情到濃時的分別,更讓這一段感情成爲她心心念唸的眷戀。
他說他一定會來接她的,她便一直這麼相信着。
然而,夢終究是會醒的。
她醒的時候,自己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父親氣得抄起棍子要將她家法伺候,她自幼喪母,是父親將她一手帶大,恨極了她這般的不自愛。
“你怎麼能做這等不知廉恥的事情?你讓爲父的臉往哪裡擱?”
“他會來接我的!爹,他說了他回京後就來接我的!”
“那他在何處?這三個月的時間,足夠從京城來去四五回,他在何處?”
這一句將她問倒,柳葉般的眉似被風吹得緊蹙,她垂下頭來,喃喃道:“許是耽擱了……畢竟天下爲先,他若是忘了……也是情有可原……”
父親老淚縱橫:“孩子,你傻啊,那天家無情,怎會是你能高攀得起的……妄我將你辛苦養育成人,如今竟出了這……這樣的事情……讓爲父怎麼向你娘交代?”
“女兒並沒有攀龍附鳳的心思……一開始女兒不知道他是……”辯駁都顯得蒼白而無力,謝錦越想,她不能這樣等下去,這漫無天日的等待會將她逼入絕境。
她等不了,她腹中的孩子也等不了。
於是在夏日的某個深夜,蟲鳴都顯得焦躁,她留下了一張字條,獨自上京去了。
在顛簸的馬車上,她無數次幻想自己見到他的場景,演練過自己見到他時應該做出的表情,眼裡帶着淚光,微笑着看他在不遠處,那身長玉立的風采是她喜歡的,一見傾心,再傾了此生。
在京城應當受禮一些,她會對他行極爲慎重的大禮,恭敬地喊他,陛下萬萬歲。
這一定會讓他心疼,謝錦越不禁猜測着他的反應,心裡有些驕傲和得意,誰讓他這麼久不來接她,讓他難受一點他纔會反省,纔會知道自己這段時日有多麼難過。
到了人後,只有她與他兩個人的時候,她纔會撲到他懷中,哦不對,還是等他來擁住她吧,那時她的淚纔會決堤,會抽泣着告訴他自己這些時日是怎樣的難熬。
但她最終還是熬過來了,全都是因爲他呀。
這些場景在謝錦越的腦海中演練了無數次,有時想着想着她便會嘴角上揚,前路漫漫,她馬上就能見到自己最心愛的人了。
然而這一切終歸是幻想。
她甚至連他的面都沒見到,那重重禁制的皇城,豈是她能輕易踏足之地。
再沒有她所想的驕傲與矜持,她在皇城門口抵着侍衛的刀劍,聲嘶力竭地哭喊,她說她要見皇上,她腹中有他的孩子。
這一類的事情其實很常見,侍衛們每日守着皇城門都能見的一兩出,哭得那是一個肝膽俱裂六月飛雪,是以見慣不驚,喝斥着讓她離去。
可她不是做戲,是真的,卻沒有人相信。
大抵是上天想要給她最後一線希望,那一日她在皇城門口哀求着侍衛放她進去,自然是得到了無動於衷的冷漠迴應,一輛裝潢精巧的馬車從皇城裡駛出,被這邊的動靜驚擾,便停了下來,裡面的人問道:“那邊是何人?”
侍衛連忙道:“稟王爺,不過是個發瘋的女人罷了,擾了大人的清靜實在是罪過。”
“本王日日過這裡都能見得她,若是着了瘋魔也當是有極大的執念,你去讓她過來,本王問一問到底是什麼執念。”
他既然發了話,侍衛也只得將謝錦越帶了過去,隔着車窗的那道簾子,那人清淡的聲音傳來:“你日日來着昌華門,可是冤屈難平?”
這一句話,恰恰擊中了她的內心。
謝錦越跪在地上,哽着聲說道:“啓稟王爺,民女是來尋夫的。”
她不知他是哪個王爺,但總歸是他的兄弟,若她要想見他,這個人也許是個很好的途徑。
“哦?”那人輕笑了一聲,“夫?這偌大的皇城中男子無數,哪個纔是你的夫?”
謝錦越脣齒間迸出四個字:“當今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