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結局

<尾聲>

司馬烈出谷的時候, 天空下起了毛毛細雨。

華清打一把油紙傘站在後頭,傘上畫了一隻大大的青色紙鳶:“比起風嘯狂沙,畢竟還是煙雨朦朦更顯詩情畫意。”

司馬烈跳下馬一抱拳:“謝了。”

“謝我什麼?”華清微笑:“你我不過各取所需。”

“話雖如此, 但若沒有你, 我必輸無疑”, 司馬烈遙望皇城的方向: “我死不要緊, 這仗, 卻萬不能輸。”

“試問容大公子豈會讓你輸?你輸了便是他輸了。”華清看一眼司馬烈,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只垂頭低低嘆口氣:“你待容大公子當真一片赤心, 不似我沒有兄弟。。。實在叫人羨慕地緊。”說完又揚起笑臉,大聲道:“青山綠水, 後會有期, 烈二公子珍重。”轉頭瞬間, 聞得司馬烈道:“華樓,是一位明君。”

華清自嘲:“若到此刻我還想與他相爭, 未免自不量力。”

司馬烈搖頭:“既是一位明君,也是一個好兄弟。”

華清一怔,這才明白了司馬烈的意思,回眸一笑:“烈二公子好心腸,清兒謝過了, 然人與人之間, 都得講一點緣分。像你和容大公子並非血親卻情同手足, 而我和華樓雖同宗同族但毫無情分只有交易。。。我能歸順於他, 不過爲了換得替父母雪恨的機會, 僅此而已。”

司馬烈問道:“等報完了仇,你又作何打算?”

華清琉璃般晶瑩剔透的眼瞳彷彿晃過幾分薄霧:“作何打算?我這樣一個人, 究竟還能作何打算呢?”驀地仰頭一笑:“不如,還是回中土尋我儇兒姐姐去罷!”

司馬烈聞言立馬臉色一沉:“你若再敢擾她。。。”

華清哈哈大笑,飛身一躍,聲音遙遙傳來:“勞煩烈二公子捎句話給我儇兒姐姐,就道秋家賞月之夜清兒允諾姐姐的三件事仍然作數,清兒隨時恭候姐姐移駕西陵。”

“死性不改。”司馬烈鼻底一哼,翻身上馬,馳騁而去。

不遠處,華清靜靜立在山巔之上,凝雪凝霜侍奉兩側,遙望着司馬烈的背影漸漸從視野中消失,忍不住悵然一嘆:

“倘若華樓膽敢這般拿我的性命來玩,我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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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蘭仔細將房間打掃乾淨,掩上門的時候瞧見擺在窗臺處的幾株蘭葉有些枯了,便掏出小剪子欲好生修剪一番,熟料利剪落下的剎那,一陣琴音飄至,恍惚間不慎刺到了手指,豆大的鮮紅血珠頓時冒出,急忙丟下剪子,吮指入口。

這琴音,又變了。

從起初的溫和、柔軟、美如畫卷;逐漸轉化爲沉澱、沉悶、重如千斤;接着,有人在唱:

“浩浩愁,茫茫劫;

短歌終,明月缺;

生之無求,死之無戀;

紅塵百劫,一世浮沉;

莫若笑忘,何以笑忘;

卻是難了,卻是難了,卻是難了。。。”

那一聲聲‘卻是難了’,纏綿悱惻,百轉千回。

小蘭默默地聽着,一個人呆站了半晌,回神之際,驚覺滿臉溼濡,趕忙提袖擦淨面孔,將花盆小心捧了,往後院走去。

院子中央,有一顆很高很壯的蘭樹,開滿了一片雪色。

這輕如雲潔如玉的花,曾在相府榮赫二十幾年,而今,被移至沈園。

花叢中,一片熟悉的月白靜靜佇立,就如同以往每一次來卻碰巧姑娘不在的時候一樣,獨自在樹下,久久地等。

隨風飛揚的白衫,溫潤從容的眉宇,長身玉立,總是一臉清淺含笑。

“大公子。。。”小蘭脫口低喚,白衫男子卻沒有聽見,只顧垂首撥弄琴絃,一遍又一遍地撫着,也不管指腹下已磨出了一道又一道血痕。

他很蒼白,是那種透明的病態的蒼白,他沒在笑,曾經一度溫和的清潤的笑容,彷彿從那天開始,便已流逝殆盡。

那天,他抱着姑娘的屍體出現在沈園門口,渾身上下都是血,所有人都嚇壞了,緊接着,江風追來,求他回宮,他只落下一句‘一切由王爺定奪’便再不肯開口。他獨自抱着姑娘坐在蘭樹下,不讓任何人替他療傷,亦不許任何人碰姑娘的身子,小琴設的靈堂牌位棺木被他一掌劈了個粉碎。“大公子。。。姑娘已經去了,這身後事不能不辦呀。。。”小琴跪在地上抽泣,他一言不發,如雪的面孔上一片寂滅。

終於,江風送來了一具五彩琉璃水晶棺:“大公子,這琉璃棺能保姑娘的身子百年不壞。”他聞言,默默地爲姑娘梳好頭,換上潔衣,在她的頸邊放下蘭花香包,棺蓋合上的剎那,嘔了一口血。

醒來之後,一直愛笑的他,不笑了。

“大公子。。。這蘭花。。。枯了。。。”小蘭鼓起勇氣又朝那白色的身影踏近一步,嗓子哽咽:“姑娘從前,很喜歡的。。。”

揮舞在弦上的手戛然而止,他慢慢擡頭,看向那盆花。

小蘭克制心中涌上的酸楚,擠出一個笑容:“小蘭不濟,如何也治不好,還請大公子想想辦法。”

他怔了半晌,推開琴站起來,接過盆栽,將花從盆中連根拔出,揮鏟於蘭樹旁鑿一小洞埋了進去:

“往後你住我身邊,便再不會枯萎。”

他的聲音很低,但小蘭還是聽見了,眼眶一熱,兩行淚水簌簌滑下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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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榮寺。

無修盤腿坐在蒲團上,閉着雙眼,一遍又一遍念着心經。

尹韶風站在佛堂之外,凝神望着那片紫芙,半晌道:

“就是這裡麼?”

無修停下手中的木魚,腦海中緩緩泛過幾頁枯黃的湮沒已久的記憶,垂下眼簾:

“是。”

是,就是這裡。

就在這裡。

曾經踏遍千山萬水,卻是近在眼前。

尹韶風不由握緊雙拳,百般滋味紛涌而至:“蓉兒,你真是苦了我了。。。我究竟該愛你,還是恨你?”說罷仰天長嘆,拂袖而去。

無修擡頭一望,佛眼高懸,俯瞰衆生。

有情乎?無情乎?

佛,是看着她死的。

他一直記得,那個美麗的女子跪在佛前的模樣,滿臉的悽惶無助,滿臉,流也流不盡的淚。

“佛祖跟前,如有妄言,天誅地滅。”先帝冷冷地看着她:“你,認罪麼?”

蓉妃含淚望着先帝,忽然對着佛祖重重磕下頭去,擡首的瞬間拔出一支髮簪刺穿了自己的咽喉。

血,染紅了明黃的袍角。

先帝托住她倒地的身子:“好,朕饒容兒不死。”

她聞言,嘴角泛起一絲微笑,靜靜閉上了眼睛。

先帝葬了她,坑挖地更深,深入樹木根莖之下。

後來,這裡種了許多芙蓉花,她所在的那片,花色漸漸變成了深紫。

就這樣,便過去了二十多年。

誰道往事如煙,煙消雲散?

忘卻不了的往事,永無消散的時候。

無修從心底嘆出一口氣,重又拿起木魚,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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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烈比預計早到三天。

他一路狂奔,雙目充斥血絲,通紅地要燃出火來。

一封飛鴿傳書,接到的時候,他整個人如墜冰窟。

上面說,大哥贏了,她死了。

緊握繮繩的手掌烏痕累累,一路上換了多少馬匹已不記得,只知胸腔中怒焰叢生,噬地他五臟俱焚。

他猶如一團烈火般捲進了沈園,咆哮着甩開所有上前攔他的人,筆直衝向司馬容,揮手就是狠狠一拳:

“你這個混蛋!”

司馬容的嘴角淌下血絲,望着司馬烈,一臉平靜:

“打得好。你打我,很應該。”

“是誰?是誰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一定會保護她,說無論什麼都可以讓給我唯有她不可以。。。全是屁話!”司馬烈一把拽起司馬容的前襟,不禁悲從中來:“我知道,我也不過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但不要緊,就算死在風砂谷又怎樣,只要你能得償所願,只要你能對她好,司馬烈毫無怨言!”說罷又是狠狠一拳,打地司馬容撲倒在地,一頭一臉的血。

小蘭、小琴衝上前,抱着司馬烈的大腿哭道:

“二公子,求求你住手吧,姑娘泉下有知,何以安息?”

雷霆般的拳頭驀地停在半空,司馬烈赤紅了眼,胸膛劇烈起伏,半晌緩緩垂手,嘶啞道:

“她。。。在哪裡?”

小蘭抹淚,指向樹下一處隆起。

司馬烈渾身一震,一步一步邁過去,看見一塊白玉碑上刻了兩行小字:

‘夜半天明,春夢來去。朝雲無覓處。’

卻是一塊無名碑。

司馬容彎腰撿起摔落在地的古琴,將斷了的弦一根一根續好,淡淡地道:

“不知該如何寫。。。只留她一人在此,日子長了她勢必寂寞;然若立了‘愛妻’,沒準又惹她不高興,她總是不肯跟我走的。。。想來想去還是先空着,待到哪一天她肯入得夢來,我方好問她一問。。。”

司馬烈心神俱蕩,目中逐漸溼潤,忽地拔劍出鞘,將墓碑一劈爲二。

司馬容一愣。小蘭、小琴急忙撲上去,卻被司馬烈的掌風逼退。

“二公子。。。”小蘭掙扎着爬至司馬烈的腳旁,攥着他的袍角痛哭失聲:“二公子,求您看在姑娘的份上,別再鬧了罷!”

“一座墓碑就想騙我麼?”司馬烈恍若未聞,瞪着司馬容的眼幾乎要滴出血來,一字一頓道:“我還沒有見她最後一面,她怎麼可以死!”

司馬容呆呆地望着司馬烈,司馬烈拿劍指着司馬容,厲喝道:“除非親眼所見,否則我絕不相信!”

“說得好。”旁邊驀地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既是如此,烈二公子不妨將棺木挖出來瞧瞧。”尹君睿一身明黃走向二人,看向司馬容的眼漆黑如墨:“反正,儇兒也是不能葬在這種地方的。”

“你來做什麼?”司馬烈一見尹君睿便沉下臉,喝道:“溫清遠已是我階下囚,溫家軍如今也由我執掌。大勢已去,你不逃命反倒送上門來,難道不想活了?若真是如此,新仇舊恨,本少爺今天就一同跟你算個清楚!”說罷劍如驚虹,就朝尹君睿的方向呼嘯而去。

“他已當了皇帝,你還不知道麼?”司馬容的聲音在腦後響起,司馬烈的劍勢剎那頓於半空,萬分不置信地瞪着尹君睿:“什麼?”

“烈二公子一回城便直奔沈園,也難怪不知朝內的事兒。”尹君睿瞄一眼抵上喉嚨的劍尖,似笑非笑:“清遠已被釋放,正舉帥前往南疆。最近南夷蠻子看我中原稍許內亂便坐不住了,竟敢屢次犯境,可得好好教訓教訓他們才行。”

司馬烈聞言整個人一呆,看向司馬容,喝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明明你贏了,卻爲何是他當皇帝?!”

司馬容掏出一塊絹帕,將續好的弦仔仔細細抹淨,揚手間調妥音色,慢慢開口:“王爺走了,太皇退位,傳位於他。”

司馬烈一驚:“王爺走了?去哪了?”

去哪了?

司馬容怔怔一想,怎奈大腦一片空白,只道有李姑姑跟着,不論去到哪裡都毋庸擔心他的安危。

“你可還恨她麼?”記得他曾這麼問過王爺,王爺的臉色有些蒼白,隔了半晌才道:“你娘。。。是我這一生唯一傾心愛過的女子。”

他呆了一呆,垂下眼:“倘若你肯做回皇帝,我會覺得好過一點。”

王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良久:“你,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也許是三歲,也許是四歲”,他低低道:“記得某日皇上教我念書,睡着的時候聽見他一番自言自語,便明白了。”

“怪不得。。。”王爺的目光逐漸黯淡,喃喃道:“怪不得。。。你一直不肯跟我回王府,也從不輕易叫我爹爹。。。原來,你竟這麼早。。。就已經知道了。。。”

“如能永不知道,還是永不知道地好,可惜不能。母債子還,天經地義。”他長嘆一聲:“然我唯一可以做的,便只有將那個位子,還給你。”

“沒了你娘,沒了你,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着那個位子,又有什麼意思?”王爺失笑:“這些年我日盼夜盼的,不過是一家團圓。”

聞言,他心中如被針刺。

一家團圓,多麼可笑又可悲,他們何曾是一家人?

“其實這些年來,我也不是從未懷疑過的。。。”

他怔住。

王爺伸手撫過他的臉龐,聲音有一點顫抖:“然我總忍不住存了念想。。。你長地那麼像我。。。你。。。該是我的兒子。。。”

他胸中剎那涌起陣陣悽酸,強忍着微笑道:“這些年,在我心中,只有你一個爹爹。”

王爺不由一震,眼角泛出幾許晶瑩,堆了笑:“好,好。。。咱爺倆有多久沒一起喝酒了?今晚,咱們就痛痛快快地喝一場!”

於是,他們真的喝了個痛快,喝了個酩酊大醉,說了許多笑話,笑出了許多眼淚。這是許多年來,他們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正像一對父子那樣把酒言歡,對酒當歌,暢所欲言。

月落日升,王爺解下披風蓋在熟睡的司馬容身上,默默嘆了口氣,轉身剎那,低聲道:

“無修說,她去的時候,沒有受苦。”

他埋在心中二十幾年,一直想問卻一直不能問的,此時此刻,終於知道了。微睜眼,望着王爺遠去的略顯單薄的背影,睫毛上的露珠混着眼眶的溼潤一起滾落下來,融盡於披風上雲線紋繡的一株芙蓉花蕾之中。

‘哐當’聲四起,似乎有人在打鬥,司馬容迷惘擡眼,飄離的思緒慢慢回攏,驚見司馬烈以一敵十,殺氣騰騰,目呲欲裂。

另一邊,有幾個侍衛正在掘她的墳。

霎那,司馬容只覺全身血液涌到了頭頂,生平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般憤怒,一聲長嘯撲了過去,揮手間已將掘墓人震出老遠,隻身攔在斷成兩截的墓碑前,滿面寒霜:

“誰敢碰她,除非我死。”

司馬烈揮劍如雨,厲喝道:“再敢上來試試!”小蘭、小琴仗劍而立,護在司馬烈兩旁。

尹君睿排衆而出,看着司馬容道:“儇兒是太皇親封的德郡主,雖出身民間但素來深得皇寵,太皇恩旨,賜德郡主玉碟,遷葬皇陵,以公主禮。。。”

“不必了。”司馬容冷冷打斷道:“儇兒在這裡很好,這是她的園子,她的家,皇陵那麼孤寂冷清,不適合她住。”

尹君睿恍若未聞,繼續道:“朕請奏太皇、太后,將蓉王妃娘娘遷入皇陵,厚葬之。”

司馬容一震。

“蓉王妃娘娘無名無碑幾十年,身後實在孤苦淒涼,如今既尋得下落,無論怎樣都應妥善安置,以慰她在天之靈。”尹君睿看着司馬容,微笑:“百事孝爲先。朕的一番心意,還請容大公子莫要推辭。”

司馬容面沉如水,緩緩道:“你的意思是。。。我若不肯讓你帶儇兒走,我娘便永不得入皇陵安息?”

尹君睿漆黑如墨的瞳孔澱了澱:“雖說人死恩怨消,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皇家更有皇家的規矩。按本朝祖制,犯了規矩的媳婦,理應除玉碟,打入暗房,永世不得超生,若非朕再三求情,太后豈能恩准蓉王妃入皇陵。。。容大公子實當好生感激朕纔是。”

“放屁!”司馬烈大怒:“尹君睿,你竟厚顏無恥到以死者爲挾,真正卑鄙小人!”

“放肆!”尹君睿厲聲喝道:“朕自踏進沈園,爾等不但不行跪拜之禮,更口出惡言污衊於朕,其罪當誅!朕惜才,不欲與你們多作計較,你們還當朕怕了不成?!”

“一口一個‘朕’,叫地多順耳。”司馬烈冷笑:“你莫忘了,你那個寶座,是我大哥不稀罕,才輪到你的!”

“住口!”尹君睿面孔鐵青:“就憑你這句話,朕可以將你相府夷爲平地!”

“哦?是麼?”司馬容淡淡開口,插話道:“我卻記得,太皇當日退位之際頒下一道詔書,說的是新君登基後不得爲難任何相府、王府中人。。。不知,我記錯沒有?”

尹君睿一震,看向司馬容的眼猶如兩把利刃:“容大公子,你仔細想好了,若還想做個孝子,就聽了朕的安排。至於儇兒,今日朕無論如何都要帶她走。”

“休想!”司馬烈暴喝一聲拔劍躍起,秦姑姑率衆侍衛迎上,與司馬烈、小蘭小琴交鬥在一塊兒。

尹君睿身子一晃,繞過司馬容一掌拍下地去,新葺的黃土比較鬆軟,整個土丘被震地裂開一道縫隙。

司馬容大驚,雙掌齊出,尹君睿不動如山,嘴角帶了一抹嘲諷的笑:“容大公子,以你現在的功力,還想與我一拼高下麼?”

雙掌相接,司馬容被震出老遠,伏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

尹君睿穩如泰山站在原地,挑眉道:“你的傷,怎地一點都沒好麼?”

司馬容按着胸口,冷冷道:“幸虧沒好,不然,你剛纔就已經死了。”

尹君睿搖頭輕笑,語調惋惜:“好端端的一副身子骨廢了着實可惜,試問容大公子怎能落到如此地步?朕雖一直很希望你死,但現今看到這幅光景反倒不希望你死了。”

司馬容面無表情:“哦,是麼?”

“你這樣活着,遠比死了更痛苦百倍。”尹君睿漆黑雙瞳滾起黑浪:“所以,你得好好地活着,再痛苦也得活着,活着看朕如何比你更有資格當一個皇帝!”

司馬容微蹙眉:“什麼破銅爛鐵的,與我又有何干,你速速讓開,莫驚饒了儇兒。”說罷俯身去攏裂開的黃土。

一柄銀劍,抵上了司馬容的脖子。

“放手。”尹君睿居高臨下。

司馬容恍若未聞,只全神貫注地修補着墳頭,尹君睿瞳孔一緊,劍光一閃,司馬容赤手挾住刀刃,雙掌之間,蜿蜒流下鮮紅的細流。

“大哥!”司馬烈驚呼,怎奈被秦姑姑的鐵鉤逼地脫不開身,只能遠遠看着乾着急。

司馬容盯着尹君睿:“她活着你不放過她,她死了,你還叫她不得安寧?”

“若不是爲你,她不會死。”尹君睿的嘴角緊緊抿起,眼中迸出無限恨意:“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司馬容整個人一顫,面色蒼白如雪,雙掌一鬆,利刃斜斜落下,正砍在他的肩胛上,深見白骨。

“大哥!”司馬烈怒吼,一陣只攻不守的連環劍迫地秦姑姑倒退數步,縱身躍至司馬容身旁,呼道:“大哥,你怎樣?”

司馬容額上滿是津津冷汗,咬着牙,急聲道:“別。。。別讓他動儇兒。。。”話音未落,聞得尹君睿一聲大喝,掀起怒劍狂沙,煙塵之下,只見五彩水晶琉璃棺靜靜躺在那兒,泛着晶瑩的光澤。

“儇兒。。。”剎那,司馬容萬念俱灰,肩頭的傷都沒了痛覺。

司馬烈怒極攻心,撲上去就要打,尹君睿一個閃身,掌風落在了琉璃棺上。

但聽得‘嘭’一聲巨響,棺蓋落地,衆人皆是大驚失色。

裡頭,除了一枚蘭花香包,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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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房間,玻璃爲牆,一個女子睡在房中央一張臺子上,四周圍了十多名醫生,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一場手術。

玻璃門外,站着鄧建國博士和沈軒。

“沒想到,你還肯讓她回來。”博士看一眼沈軒,表情唏噓:“你的心腸總算沒我想地那麼硬。”

沈軒冷哼:“她搞成這樣全是自找的,救她,不過是看在她捨命完成任務的份上。”

博士微笑:“但阿儇半途逃跑的事若沒你瞞着,上頭一定饒不了她。”

“上頭,上頭是誰?”沈軒瞥了博士一眼,似笑非笑:“就那丫頭傻氣,跟了你這麼多年仍然後知後覺,能擁有‘流光’的鄧建國博士究竟何許人也。”

博士一臉糊塗狀:“啥?”

沈軒指指手術室內,笑容可掬:“醫學科研站五大泰斗齊聚一堂,乃是三十年前前任總理病危之際纔有過的盛事。鄧老一通電話就能叫動他們親自替阿儇動手術,如此看來,只怕‘上頭’的‘上頭’見了鄧老也得給您讓個座敬杯茶。”

博士聞言哈哈乾笑三聲:“好說,好說。”接着立馬轉移話題:“聽說你解讀了阿儇的芯片?”

那芯片上記載的,是她的記憶。

沈軒透過玻璃望着那張雪白的小臉,不說話。

博士嘆道:“以你的脾氣,定是將其消除了吧。”

出乎意料地,沈軒卻搖了搖頭。

“請問”,博士一臉詫異,上下打量沈軒:“你當真是那個以鐵石心腸冷麪判官聞名遐邇的沈軒沈議員麼?”

沈軒悶了半晌,才道:“你若也讀過,便不會這麼說。”

博士凝神看了沈軒好一會兒,忽然大力拍上他的肩膀:“好小子!以前我一直覺得你不像人類,原來,是我錯了!”

沈軒悻悻道:“多謝誇獎。”又忍不住嘆口氣:“爲她好,理應消去,免得她醒了之後又跑回異次元,壞了禁入的律條。”

博士沉吟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呵呵一笑:“有關異次元的律條很長,容我回去再研究研究。”

這一年,我簡直過着像騾子一樣的生活。

課題堆地跟黃山一樣高,每個都是加急,忙地我雙手雙腳鉗起,一天二十四小時作四十八小時也不夠用。

沈軒冷眼旁觀,一句安慰的話也沒,只管將一個又一個課題丟過來,叫我賣命。

我長期睡眠不足,沒有假期,心情極度惡劣,就差舉白旗。

不過這樣也好。

忙了,就沒有時間想其他的東西,頭一沾枕頭立馬睡着,半個夢也無。

我很怕做夢,怕夢見一些遙遠又熟悉的東西,然後,心底就莫名地抽搐、狠狠抽搐,直痛地無法集中精神工作。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跑去找小朱。

“阿儇!你回來了!太好了!我還以爲你死在哪個鬼地方了呢!”他一見我,立馬撲出來。

上來就咒我死?我皺眉,滿臉黑線。

馬氏在他身後,掩面而笑。

“你們聊,我去沏茶。” 馬氏朝我點點頭,退出門去。

“你的老婆會吃醋。”我將那兩條猿臂拉開。

“我的老婆最聽我話,十二萬分的賢惠。”小朱向我眨眨眼,拖我坐下,接着一個巴掌伸到我面前。

我一愣。

“今兒沒有?”小朱兩邊眼角吊起:“以往你來,都有禮物!”

“最近沒什麼好案子。”我按了按太陽穴:“赤壁一片火海,燒地啥也不剩,秦始皇焚書坑儒叫我反胃。。。哪還有什麼心思選禮物。”

“沒勁。”小朱隨手抓了把瓜子嗑:“話說你也有一年多沒來看我了,難不成就忙這些無聊事兒?”

桌上的桂花糕散發着久違的香味,我默默地拾起一塊吃了:“接了個挺麻煩的差事,出了趟遠門。”

“哦?”小朱一聽便來了興致:“有啥新鮮的奇聞異事,快說來聽聽啊?!”

我怔一怔,道:“我找到了能與你老婆手藝媲美的桂花糕。”

“哦,還有呢?”

“嘗過一種‘桂花釀’,聽說乃以心所釀,所以滋味特別不同。”

“啊,還有呢?”

“即便有人在你面前喝地多醉都不要亂說話,因爲世上真有千杯不醉這回事。”

“譁,還有呢?”

“原來,玫瑰並非獨秀一枝,有時蘭花的香,比玫瑰更加悠遠流長。。。”

小朱忽然不問了,他看着我半晌,輕輕道:

“阿儇,你哭了。”

我一摸,滿面的淚。

剎那,一切刻意的捨棄、遺忘、沉澱頃刻間去而復返,費心掩埋的記憶自海底深處緩緩地浮上來。

澈如泉水的清眸,低沉而明亮的嗓音,修長乾淨的手指,春風般溫暖和熙的微笑。

飛揚的白衫,隕落的玫瑰,冷冽中帶着淒涼的秋風,融了血猶自躺在地上泛着銀光的長劍。

垂下的素手,合上的雙眸,那一聲低不可聞的嗚咽,他的淚,緩緩滴落在她的臉上,很冷,很冰,很痛。

原來,我什麼,都不曾忘記。

小朱走到我跟前,嘆口氣:

“我的袍子雖是新做的,但爲了你也捨得,隨你怎麼擦都行。”

於是,我當真將他的新袍子擦盡了眼淚和鼻涕。

小朱拍拍我的肩膀:“若實在捨不得,不如回去吧,否則往後的日子,你怎麼過呢。”

“回不去了”,我一臉黯然:“師傅他們不讓我回去,我沒法回去。”

“那你就自殺、絕食,看他們讓不讓步。”小朱瞪眼道:“一哭二鬧三上吊雖老土了一點,但土方之所以是土方,就因爲千年有效。”

我不由破涕爲笑。

小朱朝我眨眨眼:“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說給我聽聽,讓我好生給你把把脈,免得你叫人騙走了還雲裡霧裡。我先猜猜阿,他呀,一定文武雙全,溫柔似水,情比金堅,指不定,還有一雙會笑的眼睛?”

好小子,我什麼都沒說,他就已中了□□分,是個人才。“若非朱棣太厲害,你與你的‘秀才朝廷’,定能發揚光大。”

“我卻感激你救了我出來。”小朱微微一笑:“只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誰當皇帝不可以?”馬氏掀簾而入,朝小朱溫婉道:“我想聽這話,都好多年了。”小朱一把摟住老婆大大親了一口:“那往後我天天說給你聽啊!”馬氏滿臉通紅,猛推他:“幹什麼呢?有客人在。。。”“儇兒不是外人。。。”

我也不是頭一回看見他們卿卿我我,但今天,心頭卻沒來由地一酸。

那個曾如此溫柔待我之人,現在怎樣了?

他過得,好麼?

“喂喂,阿儇?!”

我回神,瞧見小朱的雙手在我面前直晃。

“唉呀——”小朱搖頭晃腦地嘆氣:“遭了趟情劫,腦筋就不靈活了。我是在問你,明朝到底興旺了多少年啊?後頭是啥朝代啊?”

我撇撇嘴:“你現不就在明朝?自己不會看麼?”

小朱驀地臉色發白:“你。。。現在是‘宣德’年,朱瞻基剛剛繼位。。。”

呀,我的腦筋果然不靈活了,明朝滅亡是朱由檢的事兒,距今還有兩百年呢。

“放心,到那會兒你早作古了,想‘反清復明’還輪不上呢。”我隨口道。

“‘清’?”小朱眼睛一亮:“是後朝的國號嗎?”

我懊惱說漏了嘴,忙顧左右而言它:“你不說要去貴州白雲山遊歷麼?幾時動身啊?”

小朱一甩袖子,氣道:“又岔開話題!”

“哎哎,不才說誰當皇帝都可以,兩袖清風樂得閒麼,難不成只是說說的?”我無奈搖頭:“莫忘了,爲了將你帶到二十五年之後的明朝,我可是整整停薪一年之久——好歹看在這份兒上你就莫爲難我了吧,泄漏天機我會被上頭劈死的!”

小朱面色稍霽,我又哄道:“既卸了擔子,你叔侄也都把天下治得不錯,你就省省心,帶上漂亮老婆四處雲遊,看看你朱家的大好河山,過過閒雲野鶴自由自在的日子,不頂好麼?”

“儇兒這話我愛聽。”馬氏嫣然一笑:“我們下月便去白雲山,你什麼時候得了空,就來找我們玩吧。”

小朱聽見老婆這麼說,立時一掃陰霾,朝我笑道:

“一定要來啊!我在白雲山,替你留一間屋子。”

回到實驗室,一推門,便看見沈軒斜倚在沙發角上,左手一杯英國伯爵錫蘭紅茶,右手不停敲擊鍵盤,一臉全神貫注。

“回來了?”他沒擡眼。

“嗯。”我應了一聲,倒杯茶坐在他對面:“又有什麼要緊的課題麼?”上頭若是沒交待任務下來,一般請不到他的大駕。“我的行程已滿”,我說:“起碼三年之內都別想放假了。”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表情十分不以爲然:“三年?記得我上次放假,你中學還沒畢業呢。”

我低頭看着杯中浮浮沉沉的玫瑰花瓣:“你讀書年年考第一,工作之後亦持滿分業績,二十五歲就進了董事局,如今局裡能與你平起平坐的都是叔輩。。。我怎麼好同你比。”說完,不由從心底長長嘆出一口氣。

這都是事實。

所謂人才,世上有兩種:天才、苦才。

沈軒明顯屬於前者,我,則屬於後者。

譬如,一套科研書,他隨便掃一遍,滿分。我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從頭讀到尾再從尾讀到頭,九十八。往後的十年我都爲了這兩分不懈努力,然而始終只做到了優異。但沈軒,他不是可以用優異來衡量的人,他是不同的。

“這種口氣,一點也不像你。”他站起,邁着兩條修長的腿走到我面前,蹲下來:“以前,你一定朝我不屑地撇撇嘴,一臉冷笑:‘你是超人,但我不是女超人’,哪會說出這等泄氣的話。”

我垂首握着茶杯不出聲。他看看我,遞來一個信封。

“這是什麼?”我拆開一看,‘噌’地跳起來:“這是什麼!”

“上頭給的。”他合起袖珍電腦收進西裝口袋:“‘流光’對政府各項研究至關重要,你捨身保護國家財產,理應受到表彰,再者近年你完成了那麼多課題,尤其元朝皇陵之謎及解讀清雍正那兩大頭條,令考古站和文育站突破瓶頸,其他相關部門也一應加快了科研進度,上頭很是滿意。”

我指着信紙,雙眼瞪地跟銅鈴那麼大:“可是這個。。。這個是。。。”

“這個是‘流光’的終極密碼,知悉的人地球上就三個,鄧博士,我,還有你”,他微笑:“你那普通密碼只能去到已存史冊,但終極密碼,卻是哪裡都可以去的。”

我一臉不敢置信,幾乎是手足無措:“這個。。。以我的資歷。。。怎配地起這等榮耀。。。”

“也不是白給你的。”他雙手環胸:“從此刻起,請取消所有假期,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忠心不二毫無怨言地爲本站掛帥,等到了年底若拿不下三座大獎,小心我註銷你的權限。”

“啊。。。”我仍有點呆呆地,疑是做夢。

“還有”,他伸出指節敲敲我的腦袋:“我已拿了三個月大假環遊地球,第一站是尼亞加拉大瀑布。博士說‘伊麗莎白號’許久沒出港了,藉此機會非得一試身手不可。”他拍我的肩膀,笑容意味深長:“我倆不在的時候,‘流光’就由你照顧了。”

我到此時終於明白過來,喉嚨一哽,兩個水龍頭不聽話地嘩嘩衝下。

他掏出一塊手絹貼上我的臉:

“本想消去你的記憶,幸而沒有”,他嘆口氣,輕輕道:“阿儇,你現在,可比從前像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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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冰雪消融,暖風醉人人亦醉,醉中尤聞百花香。

庭中,一棵盛放的蘭樹下,斜倚着一個白衣公子,一手執壺,一手撫琴,從指尖流淌出的音律很是混亂——時而激昂四射,時而冷寂蕭索,時而風花雪月婉轉纏綿,時而肝腸寸斷孤苦悲悽。腳邊,空酒壺已堆了一地,然這白衣公子的眉眼之間,仍是一派清明。

不遠處,有一個人站了許久,那人一身灰色道袍,頸項掛着佛珠,卻未剃度,顯是個帶髮修行的俗家弟子。他掩在樹後默默地看着白衣公子,幾番欲上前,卻始終邁不出腳步。

最後一壺酒,終於也見底了,白衣公子嘆口氣,抱着琴慢慢站起,不慎一腳踏在其中一個空壺上,身子驀地一歪。

那個人衝上去扶住了他。

“即便無人相扶,我也不會跌倒。”白衣公子閃到一邊,淡淡開口:“我的身子,還沒廢到那個份上。”說罷,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容兒”,那人追上幾步:“我知你不願見我,但有些話,我一定要對你說。”

“是,太皇有話請講。”司馬容嘆口氣:“微臣洗耳恭聽。”

尹韶凌望着司馬容,滿臉無奈:“容兒,儲君之位由你來當,我並非沒有想過,你具治國之才,又有容人之量,無論謀略還是胸襟,睿兒都始終遜你一籌。。。我的皇位若能由你繼承,此乃本朝之福,將來一統五國,指日可待。但睿兒身爲正宮太子,素來敬孝無過,我實無理由。。。”

“太皇莫給微臣找麻煩了。這話若是讓新君聽了去,免不了又跑來鬧我一鬧。”司馬容神情冷淡:“我自己倒罷了,反正已是半個廢人,左右沒什麼受不了得,只怕連累我母妃,她生前受苦良多,若死後還要受人蜚語,實爲我這個不肖子的罪過。。。如今我已無所求,只盼她終得平靜安寧,至於是否能夠遷葬皇陵反倒其次——相信母妃泉下有知,也是不會介意這些的。”

尹韶凌眼眶一紅,哽聲道:“容兒。。。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娘。。。是我害了你們母子。”

司馬容淡淡道:“這些年母妃長眠於佛門清靜之地,相信已獲永生。至於我,多年來相爺待我視如己出,王爺更是百般疼愛,我由這樣好的兩個爹爹護佑長大,實不能奢求更多。”

尹韶凌一呆,瞬間腦海中迴響起尹韶風臨行前的一句話:“我或許一生都輸給了你,但你有一樣永遠也比不過我,我有容兒,他肯叫我爹爹。”思及,心口如中一拳,痛地淚水奪眶而出:“睿兒恨我,你也恨我,這是我的報應。”

司馬容轉過臉去。

“我。。。是天底下最最自私的人,一邊渴望着你娘,一邊,又捨不得王位。。。直至最後什麼都失去了,才知所有浮世繁華終究不過南柯一夢。”尹韶凌含淚望着司馬容:“如果可以,我願以己身換你孃親回來,讓你們母子團聚,你,都不曾真正見過她的模樣。”

“我畫得不好,她的那份溫柔是筆墨所描繪不出的。。。容兒,你不要恨她,她沒有錯,錯全在我,是我死纏不休。。。你娘,是天底下最最柔美、善良的女子,她只是運氣不好,遇見了我這麼一個自私自利的男人。”

司馬容的身子微微一顫,雙眸掩在被風拂起的烏髮中,長長嘆了一口氣。

尹韶凌看着司馬容,顫巍巍伸出的手還是縮了回來:

“容兒,我不敢奢望你的原囿,只要你能過地安好,我以後不會再來。至於睿兒,我既給了他想要的,他便得遵守約定,保你周全。”

司馬容絲毫不以爲意:“就算能殺我,他也未必捨得。”

誰都知道,活着的折磨,遠比死更痛苦。

“你倆都一般倔犟、頑固”,尹韶凌悵然:“這一點,全是像我。”

司馬容苦笑不語。

“無修已收我爲徒。”尹韶凌道:“從今起,宗容寺便是我清修之地。”

“能夠帶髮修行,乃是與佛有緣。”司馬容頓了頓,遲疑道:“你。。。多多珍重。”

尹韶凌的臉上隱隱浮現幾分希冀:“容兒,你可會來看我?”話甫一出口,又勉強笑道:“是。。。我癡心妄想了。”說罷深深地看了司馬容一眼,嘆口氣,轉身離去。

司馬容望着尹韶凌被斜陽拖地長長的瘦削的孤獨的背影,驀地心中一酸,硬生生將邁出去的腳步收了回來。

這樣最好。

這樣,尹君睿安心,太后安心,於是,相府王府也跟着平安。

沁陽這個地方,實已無需更多風雨。

他低低一嘆,蹲下身,爲綠芽漸長的墳頭除去幾片枯葉,掏出雪白的帕子輕輕拂着墓碑,口中喃喃自語:

“他們都走了,但我是不會走的。。。我說過,倘若有一日你離我而去,我便在這蘭樹下等你。。。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清風,伴着一絲涼意,迎面飛過,午後的陽光透過密密的枝葉零落在地上,將花香一同揮灑下來,燻人欲醉。

“大公子,西陵送來的。”小蘭呈上一幅畫卷。

他打開一看,乃是當日進貢西陵王的那幅人物山水,卷中另夾了一張小紙條,上面一行蠅頭小楷,是赫連華樓的筆跡沒錯:

‘歸去來,十里長河;盼聚首,春風依舊。’

他的眼前頓時浮現出那個一身狼狽卻滿臉燦爛的少年華樓,不由微笑:“儇兒,華樓又叫我去西陵呢,他真是不死心。”指腹撫過畫卷,最後停留在一雙淺笑明眸處,輕輕嘆口氣:“他卻不知,今日的容大公子已非昔日的容大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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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梳妝鏡前,打開青絲,梳了一個普通的雲髻,髻上別一枚玉環,身上穿的,是一襲素衣。

推開門,庭院中飄來蘭香,那種淡淡的、雅緻的、一點點沁人心脾的香氣,繚繞鼻端,久久不散。

蘭樹下,一個白衣公子正在熟睡,我走到他面前蹲下來,替他攏一攏滑落的披風,不經意碰到他的手,被他一下握住:

“別走。”

夢中,他囈語道:“不許你走。”

乾淨修長的手指微微顫抖着,眉宇間玉般的光華已滲入了濃濃的倦色,那曾經飛揚的眉、挺秀的鼻、溫暖從容的微笑,都透着一種掩不住的蒼白。

他瘦了,憔悴了。

一滴晶瑩從我的眼角滑下,落在他的掌心。

“你終於。。。肯入我夢來了”,他睫毛一動,迷濛中睜開眼:“是終於聽見我喚你了麼?”他擡手撫上我的臉龐,溫柔地笑:“我第一次看到你,便是你現在這個樣子。。。穿地那麼素淨卻那麼美,神態舉止拒人於千里之外。。。那時我常常琢磨,怎樣才能叫你眼中有我。”

“哦?”我望着他笑:“後來呢?”

“後來。。。”他俊逸的眉峰漸漸蹙起,一聲嘆息:“後來,卻惹你討厭了。。。你再也不肯對我笑,不肯跟我說真心話。。。都是我的錯。”

我佯怒:“誰讓你,淨做些令我討厭的事。”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切聲道:“你說,你說,我都改了,只千萬別又一聲不吭地走了。”

我看着他攥緊的發白的指甲:“當真?”

他鄭重頷首。

“那麼,以後不喜歡吃的東西便不要吃了,其實除了煮麪,還有幾個小菜我也做地不錯;另外,既喝不醉那還喝來作甚,不如扔了酒壺去睡大覺,天大的事,明天又是另外一天;還有,世間本無聖賢,既是凡人無須永遠保持微笑——如果不想笑,就不要笑。”

他靜靜望着我,輕聲道:“你那麼懂我卻總不肯跟我走,究竟,是爲了什麼?”

我垂首不看他,心中壓抑許久的苦澀一股腦兒地涌上,徘徊又徘徊,終將深埋在心底的話說了出來:

“你本是一個沒有弱點的人,只因有了我,纔有了弱點。”

他怔住,半晌長長嘆出一口氣:“你。。。你這個傻丫頭。。。”

“你纔是傻瓜一個!”我抹去眼淚,斥道:“傷地那麼重竟不知調養,好好的身子弄成這般。。。是存心氣我麼?!”

他淡笑:“我若是過得好好的,你便放了心,你若放了心,又怎會回來看我,除非,你知道我過地不好。。。只要你心中還有我,就一定捨不得拋下我一走了之。”

我忍不住出拳捶他,他伸手將我攬入懷中:“如果你不在了,我一個人又有何所謂?我已什麼都沒有了,不,我本來就是什麼都沒有的。。。我只是一個孽、一份債,打一生下來,便註定了要替我孃親還債,這樣的人生本不過是笑話一場,直至遇見了你。。。”他捧起我的臉,脣貼上了我的:“是真實的也好,幻夢的也罷,只求你能多停留一刻,讓我再抱抱你。。。”

淚水迷濛了我的雙眼,我被他吻着,被他擁着,第一次不再抗拒。

“你是儇兒,我的儇兒,真的不是夢。。。”他長長嘆息:“你已離開過我兩次,這一回,無論你去到哪裡,我都絕不能再放手了。”

我片刻猶豫,慢慢開口道:

“我有個朋友在一個叫白雲山的地方安了家,聽他說,那兒山明水秀,風景如畫。。。”

“我們一起去。”他簡單道。

“你想好了?當真願意跟我走麼?”

“只要那邊能種蘭花”,他微微一笑:“因爲我要再給你建一座沈園。”

我望着他亮如晨星的眸子,溫暖和熙的笑容,輕輕道:

“倘若我再也不來,你怎麼辦?”

他一怔,扳着手指算道:

“我今年二十五歲,還年輕,可以先等上十年;十年之後我三十五歲,正值少盛,再等十年亦無妨;到了四十五歲,有一點老但不算太老,仍能再等;只是等到我五十五歲的時候,我必定與現在的樣貌相去甚遠,若有一天你來了卻又認不出我,該如何是好?”

我聽了,忍不住笑,直笑地,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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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尹君睿登基後,將姑姑尹韶雲送返突厥。從此兩國立下契約,和睦共處,互不犯境。

同年,太皇尹韶凌出家宗容寺,翌年,剃度爲僧,法號‘無名’。

順親王爺尹韶風四海雲遊,行蹤不定,曾被人看見出入大漠一帶,身旁跟着一老嫗,武功高強,喜以京劇臉譜‘花旦’示人。

睿帝二年,相爺司馬雲峰病逝,次子司馬烈晉少傅,輔佐新君,翌年,官拜右相。

睿帝四年,溫清遠滅南夷,封護國大元帥,迎娶突厥長公主耶律夏瑤。

自此,尹朝、西陵、突厥、東莞,四分天下。

沈儇與司馬容失蹤之後,各國均派出無數密探連年明察暗訪,終至不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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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太后將畫像擱到一邊,對樑姑姑道:“皇上一個都沒選中麼?”

樑姑姑回稟:“不是沒選中,而是沒選,皇上說了,一切由太后做主。”

太后峨眉一斂:“選後這樣的大事,他竟是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樑姑姑忙道:“皇上新即位,日理萬機,閱奏摺常至深更半夜。聽秦姑姑說,先前兩個貴人那兒,也有數月沒去了。”

太后面色稍霽:“雖國事爲重,但也得顧着龍體,去,將新到的千年人蔘送至怡心殿。”話畢,又叫住樑姑姑:“等等,我親自去。”

怡心殿內,一名侍衛跪在地上:“烈相先於靈州出沒,後又往雲州行,看樣子像是要出關。”

“繼續跟着,他若敢出關,便綁他回來。”尹君睿一邊閱奏摺一邊道:“他脾性頑劣,口舌無用。”

“是。”侍衛應聲而退。

一旁的宮女奉上一壺新茶,剛巧尹君睿筆墨盡了,一擡手撞到銀盤,滾燙的茶水頓時傾在桌上,有幾滴濺上了他的手背,秦姑姑見狀,慌忙取來冷毛巾,卻被他一手擋開。

他從翻了一桌燙手的茶水中撩起一個半溼的麻布袋,寶貝似地捂在胸前。

所有人都驚地跪了下去。

他看着溼了的麻布袋,皺一皺眉,轉身回到寢殿,將沾了水的事物一件一件取出,小心翼翼地擦乾,晾在窗臺上。

一隻像西陵的萬花筒,但比其精緻小巧許多,透出去能看見幾堵牆之後的人形;一小瓶透明的液體,散發着薄荷的清香;一包細粉,彷彿是迷藥,放入杯中無色無味;幾枚小小的圓球,有點似暗器,後來清遠拿去一試,回來告訴他,那是可以發出劇烈閃光的彈藥,至於如何配置,清遠琢磨了很久也沒能做出個一模一樣的來。

這些,都是她貼身的東西。

除了這些,什麼都沒留下,她從‘流雲閣’逃走之後,就再沒回過他的身邊。

在以後的許多年裡,他一直後悔當初沒強留下她,她若執意要恨,那就讓她恨好了,至少,他不必親眼看着她死,親眼看着血色從她的臉上漸漸消退,看着她兩排睫毛輕輕合攏,看着她染血的素手緩緩滑落到地上。

心,在那一刻,彷彿被人生生地挖走了。

他想殺的,是司馬容,但最後死的,竟然是她。

華晴得意地仰天狂笑,他毫不猶豫地刺穿了她的胸膛,她不過是他用來試探尹韶雲的一枚棋子,如今已沒有存在的價值。

他料地一點沒錯,尹韶雲果然是知道什麼的,自那一日在吟風軒巧遇父皇,尹韶雲瞧着儇兒又驚又懼的模樣,他就知道她必定隱藏着那個秘密,於是他叫華晴假扮蓉妃演了一齣戲。

果然是真的。

那個司馬容,是父皇和蓉妃的兒子。

心中猜度了二十年,但當事實真正來臨的時候,他仍然憤怒地不可抑止。

但更叫他更憤怒的是,躺在血泊中的女子,至死都不曾看過他一眼。那一瞬,心底隱忍許久的悲鳴不住嗥叫,拼命噬咬他的五臟六腑,咬地他,以爲自己,也跟着死了。

“皇上。”耳旁響起一聲嬌喚,他回頭,瞧見一張盈盈笑臉。這是寵臣送來的選侍,叫什麼名字他不記得了,當時她正在唱歌,那音色,叫他想起一個人。於是,他留下了她。

“皇上。”她咯咯一笑在他面前轉個圈:“皇上,涵兒這身衣裳好不好看?聽宮女們說,這叫流雲紋綬紗,穿在身上,輕盈如雲,四季舒爽。”

他看着那片流紗在眼前不斷舞動,漸漸與腦海中的一個影像重疊在一起。

“過來。”他命令道。

涵兒紅着臉走過去,他一揮手,撂下了金帳。

厚重的喘息漸漸響起,他毫不憐惜地肆意爲之,汗水從他的額頭滴落,眼中的沉沉鬱色因一場渲泄終於淡了下去。

他起身,看了已癱軟的女子一眼,漠漠道:

“以後,不許再穿這身衣裳。”

涵兒聽了一呆,懵懂爲何方纔熱情如火的皇上忽然變臉,忙扯住他的袖子:“皇上,爲什麼呀?您不是喜歡看我這麼穿纔對我。。。”話未完,他冷冷的眼神掃來,嚇地她打了個哆嗦,立馬鬆手。

他一言不發,披上龍袍,走了出去。

殿外,太后已到了,尹君睿在簾幕後靜靜站了一會兒,方纔出去行禮道:“兒臣近來國事纏身,未能日日到慈平宮給母后請安,望母后恕罪。”

太后在貴妃塌上落了坐,含笑道:“皇上勤政乃萬民之福,哀家豈會不明?只是多日未見,心頭掛念,怕你只顧着家國社稷,疏忽龍體,便過來看看。”

尹君睿躬身道:“兒臣令母后操心,兒臣不孝。”

“烈相好似有一陣子沒上過朝堂了。”太后抿一口茶,閒閒道:“聽說是離家出走,不知是不是真的?”

“離家出走?母后聽誰說的呢?”尹君睿輕描淡寫道:“烈相近來爲軍隊編制重整一事十分操勞,精神萎靡,兒臣特許他放幾天假,散散心。”

太后眼角輕輕一挑:“皇上禮賢下士,知人善任,是爲明君,然小人之心不可不防,皇上身爲九五之尊,氣勢威嚴豈容人造次。”

“母后說地甚是。朕是天子,何人敢違?除非不怕株連九族。”尹君睿微笑:“好在,朕的良臣將相,都還是很聽話的。”

太后滿意地點點頭:“皇上這麼說,哀家就寬心了。”

“母后是該多放寬心,心思太重的人才會失眠。朕聽太醫們說了,母后一直睡不安實,經常夢魘,想來都是平日過於操勞之故。兒臣不才,無法緩解母后的病痛,哪還能讓前頭的事兒吵擾了您——母后整肅後宮內務已是□□不暇。至於朕,既爲一國之君,若連區區一個朝堂都治不好,何談平定天下?母后,您說是麼?”

這一番話,不輕不重,不痛不癢,卻明明白白地告訴太后,朝廷的事兒,往後不必過問了。

太后的臉頰不易察覺地一搐,勉力笑道:“但凡皇上說地,自然是金科玉律。”

尹君睿面帶微笑,瞥了一眼樑姑姑手中捧地一堆畫像,暗暗一皺眉。

那邊廂,太后又開口道:“皇上,其實哀家今日來是爲一件要緊事。”說着拿過一幅畫卷,攤在尹君睿面前:“皇上即位已有三年,後位仍是虛懸,我朝百年來無此先例,還請皇上重之慎之。”

尹君睿掃了畫像一眼,太后道:“這是鄭上卿之女,德容兼備,性情溫和,爲人處事頗有氣度,哀家以爲,鄭氏是個不錯的人選。”又拿過另一幅,道:“這是樞臣之女顏氏,容貌很是出挑,學識也極好,她父親顏景倫是你的左右手,不論當不當得皇后,後宮之中必有她一席之地;這是大將軍之女蕈氏。。。”

尹君睿靜靜地聽着,看似很用心,但眼底,始終繚繞着一層薄薄的黑霧。那一張張活色生香的嬌顏,不知不覺令他想起另一雙,沉寂在腦海深處的眼睛。

冷酷而堅硬的心,忽然一痛,他狠狠閉眼,隨手撿起其中一幅:

“就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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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州郊野一家小客棧。

小小店面統共七張臺子,坐了兩個人。

一個頭戴氈帽,身材矮小,雙手插袖中,低着頭,面前放着一杯已經冷卻的茶,杯中飄了兩片糙葉,一口未喝。另一個,寬肩膀,兩道濃眉,膚色黝黑,穿一件紫袍,料子應是錦緞,但好似許久未洗,又髒又破,乍眼看去像塊抹布,再加上袍子下襬好幾處落了針線,很是落拓。

小個子擡頭瞧一瞧窗外,咕噥道:“這個靜宜,動作真慢,一點也不好玩!”又看一眼面前的茶水,皺眉哀嘆道:“老頭子,你泡地的茶雖蹩腳,但也好過外頭,簡直跟洗碗水沒兩樣。”正絮絮叨叨地抱怨,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陣寒風跟着飄入,不由縮一縮脖子。店小二殷勤迎上:“客官裡面請。。。”話未完,便滿臉驚懼地看着來人,結結巴巴說不下去了。

小個子擡一擡眼,忍不住低呼一聲。

只見來人虎背熊腰,滿臉橫肉,黑色披風下掛着一柄七尺長刀,雙目如鷹,渾身透着一股煞氣。但真正叫人害怕的,卻是他臉上那道粗獷而糾結的疤痕,自額角至下顎,斜斜地將一張本已不好看的麪皮一劈爲二。

刀疤男掃了兩腿發軟的小二一眼,又看了看小個子,最後目光落到自始至終閉目假寐的落拓男子身上,驀地邁開大步走過去,將七尺長刀往桌上‘啪’一擱,挨着落拓男子坐了。

“小二,拿酒來。”刀疤臉喝道:“燒酒。”小二呆了呆,二話不說立馬跑回後堂,送酒上桌的時候,兩手還在打顫。

刀疤男酒杯都不用,隨手拍開一罈便咕嚕嚕灌了大半,接着將剩下的半壇往落拓男子面前一放:“誰都知道,烈二公子向來只喝酒不喝茶,不知何時改了性子,連這般粗糙的茶水也能咽地下去了?”

小個子本想走,聽見這句又坐回原位。

落拓男子不說話,兩眼卻睜開了,小個子偷偷看過去,不由一怔。

那人膚色黝黑,長髮掩面,遮住了五官,也看不出年紀,此刻一睜眼,一雙熾熱眸子猶如明火一般照映出整張面孔——竟是一個長相俊美的年輕人。

落拓男子看也不看刀疤男,摸出兩個銅板往桌上一擲,起身就走。

“烈二公子請留步。”刀疤男嘴裡說‘請’,壯臂已是毫不客氣向前一橫:“咱哥倆多久沒見了,難得遇上,烈二公子連水酒也不喝一杯便要走,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難得遇上?”落拓男子冷冷開口:“若我沒記錯,屠副將如今仍是在邊關當差的,雲州距邊關尚餘數十里,不知是什麼風將屠副將吹到這兒來了?”

屠海眯眼,嘿嘿一笑:“司馬烈,我來,自然是來找你的。”

“找我?”司馬烈睥睨屠海:“我還以爲,上回得了教訓之後,你是再不敢來找我的了。”

“誰要你放着高官厚祿不做,偏跑到這荒郊野外呢?”屠海盯着司馬烈,陰惻惻道:“山高皇帝遠,萬一你不小心死在這兒,那也是土匪的罪過。”

司馬烈輕笑:“看來屠副將這些年進步不少,尤其是膽子,都能沖天了。本以爲你若能悔過自新也算善事一件,不想仍是狗改不了吃屎,看來當日放你一馬純屬多餘。”

“上次你急着救那小妞沒把我砍死,是我命不該絕!”屠海恨恨道:“這些年你平步青雲,風光得意,而我呢卻被遣至蠻荒之地守大門。司馬烈,你想整死我,沒那麼容易,你在皇城裡享清福,我奈何不了你,但你既然自動送上門,就算你晦氣,我等這一天,可是等地望穿秋水。”

“哦?”司馬烈冷笑:“就憑你?”

屠海臉色一變,殺氣騰騰地抽出長刀:“你放心,你不會一個人去的,這整家客棧的人都會給你陪葬,黃泉路上,必不寂寞。”

店小二一聽,兩眼一翻,先暈了過去。

小個子拍着桌子跳起來,叉腰嚷道:“喂,你與他的恩怨乃是你與他的恩怨,跟我等有何關係?憑啥我要給他殉葬?啊?”

屠海瞟了小個子一眼:“要怪就怪你自己不走運,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

“哦,原來你是爲了不讓別人知道是你乾的,纔要殺我滅口啊,唉,早知剛纔走了就好了嘛還看什麼好戲 ”,小個子一臉懊喪,又忽然想起什麼,認真道:“我說大爺,我這人哪什麼都好,就是記性頂不好,基本上前腳事後腳就忘,出了這個門呀,我就絕不可能記得方纔聽見的話看見的人。不如這樣,反正你還沒動手,我也沒看見你殺人,我現在出去,咱們就青山綠水後會無期了,好吧?!”說完,便大搖大擺往外走。

任是屠海閱人無數,還從沒見過這麼自說自話能耍賴的,當下臉色一沉:“小兔崽子,膽敢戲弄本將軍?!”一刀筆筆直揮了過去。

小個子一聲尖叫,急忙閃至一邊,屠海一刀未中,臉色發青,一把鋼刀舞地虎虎生風。小個子哇哇亂叫,滿屋亂竄,每次眼看就要被砍中,卻總在千鈞一髮之際,不是撞到牆壁就是推倒了桌子,總之皆險險地化解了。

司馬烈本欲出手,見狀退到一邊,望着小個子若有所思。

屠海一共砍掉了七張臺子六把椅子,最後一把椅子被小個子舉在頭頂,大聲叫道:“那邊的,幹嘛呢?還不快過來幫忙!”

屠海對準小個子的眉心,長刀劈下,小個子背心抵牆,避無可避,慌忙縮成一團,千鈞一髮之際,屠海手中刃被奪去,哐噹一聲,斷成兩截摔在地上。

小個子半睜眼,瞧見屠海漲紅面孔,提刀的手腕被司馬烈擒住動彈不得:“你有種殺了老子!”屠海怒喝道:“否則這輩子跟你沒完!”

“殺人?”司馬烈面無表情地瞅了屠海一眼:“我已很久不殺人了。”話畢手下一動,屠海頓時一聲哀號,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那隻拿刀的手如柳條一般垂下,竟是再也擡不起來。

小個子看着滾倒在地的屠海,瞪大眼睛:“你,廢了他的手?”

司馬烈眼角掃過小個子,一甩袖子,轉身離去。

“喂,等等,你別走啊!”小個子邊喊邊追,一出門卻不見了司馬烈的蹤影,低頭朝地上瞧了幾眼,便一展身形往東南方掠去,終於在沿河的林子裡看到了那一角紫袍,開心地招呼道:“喂喂,你等等我啊!”

司馬烈轉頭一瞧來人,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微蹙眉道:“你跟着我做什麼?還有,我不叫‘喂’。”

小個子氣喘吁吁地在他跟前站定,摸一摸額頭滲出的細汗,呵呵笑道:“原本只道自己輕功不賴,出了趟遠門才知道,天底下武功好地可多了,我從前追那馴鹿,也沒像今天這般吃力,你的武功很好啊!”

司馬烈眉頭皺地更深了,這小個子說話全沒路子,牛頭不對馬嘴,當下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哎,慢着,慢着。”小個子一閃身又繞到司馬烈跟前,張開雙臂攔住他:“你先別走,我還沒說完呢。”

司馬烈臉色一沉,剛要發作,只見小個子雙手抱拳,一臉嚴肅地俯下身去:“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司馬烈見狀不由一呆:“你要拜我爲師?”

“是啊!”小個子擡起臉,朝他笑道:“師傅,你若是肯教我,我以後出門就不怕被人欺負啦!”

“豈敢。”司馬烈淡淡掃了小個子一眼,身子一晃便繞了過去:“想我在你這個年紀,還未必有你如今的成就,試問何來本事做你師傅。”

“師傅你別走,等等我呀!”小個子着急,在後面窮追不捨,但司馬烈腳步極快,小個子起初還能勉強跟上,時間一久,便慢慢落在後頭了,等出了林子,已不見小個子的蹤影。

司馬烈剛舒出一口氣,忽聞一聲尖叫從後方傳來:

“救命啊!有蛇!有蛇!誰來救救我!”

是小個子的聲音。

司馬烈思忖着興許小傢伙耍詐,但林中遇蛇也是稀鬆平常,猶豫一下,還是往回掠去。

找到人的時候,他已嚇癱在地上,腳旁一條五花蛇正吐着信子,匍匐着撲來。

司馬烈足下一點,一粒小石子激射而出,正中毒蛇七寸之處,只見蛇腰狠狠一扭,立時消失在草叢之中。

“你怎樣?沒事吧?”司馬烈將小個子從地上拉起,小個子一臉驚恐,牙齒猶在打戰:“我。。。我。。。我最怕蛇了。。。”說到一半,兩眼一翻,竟暈了過去。

司馬烈又好氣又好笑,眼見天色漸暗,只得負起小個子,出了林子往山下走,終於在天黑之前找到一處破舊的茅屋,劈柴生火,又自附近取了些井水,就着隨身帶的一點乾糧充飢。

“你若還不醒,這最後半塊餅,我就自己吃了。”司馬烈一邊添柴一邊道。

小個子一骨碌從鋪了乾草的地上爬起,訕訕道:“我就知道,師傅的心地極好,看不得旁人飢寒交迫,受苦受難。”

司馬烈鼻子底下哼一聲,將剩下的半塊餅拋過去,小個子呵呵一笑,將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送到嘴裡,吃相極是斯文。

“你不是本地人吧?”司馬烈打量小個子,問道:“聽你的口音,並非中土人士。”

“嗯”,小個子鼓着腮幫子,道:“我家住島上,離這兒很遠,十分難得才能出來一回,我阿爹阿孃看我看得緊。”

火光照映下,只見小個子皮膚細膩光潔,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臉頰白裡透紅似蘋果,笑起來的時候兩個梨渦玲瓏可愛。倘若到這時候司馬烈還瞧不出端倪,他這些年就白活了:

“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難免兇險,你爹孃擔心很自然,還是早點回家地好。”

“我出趟門可不容易,哪能就這樣回去了?!”小個子嚷嚷道:“成天關在島上有啥意思,悶死了!叫他們叫我武功,盡拿些花拳繡腿的來應付我,女孩子,女孩子又怎麼了?是女孩子就該一輩子繡花繡草繡荷包,憑啥就不能學一身好武藝,行走天下,鋤強扶弱?”

司馬烈笑道:“原是爲了要做俠女,纔想要拜師的。”

“我呀,早下定決心了,這趟出來若沒收穫就不回去!”小個子信誓旦旦道:“我就是要證明給阿爹阿孃他們看看,沒了他們庇護,我也能闖出一番名堂來!”

司馬烈擡手添了幾把柴火:“你有爹孃疼,是你的福氣。”

小個子看一眼司馬烈:“你呢?你爲啥一個人在外頭?不回家去?”

“我找人。”

“找人?找誰?”小個子挪到司馬烈邊上坐下。

司馬烈添柴火的手頓了一頓,沒說話。

小個子看了他幾眼,試探道:“是個女的?”

司馬烈猶豫一下,點點頭。

“你妻子?”

“我有妻子。”

小個子‘啊’了一聲:“那你妻子知道你在找人麼?”

“我妻子已死了,難產。”

小個子禁不住又‘啊’了一聲,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那。。。孩子呢?”

“沒保住。”

小個子的臉上浮起一層憐憫。

司馬烈垂首,低聲道:“我對不起她們母女。”

“這哪是你的錯呢。”小個子隨手扯了根枝條在地上劃:“我阿孃常說,每個人的命,都是定好的,閻王的生死簿上都記着了,誰也逃不脫的。”

“閻王的生死簿都記着了?”司馬烈怔怔地瞧着火光出神:“若真如此,我倒想借來一看,那生死簿上,究竟有沒有她的名字?”

“她?她又是誰?是你找地那個女孩子麼?”小個子奇道:“莫非,她也已經死了?”

司馬烈眼中一黯,不由握緊雙拳:“每個人都那麼說,但我,總不能信。”

“爲什麼?”

爲什麼?司馬烈有些茫然,自己也不知爲什麼,只道心底有個聲音一直迴響不斷,她還在。

否則,何以琉璃水晶棺內沒有她的屍體?難道真如尹君睿所說,是大哥藏了她?

他猜不透,也無法知道,因爲大哥也走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他幾乎是憑空的,從沈園消失了。

兩年來,他心底一直想着一件事:

他們兩個,是否終於在一起了?

“喂,喂,你聽見了麼?”小個子雙手在他面前亂晃:“跟你說話呢!”

“什麼?”

“我剛問你,她長得美不美?”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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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子啦。”小個子猜測道:“能叫你如此念念不忘的,必定是個大美人。”

司馬烈想一想,面上泛起一絲久違的溫柔,淡淡地笑了:“只可惜,她從不覺得自己美。”

小個子歪着腦袋:“你既那麼喜歡她,爲何娶了別人做妻子?她走地時候,你幹嗎不留住她?——如今這天大地大的,你又該上哪兒找她去呢?”

司馬烈別過面孔,暗影覆蓋的眼底緩緩劃過一道深入骨髓的哀傷:

“說得是。。。也許,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小個子扯着枝條在地上亂劃一通,過一會兒又道:“如果,如果有一天,終於被你找到了她,你打算怎麼樣呢?”

“打算怎麼樣?”司馬烈一怔,慢慢咀嚼:“是了。。。就算找到了,我又能怎樣呢。。。”說着長長嘆出一口氣,再不肯多言。

半夜,小個子迷迷糊糊睡去,夢中,彷彿聽見有人交談,朦朧睜眼,看到站在門口的司馬烈,還有一個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

“二公子,快回去吧。”一個沉沉的男聲道:“皇上,正等着你呢。”

“回去?回去做什麼?”司馬烈語氣冰冷:“回去看他如何收編我相府輕騎?那是大哥的心血,不是他的。”

“二公子不回去,輕騎隊是不可能心甘情願歸順溫帥麾下的,皇上忍得了一時,忍不了一世,總有一日藉口發難,至相府與王府不利。”

“我會怕了他?”司馬烈聲線漸高:“江風,你若是怕了,不妨直言。”

“江風豈是貪生怕死之輩,江風這一輩子,最敬重之人便是大公子,大公子不在,江風便以二公子馬首是瞻”,江風單膝跪下,抱拳道:“就算此刻二公子要江風去死,江風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司馬烈面色稍霽:“起來吧。”

“二公子若不回去,江風便長跪不起”,江風一臉焦急:“皇上已派出親信擒拿二公子,二公子若一意孤行,恐有殺身之禍。”

司馬烈冷笑:“他有種的話便殺了我好了,司馬烈早已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二公子!”江風嗓音漸漸哽咽:“二公子難道忘了大公子的囑咐麼?”

司馬烈不說話。

“二公子忘了,江風卻沒忘,當日信上的每一個字,江風都已刻在了心裡。”江風緩緩道:“大局已定,執念無益,與其玉石俱焚,不如摒棄前嫌,盡忠聖上,同心協力以爲本朝江山。。。”

夜風呼嘯,颳得司馬烈背脊一顫。

“二公子,如今相府有無自己的輕騎兵,已經不重要了。”

司馬烈沉默良久,終於沙啞地開口:“等天一亮,我們便回去。”

江風鬆了一口氣,應聲退下。

司馬烈一人在夜風中,站了許久。

小個子看着地上拖地瘦瘦長長的影子,心裡沒來由泛起一絲酸澀,剛欲開口,司馬烈轉回屋內,將柴火熄滅。

“你都聽見了”,司馬烈知道小個子醒着:“我要走了。”

小個子一骨碌爬起來,衝口而出:“你若不喜歡那個皇上,便不要回去了!”

司馬烈搖頭:“我若不回去,會有很多人遭殃,丟掉性命。”

小個子握緊拳頭:“不怕,有我幫你!”

司馬烈一怔,看着小個子大眼睛明亮閃爍,如嬰兒般嬌嫩的臉上一團正氣,不由心中稍許柔軟,微笑道:“你還是早些回家去,莫叫家裡人掛心了。”說完,轉身就走。

小個子一手拉住司馬烈的袖子,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平日的伶牙俐齒到了此刻竟然全不管用,只能急地滿臉通紅。

司馬烈想一想,從袖中掏出一塊玄鐵令牌放到她手裡:“你若實在想學功夫,我倒也並非不能教你,只是今生無意收徒,然而彼此切磋技藝則是無妨的。你拿着這塊令牌,入了沁陽城,便能找到我。”

小個子仔細瞧着那塊黑漆漆的鐵令,正面雕了一朵蘭花,形態有些眼熟,似在何處見過。

“我叫東方語。”小個子一字一頓道。

“司馬烈。”司馬烈淡淡一笑,消失在夜幕之中。

太陽升起的時候,一個古銅肌膚、體格健壯的佩劍少年出現在破茅屋外,大聲喊道:

“語兒?你在裡頭麼?”

門應聲而開,出來一個黃衫小姑娘,一雙大眼忽閃忽閃,明亮動人:

“靜宜哥哥你好慢呀,我可是等了你一天一夜呢。”

東方靜宜蹙眉:“你還沒玩夠麼,你阿孃就快急瘋了。”

“阿孃知道有你陪着我,哪還會擔心呀。”東方語眨眨眼:“好容易出來一趟,難道靜宜哥哥就不想開開眼界,增長閱歷,瀏覽一下這中土的大好風光麼?”

東方靜宜聞言,心中不禁嚮往,嘴上卻不服軟:“你又想怎樣?莫闖出禍來纔好。爺爺是管不了你,可你阿爹的脾氣,你自己知道。”

“有阿孃在,我纔不怕他”,東方語咯咯笑,展開身形如輕燕飛掠:“我要上沁陽城,你究竟來是不來?”

東方靜宜跺一跺腳,只得追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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