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瑞文昌六年正月,雪霽天晴。宮內殿宇樓臺高低錯落間雖是白雪皚皚,銀裝素裹,卻在雕樑畫棟之上挑起了紅豔豔的琉璃曼陀羅花燈,以示年之豐耀,春之將近。敞廣內廷間宮人換了新年才穿的衣裳,宮女爲翠綠,內侍爲絳紅,或掃除或搬運,皆是爲七日年宴忙碌着。亦不時有各殿中的小內侍伴着皇子公主點燃炮竹,砰然聲動便是多少過年的喜悅。
相較各處的喜慶之色,深處物華宮之後的六如軒則冷清了不少,雖也有份例年禮賞下來,卻是終日難得見人來訪,與別處互相串門拜年的熱鬧自不可同日而語。
“姑姑,咱們也要貼春聯斗方?”霓兒搬來了竹梯子,擱牢在門前,說來的話卻有些酸溜溜的。幽蘭不禁伸手彈了她腦門一下,卻是含笑嗔道,“小蹄子滿嘴胡說,不願意爬高上低的,便拿這話來搪塞。這斗方早先就叫你貼了,你偏是拖拉着。”霓兒吃痛嚷了一聲,揉着腦門說道,“姑姑!難道不是麼?願意來咱們這裡的能有幾個?無非就是八王爺,九王爺罷了,可是這兩位又哪裡在乎什麼過年的規矩?眼下把六如軒裝點出新年的樣子來,又是做給哪個看嘛。”
“住口!”幽蘭未蹙眉,卻是輕聲喝止了她,“你是越來越沒個規矩了,皮癢了是不是?”又朝內喚道,“惠兒,你來!”院子裡便跑出一個嬌甜喜人的小宮女來,來了便福身行了禮,杏子眼水汪汪的,“姑姑,有什麼事兒吩咐惠兒?”幽蘭將手中斗方給了她,“你將這個貼上去吧。”
“是,姑姑。”惠兒接好了紅福斗方,輕巧地上了梯子,不消片刻便貼了個方正,手腳麻利得叫人歡喜。幽蘭笑道,“惠兒雖然年紀小,手腳卻是最利索的。”待她下來,便笑吟吟牽了她的手端看,“惠兒可願意在王爺身邊尚服?”霓兒、晴兒、惠兒、小眉便是去歲搬來六如軒的時候皇后送來的四個小宮女,因有些忌諱,便一直未用她們在王爺身邊。近日細細觀看了,除了霓兒愛耍些小聰明偷點懶,其他幾個倒都是好的。
“姑姑說的可是當真?”惠兒聽得幽蘭這話,小臉上喜笑顏開,幽蘭也不由笑道,“若是你不願意,那我換個人好了。”惠兒臉一紅,扯了幽蘭的衣袖,急道,“姑姑,惠兒自然是願意的。”正是這話說出來,一旁的霓兒冷哼一聲,酸酸剮來一眼,嘴裡卻慢慢說道,“攬得枝頭也未必變得鳳凰!”
幽蘭皺了眉,惠兒也正是面上紅一陣白一陣,卻聽得霓兒又冷笑道,“許是姑姑還不曉得,我們的晴兒姐姐巧手打了多少絡子,做了多少香囊遞上去了。”初來六如軒的那一夜,她們幾個途中故意不理會晴兒,叫她一人留在竹林中,是存了嚇唬她的心思。誰知道到頭來卻是十一王爺牽了她的手歸來,此後王爺待晴兒自是較旁人要更親密些,雖未曾叫她在身邊伺候,只想這一層,便夠叫人慪氣的了。
聽了這話,幽蘭倒是淡淡的,只說道,“霓兒不要陰陽怪氣的,咱們六如軒的規矩便是不許搬弄是非,你若再有這樣的話出來,休怪我攆你出去。”霓兒雖不敢駁嘴,卻是旋身離了去,透着秀雅的臉猶帶惱意。
“惠兒,你將這春聯也貼好吧。”幽蘭也不理論霓兒的無理,只將手頭春聯交給了惠兒,自己往書房走去,卻是到了書房門前,瞧見房中並無人,書案上是寫了一半的小篆。
正是怔忪,又聽得惠兒跑來回道,“姑姑,八王爺府上禮到。”幽蘭倒是幾分詫異,八王爺的年禮早先便過來了,怎麼這會兒還有?惠兒悄聲說道,“說是給咱們王爺的生辰之禮。”幽蘭心下頓覺懊惱,一向忙碌着過年的事兒,竟然將王爺生辰都忘了。
正月初二,確就是赫連徽墨的生辰,這個日子因多有忙碌,便常常爲人淡忘。去年尚有如母妃拖着病體爲他慶生,今年能夠記得的人又有誰?
赫連徽墨在蘭亭旁緩緩走着,因是冬季,這裡便全是冰雪覆蓋,並不能瞧出原本絕美的蘿蔓青藤。只是拾級而上,倒有一小片頎秀的祈願林,約莫是新年中人們的願望要較平日多一些,舉目望去,蒼翠枝幹上皆是紅綾。
伸手捻過一縷紅綾,卻見上面寫着:願家中爹孃身體安康,弟弟勤學志上。也不知是哪個宮人的願望,雖不過平淡幾句,卻是極盡思念。微微一笑,赫連徽墨手指拂過條條絲綾,綾帶牽動了顫顫枝幹,便抖落不少冰雪下來,落在他的手背上,涼涼的,指尖凍得厲害。
不禁抱臂裹身,仍有些冷顫。他素來有幾分怕冷,這冰雪落在肌膚之上,化開來溼冷便是暈散到身子中一般。
恰是這時,卻聽到祈願林中有窸窣聲響,想來該是哪個宮人在此掛上紅綾祈願來年。只是這掛綾本該是除夕之前的作爲,此刻做來卻是有悖常理,沉吟片刻,赫連徽墨循聲緩步而上。乃至到了林中,滿目豔紅蒼翠相間,一時也瞧不見那掛綾之人。
“嘎啦”一聲,枝幹脆裂的聲音又再響起,赫連徽墨望去,卻是見到一個穿翠綠團錦宮裝的宮女爬在樹的上端,她的面目隱在翠色枝條之中,叫人看不真切。端看她攀着樹幹倒是還不想就此停手,反而更要往高裡去。
枝條上冰雪凍結,宮女的棉靴底子又不是上好的,不免在攀爬中滑脫了好幾下,竟是險象環生。倒是那宮女不在意,只認準樹端一掛枝幹便要將手上紅綾繫上去,只是堪堪差了一手的距離,幾次撈挑不過。
許是有些着急,她稍稍靠緊了較粗的枝幹,竟是墊起了腳,如此一來,只消她腳下稍滑便會摔落下來。赫連徽墨微一蹙眉,腳下仍是趕上了兩步,卻也正是這時,只聽得枝條“嘎”地斷裂開來,那翠綠身影便驟然落下。
赫連徽墨不及立定,只下意識伸手去接,人倒是落到了他懷中,卻因他未曾穩下腳步,一時衝力過猛,兩人都摔倒在雪地上。
一摔之下,赫連徽墨也未顧理自己,倒是低頭望了那被他摟在懷中的小宮女,她應是受了些驚,失神了一陣才惶然擡頭,露出一張明麗嬌俏的臉龐來。只這一擡頭,赫連徽墨倒不覺失笑,“晴兒?原來是你?”晴兒聽他笑了出來,又瞧見自己倚在他懷中,把臉一紅,期期艾艾喚道,“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