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是極靜的,彷彿呼吸都停了下來,只能聽見銅錢在地面滾動最後盤旋倒下的嗡響,以及不少下巴落地的聲音。鍾凌從滿地的銅錢中撿起了雲二爺的標誌性隨身物品泥金扇,恭恭敬敬地遞給了自己主子,雲懷遠接過泥金扇後,笑着摸了摸下巴。
他看着辛燕揚起的臉龐,大抵是山泉洗滌的玉石,透着不屬於這個濁世的乾淨與純粹,她明明身無分文,卻讓人覺得身懷無價的瑰寶,明明是枝頭的麻雀,卻驕傲地想要飛上雲端,明明是一身粗布衣衫,卻讓他尤其想剝開來瞧瞧裡面究竟藏了怎樣的玉骨雪肌。
雲懷遠看着紅着眼像兔子一樣的辛燕,泥金扇在手心一打,含笑道:“爺信你。”
在一旁看熱鬧的鏡雲齋老闆趕忙迎了上來,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瞪了跌坐在地面上的夥計一眼,想着自己剛剛偷偷給這夥計加的注這下可怎麼是好,對雲懷遠賠笑道:“二爺您別怪罪,小人這夥計啊就是直脾氣,但也本着一顆除暴安良的心,他家裡還有八十歲的老母親和嗷嗷待哺的小兒呢,成長到現在這樣也算是不容易,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寬恕則個?”
那夥計嘴角抽了抽,表情十分誠實地表明這老闆完全在瞎說八道,雲懷遠哦了一聲:“那這麼說來,爺府中也有八十歲的祖母與嗷嗷待哺的小妹,還有狐朋狗友烏煙瘴氣,能在這樣的環境中爺成長得也實在不容易,勞這位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兄臺寬恕則個?”
面對雲懷遠的睜眼說瞎話鏡雲齋老闆有些瞠目結舌,轉而看向爆發後又歸於平靜的辛燕,小心翼翼地說道:“姑娘,你長得這麼美想必一定心地善良,這夥計之前有得罪你的地方,還請姑娘行行好,放過他吧?”
衆人都在感嘆這鏡雲齋老闆真是有一副上等的善心,爲了一個與自己無甚太大利益關係的夥計都能這麼盡心盡力地請求雲二爺的原諒,可實際鏡雲齋老闆想的是要打出去打別在這裡砸了他的場子,他臉上端着和藹可親的笑容,眼神真摯誠懇地看着辛燕。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成了黏膩的糖汁,辛燕的眼一直沒擡起來過,良久,才見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鏡雲齋老闆鬆下一口氣來,別過來看着還在地上的夥計,橫眉冷目地道:“愣着幹什麼?還不趕緊來寫過二爺和這位……呃,娘子賠罪!”
那夥計咬了咬牙,從地面上站起來,想走到辛燕面前去,卻憑空被那柄泥金扇給擋住,擡頭見雲懷遠眯眼看着他,他便止了步,隔着那柄扇子看向辛燕,能看見她飽滿的額頭和微紅的鼻尖,透着沁心的靈氣。夥計有些悔了自己的一時衝動,這樣乾乾淨淨的小姑娘,打着燈籠都難尋到,他怎麼就能那樣平白地誣她?
夥計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神情彆扭地說道:“小娘子,是……是我錯了,唐突了你,你……別哭了……”
本是隱忍着的辛燕,眼淚突然十分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大顆大顆地淚從她白淨的臉頰上滾落,有的沿着她白生生的脖頸滑進了她的領口,有的沾在衣服上開出了溼潤的花,有的墜在了地面,洗淨了銅錢的鏽味,有的落進了雲懷遠的心裡,喚起了他從未有過的情緒。
夥計以爲自己哪句話沒有說對,又惹到了這個祖宗,哎了幾聲就想上前去,結果被一旁的雲懷遠搶先一步,徑直將辛燕抱在了懷裡,她的眼淚全數淌在他胸口,在他月白的錦袍上浸開大片的水澤。
他的手掌俯在她頭頂,在她耳邊有些無奈地道:“怎麼又哭了啊?”
怎麼又哭了啊?
他的聲音真好聽,他的懷抱真暖,他的手掌是燙的,燙的她一顆心的都要化了,內心越是澎湃,眼淚便越是洶涌,她索性將她半月以來的委屈籠統發泄了出來,手握成拳在他胸口一下下捶着,嗚咽着在說些什麼。
雲懷遠側耳去聽,才依稀辨清那一聲聲“混蛋”。
他有些哭笑不得,把她抱得更緊了些,在她耳邊溫柔又纏綿地說道:“好好好,爺是混蛋,你不就喜歡爺混蛋嗎?”
辛燕哭得更厲害了,抽泣着快接不上氣來,讓圍觀羣衆都替她捏了把汗,雲懷遠難得這麼不要臉一次,見她這副形容乾脆直接將她打橫抱起,往外面走去。
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辛燕一聲驚呼,下意識地去勾住雲懷遠的脖子,柔白的手貼在雲懷遠頸邊的肌膚上,恰恰勾起他內心的柔軟,辛燕止了淚,一張臉上卻還是淚痕斑駁,抽搭着鼻子問道:“你要帶我去哪兒呀?”
她話語裡帶着濃重的鼻音,轉成了江南小調飄入雲懷遠耳中。
雲懷遠低頭去,正巧撞上她蒙着水霧的眼,春風與花都在她眼中化成初盛的春水,碧波微漾。他想起那日迷霧中的她,活潑靈動,他誤以爲是山間的精怪,正合了那一句“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陰松柏”。
他身處高位這麼多年,於感情一事上卻是乾淨得一塌糊塗,有桃花他一概推給了楚徵,楚徵那風流多情的性子也樂意受着,左右是被慣壞的紈絝,花天酒地紙醉金迷,雲懷遠總是會在楚徵隱隱過火時候,捧着盞茶將他點醒。
有時他自己都覺得這一生就這麼過了,尋不見合心意的,便孑然一身,反正也不是沒有人相伴,直到他那日被侯夫人唸叨得頭疼,便遂了她的意思去祭祖,求祖宗顯顯靈。對於這一類的事情雲懷遠都是覺得極其荒謬的,他從來都只相信事在人爲,不然當年他老爹鋃鐺入獄府中每天燒高香拜的那些菩薩祖宗怎麼沒有顯靈,大顯神通地將他老爹救出來?
可他這一次卻真的是覺得祠堂中供着的那些先祖顯了靈,不然他怎麼會恰好就在那天答應了自己母親的要求,恰好去了心碧山的祠堂祭祖,又恰好想起來該去祭拜下那個故人,這才恰好地遇見了她。
泥金扇挑開層層枝葉,她便像那皎白的杜若,在滿山的鬱鬱蔥蔥裡將柔軟的花瓣依次展開,馥郁芬芳,他險些上前去捉住她,將這一朵杜若花摘回家中細細品賞。
最終他還是剋制住了,待她身影消失在叢叢山木間後,他不免有些遺憾,但該遇到的,到底是會遇到的,他這樣對自己講。
但這遺憾便像是附着在他的骨上一般,提醒着他這樣一朵花的存在,他點了三炷香給祠堂中重重疊疊的牌位,難得帶了誠懇地在心裡想請列祖列宗再顯一次靈,讓他再遇到她,那麼他便不會再放她走。
歲既晏兮孰華予?
再幹淨美麗的花朵都有凋謝的一天,歲月匆匆如白駒過隙,他想用此一生來嬌寵呵護她的美好。
難得他誠心,難得祠堂中供着的祖先們又顯了一次靈。
他看着那個埋着頭皺着眉的小丫頭,她沒有金釵玉飾,沒有錦衣華服,鬢髮被春陽照得有些泛黃,她在耳邊彆着一朵粉色的杜鵑,像她人一般粉嫩朝氣。
這是命吧。
他那時是這個想法,所以上前擋了她的路,他現在也是這個想法,所以埋首吻上了她的眼簾。
她眼角還有淚,被他一一吻去,像是從洪荒時代流傳下來的咒語,消解了半月來的輾轉反側相思成疾,她患了入骨食髓的病,他是唯一的藥。辛燕閉上眼,像是見了瑤池仙境,他在雲上向她遞來一隻手,修長溫暖,像是鏡中花水中月般的動人。
春風十里路,不如始展眉。
雖然二人相逢之後的氛圍確實很甜蜜,但是雲二爺作爲雲州聲名鼎沸家喻戶曉的人物這麼抱着辛燕走在大街上實在也太過招搖了一些,但他甚至連她叫什麼都不知道,家住哪兒就更無從得知了,如果直接把她帶回雲府的話,她肯定又會覺得自己是個膚淺的人,平白壞了方纔英雄救美樹立起來的良好印象,可是也不能就這麼一直抱着走下去,從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頭吧。
雲二爺沉思了一下,決定去找楚徵。
做了這個決定之後二爺當下調頭就往夢桐苑走去,照雲懷遠對楚徵的瞭解,楚徵身爲雲州紈絝的典範,在這個時間段他定然是在夢桐苑裡聽美人唱小曲兒。
尤其是近來他聽聞夢桐苑新進了位旦角,楚徵着了迷一般地成日泡在夢桐苑裡聽曲就是爲了見那旦角一面,可那旦角也是好大的排場,對楚公子的熱情都報以冷冷淡淡的態度,若是換做之前的女子,楚公子只是站在那裡,早撲上去了。
向來招蜂引蝶的楚紈絝覺得備受打擊,所以更加發奮圖強地對美人展開了猛烈的攻勢。
這樣也好,找個地方坐下來,和自己懷裡的這個小丫頭好好聊聊,指不定聊着聊着,她就把這一生都聊給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