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說到底都是他的人了, 早一點吃入口和晚一點沒什麼區別。
雲懷遠替這個睡着了也不安分地在被褥中亂動的小丫頭掖好了被角,又在她額頭落下一吻,察覺她額頭依舊是燙的, 他皺了皺眉。
藥怎麼不見效, 等會兒換個大夫再替她看看。
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啊, 雲懷遠走出房門, 揉了揉額角, 鍾凌急匆匆跑過來,在他面前停下,喘着粗氣說道:“二爺, 辛夫人讓您,讓您過去一趟, 她說……說她有話要與您講……”
雲懷遠淡淡頷首:“知道了。”
說完便穿堂過廊地往辛氏一家所住的院子去了, 那院子中的海棠日前開得正豔, 被大雨這麼一打,倒顯出了綠肥紅瘦的景象, 一人正站定在院中袖着手看那幾樹稀疏的海棠,聽見腳步聲,她轉頭過來,疏離地對雲懷遠行了禮:“雲世子。”
“嗯。”雲懷遠停下來,打量了辛絝片刻, 便又提步往裡去, 越過辛絝身邊時, 聽到她的聲音傳來:“這些時日, 有勞了。”
“不必。”雲懷遠只回了這一句, 且並未打算停下來,縱然是辛絝來請求他施援, 但他做這些完全都是爲了辛燕,心甘情願的事情,他沒有想過得一句謝。
“皇帝來找過我。”
雲懷遠的步子猛地頓住,他轉頭看向辛絝,沉靜的目光起了波瀾,辛絝臉色蒼白,嘴角牽起一抹虛無的笑:“世子爺是在驚訝雲府如此嚴謹的守衛,皇帝是怎樣潛進來的是嗎?”
雲懷遠並未出聲。
辛絝繼續說道:“世子爺忘了,他是皇帝,他若是想做什麼,或者是非要達到什麼目的,無論以何種手段,都會實現。只是大多數帝王在意自己的名聲,想要留個千古明君的稱號流芳百世,這才剋制了他們內心的暴虐。”
“這從來都是自制力的問題。”
雲懷遠沉默片刻,開口道:“他和你說了什麼?”
想起那脣紅齒白的少年,辛絝不由得失神,直到冷風過庭,撲在面上,才讓她猛然驚醒,她又看向那落在泥土上的海棠花瓣,聲音很空,像是從遠方傳來:“也沒有什麼,只是談了談,他說他不會再糾纏於這件事情上,狗蛋與阿孃的安危……不必再擔憂了……”
雲懷遠敏銳地捕捉到了她極力想要避免談及的事情,一針見血地問道:“那你呢?”
“我……”
辛絝的身體僵在雨後冷清的風中,被冰冷的情緒包裹得嚴密無縫,透着森森寒氣:“我要和他回帝京去。”
雲懷遠皺眉,辛絝偏過頭來,露出一個笑,那笑意很冷:“世子爺不問爲什麼?”
“這是與我不相干的事情,我沒什麼興趣。”雲懷遠說道。
隨即他想了想,又開口:“楚徵呢?”
“什麼?”
辛絝一愣,雲懷遠的面色淡下來:“沒什麼。”
說完便要往屋內走,留下辛絝在庭院中愣了半天,又是一陣冷風,那零落爲泥的海棠花,終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雲懷遠走進謝錦越所住的房間中,得見謝錦越正對着一盆花出神,他想起辛絝之前也在庭院中看着那幾樹海棠的場景。
果真是母女。
謝錦越注意到雲懷遠進來後,收回了看着那盆花的目光,對雲懷遠淡淡道:“世子爺。”
她不等雲懷遠迴應,開門見山地說道:“感念世子爺對辛燕的青睞,辛燕年幼不懂事,於情愛之上更是純粹得一塌糊塗,是以民婦這個爲孃的想要替她問一問世子爺的真心。”
謝錦越神色柔和:“請問世子爺,對她是真心的麼?”
這個問題雲懷遠早已對雲老侯爺和秦芳講過一次了,他說話向來不愛講第二次,然而面對謝錦越的這個與之前自己所回答過的相似的問題,他又再一次回答道:“原以爲此生寥寥,孤寂便可,但如今既得晏好,難再自欺,還請夫人成全。”
“漂亮話誰都會說,”謝錦越目光閃了閃,“世子爺,請你擔上雲家的基業來講,你對辛燕是真心的麼?”
“是。”雲懷遠毫不猶豫地答道。
這世間有這樣一種人,從不妄動情念,但凡念起,再難將息。
從他如深潭般沉靜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堅定,謝錦越僵直的脊背慢慢放鬆下來,她舒開眉目一笑,是身爲人母的慈愛:“那麼,就請世子爺好好照顧辛燕。”
她這一生犯過不少錯,最終卻得到救贖,而辛燕,正好是她人生中最美滿的部分。
免她驚與苦,免她懼與離。
她這一生都不要體驗流離輾轉與孤苦無依。
謝錦越站起來,對雲懷遠俯下身,誠懇而恭謹地向他行了禮:“民婦在此,謝過世子爺了。”
雲懷遠略略有些動容,如謝錦越這般看透世間悲歡的女子,他自一眼見她起便知她被風霜掩藏的傲骨,他快步上前去將謝錦越扶了起來,沉聲道:“後日夫人便是在下的岳母,如此大禮,在下不敢當。”
言罷他又撩袍對謝錦越作了個揖:“先前多有冒犯,還請岳母大人莫要見怪。”
他指的是之前辛燕失蹤時,初初抵達辛家對辛家二老的言辭,謝錦越釋然笑道:“無妨,那次是我的錯。”
提起這件事情,謝錦越又突然想起辛晴,她知道因爲這件事情,辛晴在雲懷遠心中的印象必定不好,卻還是試探着開口問道:“僅僅這兩日便要籌備好婚禮,賓客名單列好了嗎?”
“業已交代下去了,”雲懷遠看了謝錦越一眼,“夫人有想特別邀請的人麼?”
謝錦越躊躇了片刻,道:“辛燕的大姐……不知在名單中否?”
雲懷遠的臉色立馬寒了下來:“夫人以爲呢?”
“她……”謝錦越擠出苦笑,“辛晴她其實是個好孩子……只是心思偏了……她往前對辛燕真的是很好的……”
“夫人不必說了,”雲懷遠道,“她既然能因此傷害辛燕一次,那麼必然會有第二次,我娶辛燕的目的,便是在有生之年免她受傷害。”
他對謝錦越欠了欠身:“這些事情便不勞夫人操心了,雲某會親自經手操辦的。夫人好生歇息,稍後會有下人呈大婚當日夫人的衣物,夫人試一下是否合身,若有誤差,讓他們去改。在下還有事要忙,先行告退。”
說完他便離了,謝錦越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額,心裡很不踏實。
總覺得這雲世子,並不是這樣善罷甘休的人呢。
*
這兩日的定國侯府的下人們顯然忙得四腳朝天,整個侯府呈現出人聲鼎沸雞飛狗跳的景象。
作爲小侯爺貼身隨從的鐘凌更是忙得天昏地暗,一會兒小翠叫他:“鍾凌!這雙喜字怎麼貼啊?”
一會兒紅珠兒問他:“新世子妃有對什麼忌口嗎?”
還有小詩喊着:“鍾凌!你來替我瞧瞧這燈籠掛這裡合不合適啊?”
鍾凌一個頭十個大,隱隱有崩潰的跡象,楚蒙悠悠地從後門入府後,準備找寶珍給她煮碗麪吃時,在假山旁看到了埋頭圈膝的鐘凌。
楚蒙笑眯眯湊上去:“唷,鍾凌?在這兒做什麼呢?”
鍾凌一聽楚蒙的聲音,像是遇着了救星一樣,拉着她的裙裾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控訴那無良世子爺將事情都丟給了他,自己在房中和新任世子妃甜甜蜜蜜恩恩愛愛,比花兒還香比蜜還甜。
聽完鍾凌的控訴後,楚蒙十分憤慨地握拳道:“雲懷遠真是太可惡了!”
鍾凌小雞啄米一樣地點頭:“就是就是!”
“簡直是剝削苦力!”
“沒錯沒錯!”
“他太過分了!”
鍾凌咬着袖子看着楚蒙,說道:“世子妃你要替我做主啊!”
“哦。”楚蒙立馬就收回了憤慨的表情,十分淡然地說道,“可你們世子已經與我和離了啊?”
“什麼?”
鍾凌無比震驚,楚蒙看了眼他的表情,道:“他還沒有告訴你們嗎?就算他不說你也該猜到啊,他要娶新的世子妃了,不和我和離,怎麼娶?”
鍾凌咬牙切齒地說道:“縱然我自幼便跟在爺身邊,可爺這樣始亂終棄!實在不是個男人!”
楚蒙突然笑彎了眼,連連點頭道:“沒錯沒錯。”
“爺簡直太可惡了!他怎麼可以這樣對世子妃你!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就這樣棄舊情於不顧,實在是薄情寡義的典範!”
“說得好說得妙!”楚蒙鼓起掌來,“簡直不能再貼切!”
“爺這樣實在……實在是讓人心寒啊……”
楚蒙臉上的笑十分陰險,她一邊笑眯眯看着鍾凌身後,一邊點頭道:“是啊,糟糠之妻被棄如敝履,我也感到好心寒。”
鍾凌憤憤地握拳,正準備再說些什麼寬慰一下面前看似十分“哀怨”的世子妃時,自家主子云二爺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哦?這樣就心寒了?”
“啊……二……二爺?”
鍾凌險些咬到了自己的舌頭,磕磕巴巴地回頭,像見了鬼一般:“二爺,您您您……您不是在給辛姑娘……喂……喂喂藥嗎……”
雲懷遠似笑非笑:“怎麼?心寒得連舌頭也凍住了?”
“不不不……絕對沒有……絕……絕對沒有……”
“那你結巴什麼?”
“哈哈哈,哈哈哈……是因爲……因爲今天天氣好嘛……偶爾結……結巴一下,能夠鍛鍊自己的舌頭……使之更爲靈活……”
鍾凌臉都憋紅了,憋出這麼一句來,楚蒙在一旁撲哧笑出聲,捂着肚子靠在了假山上,雲懷遠瞥了楚蒙一眼,又對鍾凌說道:“交代你的事情辦完了?”
“沒……還沒有!”
“那還在這裡待着?”
雲二爺眉頭一皺,鍾凌腳底抹油一般一邊說着奴才這就去辦一邊逃之夭夭,留下樂不可支的楚蒙與雲懷遠二人,看楚蒙笑得那樣子,雲懷遠無奈地搖了搖頭:“好了,收。”
“遵命!”楚蒙吐了吐舌頭,聽雲懷遠問道:“告訴楚世伯和顧姨了嗎?”
“說了。”楚蒙埋頭踢着一朵生在徑邊的小花,雲懷遠見她這模樣,八九不離十便是又與楚家二老吵了一架,但他還是問道:“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啦!”楚蒙睨了雲懷遠一眼,“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們了啊,愛聽不聽,不聽拉倒,反正主意我自己都拿定了,只是告訴他們一聲而已。”
“楚蒙,你這樣真的好嗎?”
楚蒙擡頭,便撞入雲懷遠溫柔的眼中,她鼻頭突然一酸,發狠地往地面跺了一腳:“有什麼不好的!我過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並不可以嗎?!”
“可以,”許是近來飽受愛情的滋潤,雲懷遠對待楚蒙的態度也變得溫柔起來,“但是,你沒有告訴他們你想去遊歷四方,對吧?”
被戳穿心事,楚蒙有些心虛地動了動肩:“你,你怎麼知道?”
雲懷遠瞥了她一眼:“依照你的性子,你八成是不會告訴楚世伯和顧姨。”
他眯起眼來:“你不會連楚徵都沒說吧?”
楚蒙不自然地別過了頭。
雲懷遠眉頭一擰:“你真的連他都沒說?”
“爲什麼要告訴他!”楚蒙嘟囔道,“告訴我哥的話,你覺得他會讓我走嗎?”
“那你也不能這樣一走了之,”雲懷遠鎖着眉的樣子很是具有威懾力,“做人要有最基本的責任感,你這樣走了,知道楚世伯他們會有什麼反應嗎?”
“可是告訴他們了我就走不了了!”楚蒙急着嚷道,“我纔不要又被困住!”
她又十分鏗鏘有力地強調了一遍:“絕對不要!”
她這幼稚地模樣看在眼裡,雲懷遠覺得好笑:“若是你不告訴他們,那麼你大可以試試走不走的出這定國侯府,楚蒙,這是底線,你先告訴了他們再走,他們要不要你走是他們的事情,你走不走,是你的事情。”
“雲懷遠你真的是太無賴了……”楚蒙抓狂地說道,“好好好,我和他們說,明天就說,你和辛燕大婚的時候就說,行了吧?”
“過獎。”
解決了前世子妃想要落跑的思想後,前世子妃楚蒙鬱悶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雲二爺又投身到了大婚典儀中去。
縱然匆忙從簡,但該給辛燕的,他絕對不會少給。
泥金扇在他手中一敲一握,雲二爺的身影在繁忙地府內諸人中顯得格外悠閒自得。
*
此時此刻在雲州大街上有定國侯府的家丁行色匆忙地穿梭在人潮中,他們奔向與定國侯頗有交情地各家各戶,傳遞着定國侯世子再納世子妃的請柬,是以當夜驚掉了多少下巴,又有多少一心盼着嫁進侯府的名門閨秀芳心盡碎皆不得而知。
只知道定國侯世子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與世子妃和離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娶了一位新的世子妃。
這這這……這其中聽起來該是有很多耐人尋味的故事啊。
就這樣,在雲州民間就雲世子火速和離又火速娶親的事蹟發展出了數種版本,其一是說新進的世子妃是個攀龍附鳳的主兒,將世子爺迷得七葷八素,世子妃是個忠肝義膽的烈性女兒,眼睛裡揉不得沙子,既不能一生一世一雙人,那便死生不復相見,一紙和離書斷了這些年的夫妻情分,從此恩情絕,任雲世子與新歡惡男纏綿,相逢既爲陌路。
衆人拍案叫絕:好!好一個追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世子妃!果真是個貞烈女子!
其二是說其實是世子妃早已與世子心離,世子此番尋到了新歡,世子妃也不遑多讓,早早地在外有了情郎,正巧世子帶着新歡撕破臉,世子妃尋着這個機會與世子和離,反正罪名都是世子爺來背,她落得逍遙自在身,還能和背地裡的情郎雙宿雙飛,真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衆人又準備好了果皮瓜子兒爛番茄,咬牙切齒:竟然是如此心機深沉水性楊花的女人!真是錯看了她!
其三是說世子妃其實是個兒郎,一直以女裝示人,世子爺不明真相就將世子妃娶進府後才發現真相,但是礙於情面以及世子妃的哀求,世子爺替世子妃瞞下了這件事情,但是從那以後世子爺便再也沒有進過世子妃的房間。這一點從侯府中流傳出來的流言可以進行印證,如今世子爺找到了真愛,讓男扮女裝的世子妃知道世子爺根本就不可能成爲一個斷袖,他這幾年的光陰完全是做的無用功,世子妃灰心喪氣之下與世子簽下了和離書,心灰意冷地離開了侯府。
衆人已然驚得魂飛九天:到底哪個纔是真的?!
自然哪個都不是真的,百姓也知道這一點,流言之所以爲流言,僅僅是用於茶餘飯後磕牙縫的談資而已,若當了真,那纔是天大的笑話。
在傳聞中又是貞潔烈女又是心機深沉水性楊花且男扮女裝的世子妃楚蒙正坐在傳聞中狐媚惑人的新歡辛燕面前,紅燭高燒,淌下滾滾的燭淚來,辛燕試好了大紅的嫁衣,含羞帶笑地看着品茶的楚蒙,輕聲問道:“楚蒙,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