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燕被禁足了。
這麼說得有點高端,但確確然她被反鎖在了柴房中。對是柴房,辛家娘子給她在柴房中用劈得方方正正的木柴給她搭了個簡陋的小牀,用麻繩捆結實了,免得她半夜翻身動靜太大將“牀”搖垮了,也順帶將她的手給捆結實了,免得她落跑了。
說到底,她竟然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
辛燕這幾日都在是在柴房中度過的,好在是春日,縱使有風從縫隙間透進來,也並未讓她覺得涼,但她總是擁着被子瑟瑟發抖。
寒意是從哪裡來的呢,她覺得雲州起了一股倒春寒,桐花都落盡了,像是紛紛的雪,鋪在地面悼念曾經懵懂無知的天真。這樣想着,她便又向後縮了縮,然而背抵着了牆,牆後面應當是自己平常與另外三個姐姐睡的房間,她枕下還壓着一本書,書中有一個人的名字,她心心念念着想要見他,告訴他自己不想就這麼嫁給別人。
她想嫁給他。
聽起來似是個癡心妄想的念頭,她卻覺得沒什麼不可,嫁進去當個妾室吧,或者當他身側的小丫鬟也好,只要日日都能見着他,都是好的。
辛燕這才曉得耽溺相思中是多麼卑微的一件事情,像是從前的她,從來不想當被深宅大院困住的金絲鳥,現在她卻想越過探出牆頭的杏花,落在他肩頭心上。
辛燕動了動被捆着的雙手,其實辛老二綁的並不緊,但她卻沒有掙,掙開了也沒有用,辛家娘子一直守在院中盯着這裡,她想逃也逃不走。她的手腕朝身體轉過來,手指探進領口,從懷中取出一疊紙來。
那疊紙的邊緣磕磕巴巴地,應當是從什麼上面撕下來的。辛燕將腿支了起來,紙張便在手指的動作下展開,上面用軟毫描出的翩翩公子躍入眼簾。
一張一張的,全都是雲懷遠。
這些都是她隱秘的心事,像是重重霧嵐後所藏的柳暗花明,縱然這些粗糙的筆墨描不出他的半分雋雅,但卻成了她此時此刻唯有的依賴,支撐着她度過有生以來最難以熬過的時日。
他會不會也有些思念她呢,夢桐苑中臨別時他的眼神,與春光一同,刻入了她的心間。
突然柴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辛燕慌忙將畫像塞入被褥中,木着神色看辛老二端着碗走進來。
辛老二在“柴牀”邊坐下,“柴牀”便嘎吱作響,他又尷尬地站了起來,怕弄垮了自己小女兒近來的休憩地方,看着辛燕倔強的神情,他嘆了一口氣,道:“燕子,吃點東西吧。”
辛燕沒有說話,辛老二看了看碗中的飯菜,辛燕自從進了柴房便沒有吃過東西了,每次他端着飯進來她都是同樣的神情與同樣的沉默,像是無聲的抗爭。他打心眼裡疼這個小女兒,但一向懼內的他無法替在自己娘子面前爭取什麼,他皺眉看着辛燕:“燕子,你這樣下去不行,就不能和你阿孃服個軟嗎?”
“你知道你阿孃的性子,你向她服個軟,什麼都好說了,你也不用再睡這個地方,阿爹看着都心疼。”
辛燕還是沒有說話,辛老二夾起了一筷子土豆絲,遞到她嘴邊,樸實的臉上帶着討好與關切的笑:“吃一口吧,燕子。”
辛燕別過了頭,辛老二的手僵在空中沒有動彈,片刻後,辛燕的聲音響在柴房中,空蕩蕩地:“阿爹,你心疼我嗎?”
辛老二點了點頭。
“阿爹,你要是心疼我的話,就不要隨便找個人家將我嫁掉,”辛燕轉過頭來看向辛老二,她明亮的眼中閃着光,“我不想嫁,縱然那是你與阿孃認爲的好人家,可卻並非我心中的,這樣我不會快活。”
她炸了眨眼:“阿爹是想燕子一輩子都不快活嗎?”
“……”
辛老二的話哽在喉中發不出聲,他怎麼會想自己的孩子不快活,縱然他一直都想要個兒子傳宗接代,但這些女兒出生後卻個個都是他手心中的寶,尤其是辛燕出生後,他一門心思想要兒子的念頭都消散了去,看着她一天天出落得俊俏標緻,他比誰都要感到開心與欣慰。
他當然不想就這麼把自己的寶貝女兒嫁給一個素不相知的人,知根知底纔是最好的,照辛老二看來,與辛燕從小長到大的那個狗蛋就不錯,雖然人是憨實了些,但憨實也有憨實的好處,至少不會像那個秀才一樣,辛老二這麼斟酌了片刻,然後問道:“那燕子,你看狗蛋怎麼樣?”
“……”辛燕又把頭別了過去。
辛老二自知又揣度錯了自家閨女的心思,只得輕咳一聲,但他既然已經有了這種心思,便打定主意等下去找自家娘子好好商談一下。
誠然他確實捨不得寶貝女兒。
他把飯菜放在了辛燕對面的那一摞柴上面,拍了拍辛燕的頭頂,道:“想通了就吃點東西吧,不然餓壞了身子。”說着他就走了出去。
在柴房中的辛燕看了看自己捆着的手,又看了看面前的那碗飯菜,默默地又把頭靠回牆上,閉上了眼睛。
*
辛老二果然一進屋就去找了自家娘子,但他在辛家娘子面前躊躇猶豫了很久,一直忖度着如何開口才能不又勾起自家娘子的火氣。但辛家娘子看他這幅吞吞吐吐的模樣就知道他是爲了辛燕的事情來的,放下了手中的針線,輕飄飄地掃了辛老二一眼:“有什麼事就說吧。”
辛老二瞟了一眼自家娘子的神色,覺得她今天心情尚算不錯,便先在心裡自己給自己壯了一番膽,然後湊近了辛家娘子,坐在她身後替她揉肩,一邊揉一邊說道:“孩子他娘啊……”
“嗯?”
“我說……呃……那個……”
“有話快說,吞吞吐吐地幹什麼?”
被自家娘子瞪了一眼的辛老二暗自抹了把辛酸淚:“就是關於燕子的事情……我……”
辛家娘子一臉我就知道你要說燕子的表情,在自己相公老練的揉捏下漸漸放鬆了肩頸,又拍拍腿,說道:“燕子怎麼了?”
辛老二立馬知曉她的意思,又轉過去替她捶腿,邊捶邊道:“你不會真的要這麼把燕子給嫁了吧?”
於是又吃了自家娘子的一記白眼。
辛家娘子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她哪裡是真的想把燕子嫁掉,起先只是找個理由讓她安安心,靜下性子來,也好給辛晴一個交代,過段時日將秀才的事情捋順了,辛燕想怎麼樣便怎麼樣都隨她去。
但偏偏辛燕生了倔脾氣,八頭牛也拉不回來,她這才一氣之下把她關到了柴房中,誓要將她的反骨給磨了去。
她正想開口,卻發現門口有個影子晃了晃,辛家娘子眼底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緒,清了清嗓子,道:“自然。”
“啊?”辛老二被她這兩個字嚇得眼睛都瞪圓了,而門口的那個影子也晃了晃,似乎在極力剋制着什麼。
“是啊,”辛家娘子輕描淡寫地說道,“前日裡與城西的魏家說好了,那魏公子我看着很不錯,把燕子嫁過去我很放心。”
“城西的魏家?”辛老二摸着腦袋想了一會兒,一拍大腿,“孩子他娘,不是吧?”
“那姓魏的兒子不是個殘廢嗎,坐在輪椅上起不了身的,這也叫不錯?”他擡手去探了探自家娘子的額頭,驚異地說道,“孩子他娘,你沒燒壞吧?把燕子嫁給他?不成!我第一個不答應!”
“聘禮我都收了,”辛家娘子不耐煩地打開了捂在自己額頭的大手,眼睛又瞟向在門口偷聽的那個影子,刻意提高了聲音,道,“我看那魏公子好得很,雖然是殘廢但也一表人才,魏家怎麼說也是個書香門第,燕子嫁過去十分穩妥。”
“聘禮?!”辛老二一聽便炸了,從炕上跳了起來,“在哪兒呢?你怎麼能這樣!都不同我商量一下!好歹是燕子的終生大事,你就這麼給定了合適嗎?這不是坑咱們的閨女嗎?”
辛家娘子不耐煩地白了辛老二一眼,不理這咋咋呼呼的相公,她又往門口看去,方纔的那個影子已經沒了蹤影。
她這纔拿起方纔繡的針線,慢悠悠地繡了起來。
辛絝捂着一顆心從家裡狂奔出來,一路上都不敢停下腳步,徑自入了夢桐苑,撞見一個小廝便捉住他領口,喘着粗氣問道:“晉嘉呢?”
小廝被她這幅樣子嚇了一跳,說話也磕磕巴巴了起來:“晉……晉老闆?他……他在……”
“說!他在哪兒?”辛絝把小廝的領口捉的更緊了些,低低吼道。
“晉老闆在……在……折……折春水榭……”
小廝的話音還沒落,辛絝就撤了手往折春水榭跑去,一路迴廊九折她只能不能縮地成寸,終是至了那處風光正好的水榭。
水榭中有三人品茶談笑,她眼尖地發現了那拿着扇子月白錦袍的雲懷遠,楚徵對着外面,最先發現她,驚喜地喊道:“枝枝!”
隨即雲懷遠與晉嘉一同看了過來。
她努力平復下呼吸,拿袖子擦了擦臉頰旁的汗,走進去站在雲懷遠面前,神色凝重地對雲懷遠說道:“出大事了。”
與此同時,辛燕正閉着眼養神,突然聽到柴房外面有個聲音在低低地喊:“燕子!燕子!”
她驀地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