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夜, ‘瑤池居’傳出一聲驚呼。
突厥王妃尹韶雲自夢中驚醒,冷汗津津,背脊全溼。
香兒聞聲跑進來:“王妃, 怎麼了?”只瞧一眼, 便熟練地點起安魂香, 奉上寧神茶。
“王妃, 夢呢, 沒事兒,香兒在此。”
“我。。。我。。。”王妃怔怔地抓緊了香兒的手,驀地問道:“瑤兒呢?”
“王妃忘了, 昨兒一早公主被太子他們接了去渡舟賞樂,下人來報, 主子們玩累了, 今夜留宿驛館, 明天才回。”
“是。。。想起來了。”王妃緩過氣,撐着額頭, 喃喃道:“人老了,記性也差了。”
香兒替王妃換下溼衣,淺笑道:“若公主在此,定不依王妃的話,王妃哪裡老了, 過了這些年, 您仍是突厥第一美人, 王上心中至寶。”
尹韶雲摸摸臉龐, 嘴角浮起淡淡的笑:“美。。。麼?”
再美, 也及不過她。
她只需輕輕一笑,大哥二哥就會將月亮摘下來, 給她。
尹韶雲深深嘆口氣,又睡下,香兒掩上帳子,靜靜退出門去。
閉上眼,迷迷糊糊間,尹韶雲又開始做起方纔那個夢。
夢中,漫天漫地的芙蓉花瓣,紛紛灑灑,飄飄欲仙。她站在十字路口,不知所措,忽見前方飄過一片熟悉的衣角,喜道:“志堅,等我。”
那人回過頭來,劍眉入鬢,五官英挺,目光炯炯,可不就是上官志堅。他朝她微笑招手,她開心地跑過去,卻握住一管金龍雲袖。
她驚怔擡首,望進一雙漆黑瞳孔,眉眼之間全是冷峻。“父皇。。。”她失聲叫道。尹御龍看她一眼,搖搖頭,轉身就走。“不!父皇,別,別丟下我!”尹韶雲急地團團轉,拔腿就追,無奈腿似千斤重,眼看尹御龍的背影就要消失不見,她猛一急撲倒在他腳下,抱住一雙龍紋皁靴:“別丟下雲兒!求求你!”
“雲兒。。。”頭頂一聲長嘆,尹御龍幽幽道:“好孩子,別怪父皇。”
一顆心剎那沉落谷底,她不由淚流滿面:“父皇,你救救雲兒。。。”
尹御龍不說話,雙眉緊鎖,盯視前方。
她緩緩擡頭,瞧見芙蓉樹下一對男女。
那男子一身玄衣,器宇軒昂,姿態不凡。他一手摺枝芙蓉花,一手攬着一名窈窕少女,細語低喃,繾綣濃濃。
尹御龍的聲音像重錘般擊在她的心上,擊地粉碎:“本不用你去。。。但。。。你二哥已鐵了心。。。你就原諒爲父吧。”
尹韶雲聽地一怔,瞬間胸中漸漸轉涼,正逢玄衣男子一句調侃,少女雙頰粉紅,垂眸一笑。
尹韶雲瞧地癡了,喃喃道:“蓉兒。。。蓉兒。。。爲何是我。。。爲何這般待我。。。”
尹御龍長長一嘆,拂袖而去。尹韶雲懷中一空,滿腔失落頓如泉涌而出,匍匐大哭,哭到一半,忽聞背後有人輕喚,滿目狼藉地回頭,看見上官志堅攜了欣如,笑臉盈盈:“雲兒,志堅哥的喜酒不能不喝,喝過了,才準你去突厥。”旁邊欣如醉眼朦朧,望着志堅滿是依戀。
尹韶雲心口如中一掌,痛地幾乎翻江倒海,狠狠咬脣,直咬地滿嘴血腥,奮力掙扎站起,朝前頭跑去。
“二哥!”
折花男子視線轉來,一見是她,立馬蹙眉道:“你在這兒做什麼?迎轎隊伍已到了城頭,還不更衣待發!”
“二哥!”尹韶雲拽着尹韶凌的袖子跪下,哀求道:“二哥!求求你,我不要去,不要去阿!”
“既身爲尹朝公主,受天下人供奉,自當爲國爲民。”尹韶凌的目光漸漸轉冷:“別哭了!哭也沒用!”
“二哥!”尹韶雲百般無奈,轉求那少女:“蓉兒,你勸勸二哥,你勸他,他會聽的。。。我不能離開這兒,不能呀!”
“雲兒。。。我。。。我。。。”蓉兒一雙妙目已盛滿淚水,瞧了瞧尹韶凌,哽咽道:“還是。。。我去罷。。。”
尹韶凌神色一慌,急忙拉住蓉兒:“蓉兒,你胡說什麼?我怎能讓你嫁去突厥?!”
“韶凌,韶凌。。。”蓉兒落淚,玉顏悽惶:“突厥王要的是我。。。我怎能。。。怎能讓雲兒代我受過。。。韶凌,你待我縱然千萬般好,可雲兒與我親如姐妹。。。你叫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尹韶凌心痛道:“蓉兒,難道你就不管我了麼?你若走了,叫我怎麼活呢?”
蓉兒捂住面孔,撲在尹韶凌懷中痛哭失聲。
尹韶凌看向尹韶雲,眼色一沉:“雲兒,你是公主,今日不嫁突厥,明日也是與他國和親,難得突厥王一表人才,耿直剛毅,是爲良婿。”
“二哥!”尹韶雲看着尹韶凌一臉絕望,尹韶凌的表情毫不動搖:“志堅就要與欣如成親了。這樁婚事,我沒迫志堅半分,是志堅自己點的頭,不信你可以去問他。”尹韶凌瞥了妹妹一眼:“你也該死了這條心。”
尹韶雲最後一絲希望破滅,匍匐在地,似一尊斷了線的木偶。
蓉兒撲過去抱着她,泣聲道:“雲兒。。。我對不起你。。。你別恨我。。。別恨我。。。”
尹韶雲呆呆地看着她,眼前少女發如遊雲,目似晨星,梨花帶雨,惹人憐惜。
她伸出手去,撫摸蓉兒一頭秀髮,好半晌,淡淡地笑了:
“蓉兒,我不恨你,這是。。。我的命。。。”
“王妃。。。王妃。。。”耳邊一陣急喚,將尹韶雲喚醒。
香兒坐在塌前,一臉焦急:“王妃,醒醒。”
尹韶雲睜眼,一摸臉孔,滿是淚痕,忽地想起什麼,一把推開香兒便跌跌撞撞地直衝後院,香兒嚇一大跳,愣一愣急忙追去,跟着尹韶雲來到後院小屋。
“王妃。。。”
尹韶雲衝進屋,撲倒在一張輪椅前,緊緊抓住一隻瘦骨嶙峋的手:
“志堅。。。”尹韶雲剎那彷彿分不清夢幻與現實,連聲急喚,淚落如雨:“志堅,志堅,你不要與欣如成親,我不去突厥,死也不去,你答應過要娶我的,你。。。都忘了麼?”
香兒杵在身後,目瞪口呆,手上一件雪貂斗篷掉落在地。
窗外,尹君睿默默地站了半天,負手離去。
第二夜。
沁陽城外。五里坡。
護城河沿岸,有一處涼亭,涼亭裡,有兩個人。
一個,一身月白長袍,舉杯痛飲。
一個,一襲絳紅衣衫,面帶譏諷。
“若是喝不醉,還喝來做甚?”穿絳紅衣衫的那個哼一聲:“一味驢飲,白白糟蹋我西陵的‘千年醉’。”
司馬容輕笑:“華樓都不心疼,你心疼什麼?”說罷衣袖一揚拋出一杯水酒:“陪我喝一杯,華真。”
司馬容胡亂一擲,酒水已濺出杯沿,只見赫連華真伸手在空中畫個圈,扣住酒杯時酒水竟是點滴不少。他看一眼司馬容,仰頭飲盡。
“這就對了。”司馬容拊掌笑道:“這天底下最掃興的事之一,便是勸酒,照我說,與其相勸,不如相陪。”
赫連華真嘲諷道:“我實在想不通,華樓怎的就信了你這個酒鬼。”
司馬容問道:“你不信我?”
赫連華真不假思索:“我只信華樓。”
司馬容‘哦’了一聲,又問道:“你不在西陵幫華樓,跑來這裡做什麼?”
赫連華真盯住司馬容:“華樓說,他將邊疆十萬大軍的兵符交予了你。”
司馬容一笑置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赫連華真臉色沉了沉:“說,你可是讓赫連華清主帥?”
司馬容又喝了一杯,文不對題道:“華真,你帶的酒,不夠。”
赫連華真‘霍’地站起,將殘杯掃落在地,一把抓住司馬容的衣領:“華清狼子野心,與華晴乃一丘之貉,幾次三番暗算華樓你不是不知,怎可讓他坐帥十萬大軍?王上禪讓華樓一事本已頗受非議,這節骨眼上,若華清藉機鼓譟軍心,你,將置華樓於何地?”
赫連華真一接獲線報得知司馬容將帥印授予華清,便心急火燎地趕來興師問罪,也不曾問過華樓,自不知華清與司馬容之間的交易。
司馬容的脖子被赫連華真勒了個死緊,差些連氣都喘不過來,但臉上,仍舊笑意不減:
“烈大婚之日,華晴公主送來二十五壇‘金鈴貢福’,醇香馥郁,回味無窮,視爲酒中極品,直至今夜一嘗‘千年醉’,方知‘金鈴貢福’不過綠葉襯紅花。。。華真,你恁的小氣,我與華樓十年交情,你才送來一罈。”
赫連華真一愣,隨即氣不打一處來:“現在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兒裝瘋賣傻?我西陵十萬將士性命皆歸於你,你若敢兒戲,我赫連華真第一個不饒你!”
赫連華真的臉色已很不好看,司馬容卻反而哈哈大笑,竟是一個字,都不解釋。
赫連華真面色鐵青,一路將司馬容拖至河邊,覆手一掌擊開河面薄冰,按住司馬容的腦袋直沒入冷水之中。
司馬容只覺兜頭而下的寒冷,寒到徹骨,寒到麻木,不由閉起雙眼,剎那眼前閃過一片雪色流紗,和一雙,含淚的眼眸。
他的心,如被針刺。
冰冷刺骨的河水,燻人欲醉的烈酒,赫連華真的怒火。。。竟都不能將他從這痛中解脫出一分一毫。
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還會不會放她走?
那一句“你。。。忘了我吧”,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只怕沈儇永遠都不會知道。
所以,當她拿着玉鎖的時候,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表情。
他害怕,她會毫不猶疑地離他而去。
閉眼放手的剎那,他的心口,空空如也。
每邁出一步,都似踩在刃上,吞肉噬骨。
“君容。”
他渾身一震,疑是幻聽。
這是第一次,她喚他的名字,也是唯一一次,有人喚他的名字。
他幾乎快要遺忘的,那個名字。
冰冷的河水幾乎凍住了他的血液,他已聽不見華真磨牙的咒罵,這一刻,只有刺骨的寒冷提醒着他,他還活着。
“君容。”
耳邊,還殘留着她的聲音,遙遠、清幽,帶着一絲顫抖。。。他終於忍不住回頭,看見她臉上從未有過的驚惶和無助。
他癡癡地望着她,想伸手去抱她,卻晚了。
一道光芒,從天而降,淡淡籠罩在她的周圍,撲朔迷離,如夢如幻。
她忽然掙扎而起,奮力想要甩掉玉鎖,但奇怪的是,那玉鎖彷彿附在她身上,無論如何也不能撒手。
然後,他聽到一個聲音。
一個很遙遠的聲音,叫着她的名字。
她也聽見了,望着他的眼,瞬間涌出淚水,一點一滴,灼痛了他的心。
他發瘋一樣朝她奔去,卻被那層光芒彈開,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的身影,漸漸變淡,他又撲上前,卻只摟住了一縷清風。
什麼都沒了。
她消失在氤氳中,就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
“你作死啊?!”華真摁了半天不見司馬容反抗,一把將他提起扔到岸上,指着司馬容喝道:“華樓真是瞎了眼,怎信你這種沒用的東西!”
司馬容恍若未聞,呆坐了好一會兒,忽然又低低地笑了。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罷,所以才故意爲難她,不肯將玉鎖給她,甚至轉手送給華晴。。。他不過是想要留住她,能留多久就留多久。
可她,卻一點點地憔悴了。
她不覺得,他卻都看在眼裡。起初的春光明媚,漸漸蛻變爲孱弱蒼白,甚至連一個隨意的微笑,都是鬱郁的。
她開始生病,小蘭遞來的消息,宮裡遞來的消息,她每夜,都要歷一番痛,才能入睡。
邱太醫看不出個所以然,說是氣血極虧引發的頭痛症,別人也都這樣以爲,只他知道,她不是病。
她的生命在慢慢流逝,曾經的靈動朝氣,錦繡風華,都隨着生命的流逝,逐漸被一層又一層的晦澀所替代。
他心頭不斷掙扎,他不能看着她死。
即便,親手送她走,會叫他生不如死。
整個計劃提前了三天,瞞着王爺部署一切,很冒了一點險。原本至少該等到華樓登基之後再出手的,但沒時間了,她中了蠱毒,依她的身子,撐不了幾天。
而她,還是什麼都不說。在他面前,她一直都那麼倔強地堅強。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她,最叫他心痛。看着她微笑的滿不在乎的模樣,想着她每夜受痛楚折磨的時候,他彷彿被人從身上剜掉一塊肉。
她可曾真正愛過自己?
一直想問,然而直至最後一刻,還是沒有問出口。
也許從此永訣無期,但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平安地活着,他已無所求。
“瘋了!瘋了!”赫連華真直跺腳:“早知你如此沒用,我不如直接去宰了華清那臭小子,一勞永逸!”
司馬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站起,擡手摘去發環,一頭如墨黑髮傾瀉而下垂落肩頭,半掩着星月清眸,風吹如楊柳絛絲,飛灑淋漓。
縱是男子,赫連華真也不由怔了怔,只聽得司馬容朗笑:“也難爲你,放着逍遙王爺不做,倒來搭理我這個沒用的東西。”
赫連華真哼一聲,睥睨道:“我最信不過那個華清,更不放心華晴。華樓宅心仁厚,始終不肯下定決心斬草除根,你竟比他更甚,一個送去做帥,一個縱虎歸山,你也不想一想,留這兩人在世,後患無窮。”
“我還沒怕,你倒先怕了?”司馬容淺笑:“他們要殺,頭一個殺我。”
赫連華真瞪眼:“知道你還笑地出來?!”
“那又如何?”司馬容笑容不減:“想殺我的人,多着呢。”
鳳儀殿。
皇后抱着一隻玳瑁貓倚在塌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摸着。尹君睿負手立在窗前,室內一片長久沉寂。
茶涼了,換了一盅又一盅,直到樑姑姑進來奉上燕窩,尹君睿才淡淡開口:
“錦州的血燕,始終不如靈、雲兩州的好。”
“誰說的?”皇后狹長鳳眼輕輕一挑:“只要是兒子送的,總歸最好。”
樑姑姑將玉瓷小碗遞給皇后,皇后看了尹君睿一眼,樑姑姑立馬又盛一碗:“太子爺日夜勞頓,娘娘看着心疼,還請太子多保重身體。”
尹君睿瞥一眼樑姑姑手上的燕窩,作勢去取,卻在搭上碗沿的瞬間鬆了手。
滾燙的燕窩全翻在樑姑姑的袖口上,裸露在外的皮膚頓時泛起紅斑。
“失手了。”尹君睿眼也不擡一下。皇后秀眉一蹙:“睿兒!”
樑姑姑噗通一聲跪下:“是老奴失手了。請太子恕罪。”
尹君睿的嘴角略抿起,剛毅的側臉透出一股威嚴,樑姑姑身子一顫,頭俯地更低。
“不過一碗燕窩罷了,再盛便是”,皇后看一眼尹君睿:“睿兒何需動怒?”
尹君睿充耳不聞,只睥睨跪地的樑姑姑,袖子一卷拋下一件事物。
一張京劇‘武生’臉譜,在樑姑姑面前滴溜溜打個轉,接着喀一聲摔成兩半。
樑姑姑面色驟變,磕頭大呼:“太子爺饒命!”
皇后霍然而起,擋在樑姑姑跟前,盯着尹君睿:“是本宮叫樑姑姑去處置那丫頭,睿兒若要興師問罪何不直衝本宮來,何必殺雞給猴看。”
尹君睿這纔看向皇后,似笑非笑:“兒臣豈敢找母后問罪。母后只需記得對兒臣的承諾,兒臣便感激不盡。”
皇后臉色一沉:“不是本宮不肯,是那丫頭不知好歹,她若早早歸順於你,本宮又何須出手?”說着語氣又緩了緩:“睿兒,爲娘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爲了你,你該明白。”
尹君睿淡聲道:“儇兒的事,孩兒自有主張,毋庸母后操心。”
“哦?你倒跟我說說,這究竟是個什麼主張?”皇后一挑眉:“你莫忘了,是你說的,要留着她對付司馬容,我才答應了不動她。可後來,你又是如何向我交待的?”
尹君睿眸光閃了閃:“司馬容狡詐多端,孩兒不慎着了他的反間計,沒能瞧出玉鎖真假,是孩兒的過錯。”
皇后冷笑:“是你的過錯還是那丫頭演技太好,孰未可知。”
尹君睿皺眉:“孩兒說過多次,與儇兒無關。”
“與她無關?”皇后不禁提高聲線:“我看你是被她迷暈了頭!她根本就是司馬容用來對付你而佈下的一顆棋子!”
尹君睿臉色一變:“母后!”
“我多年忍辱負重,爲的是什麼?”皇后逼視尹君睿,一手指着殘留在地的血燕:“二十載步步爲營,如履薄冰。。。自從蓉妃失蹤之後,我連你父皇送的燕窩都不敢吃,爲的是什麼?!”
尹君睿倒退一步,面孔青白交加。
“她不見了,每個人都認定是我妒心成狂,是我暗害於她”,皇后的聲音微微顫抖:“你父皇不過沒有證據,他若能尋到蓉妃的屍體,你母后我還能坐鎮六宮?你還能安安穩穩坐你的太子?!”
尹君睿咬牙,咬地咯咯作響。
皇后緊緊盯着尹君睿,疾言厲色:“你。。。是我的兒子,是皇上的長子,是先皇賜封的太子!爲娘哪怕蒙再多的冤,受再多的罪,吃再多的苦,也要親眼看着你龍登九五!”
尹君睿神情一黯,屈膝跪下:“孩兒不孝。”
皇后面色稍霽,低低嘆口氣:“那丫頭,姿色雖不及蓉妃,卻頗具當年蓉妃的風采。。。睿兒,母后不想你走你父皇的老路。。。一個人站地越高,就越不能把心交出去,懂麼?”
尹君睿恍惚了一下,應道:“是。”
“明日之後,就是背水一戰。”皇后望望天:“你,都準備好了麼?”
尹君睿緩緩點頭。
“這一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皇后鳳眼內流過一絲決絕:“睿兒,你若有個什麼,母后絕不獨活。”
“母后。。。”尹君睿臉色微微蒼白。
“蒼天有眼,二十年的冷落淒涼本宮都熬過來了,本宮就不信,我們母子一條心,還過不去這道坎兒!”皇后扶起尹君睿,握住他的手:“睿兒,你一定要贏他!一定要贏!只有司馬容死了,這天下,纔是你的!”
尹君睿垂下眼瞼:“是”。
濃濃的孤清寥落從眼底流露出來,漸漸佈滿了尹君睿整張棱角分明的臉龐,皇后,卻絲毫沒有察覺。
夏瑤悠悠轉醒之時,發現自己不在驛館,而是躺在熟悉的錦帳中,一旁香兒正撤下一管安魂香,換上平日長點的紫雲葉。
“公主醒了?”香兒聽見動靜,掀開帳子:“公主,香兒給您沏碗解酒茶來。”
“等等。”夏瑤拖着有些沉重的腦袋:“我是何時回來的?”
“今早。”香兒應道:“太子爺親自送公主回來的。公主醉地不輕呢,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天泉明酒果真如此勁烈麼?夏瑤略蹙眉,又問道:“其他人呢?可曾見着德郡主他們?”
香兒搖頭。
“母妃呢?”
“白天和太子爺說了一會兒話,現在正歇着。”
“嗯,你下去吧。”
夏瑤倚在窗口,怔怔望着夜色如水,月華悵惘,風一吹,才覺得冷,不由縮了縮脖子。
清遠一去杳無音訊,連家書也無一封,若非他臨行前千叮萬囑,自己早忍不住尋去邊疆,總好過在此夜夜憂心,日日煎熬。
清遠說,這一趟軍令非比尋常,她思忖着必與太子有關,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只能乾着急,內心惶恐終有一天,他會爲太子送了性命。
她不禁長長嘆出一口氣,擡眼遙望,瓊樓玉宇,亭臺宮圍,竟是一望無際。
尹韶雲站在門外,靜靜地看了女兒一會兒,退回自己的屋子。吩咐香兒取來筆墨,寥寥數字,蓋上金印,用火漆封好:
“突厥軍就安扎在十里之外,你火速送去給領軍耶律雄,不得有誤。”
香兒單膝跪地,雙手接過信箋,沉聲道:“人在信在。”
王妃頷首,又問道:“公主可有起疑?”
“不曾”,香兒奉上一隻黑匣子:“溫將軍所有書信,都在這裡。”
“好。”王妃打開匣子,將信扔進火盆,一封封地燒了。
香兒躊躇半晌,還是忍不住道:“公主茶飯不思,也就是盼個想念。”
尹韶雲看着火舌將信紙化爲灰燼,淡淡道:“若是最終沒了想念,倒不如從來都沒有的好。”又看了香兒一眼:“再給她一碗寧神茶,讓她這兩夜睡地安穩些,外頭,就快要不太平了。”
香兒應聲而去。
尹韶雲眯眼望向漸亮的天際,喃喃地嘆口氣:
“瑤兒,莫怪母妃,這溫清遠,怕是回不來了。”
第三夜。
西面邊界。
有一支龐大隊伍,正連夜趕路。
爲首那人,一襲紫袍,容貌俊美,一雙眼睛如火焰一般在黑夜裡褶褶生輝。
“烈二公子,我累了,咱歇歇可好?”背後一頂軟轎中傳出哀號,半日之內已不下五十次。
司馬烈只當耳旁風,喝令隊伍加速前行。
轎簾掀開,露出華清一張粉嫩雪白的面孔,皺眉道:“你聾了還咋的?”
一把銀劍霎那抵上華清的鼻子,嚇地華清整個人往後一縮,叫道:“我有心病你不是不知!”
“我已給了你軟轎。”司馬烈冷道:“你最好給我安分點,別耍什麼花招。”
“我耍什麼花招了?”華清不服氣道:“打仗難道不需要力氣?有休息纔能有力氣!”
司馬烈哼道:“我沒指望你也能上陣殺敵。”
“烈二公子,打仗不一定只靠蠻力。”華清微笑:指指腦袋:“這裡,更管用。”
司馬烈低笑:“那我便可以先縫了你的嘴巴,再割了你的鼻子,反正這兩件你也派不上什麼用場。”
華清氣地跳出來:“司馬烈,你聽好了,主帥之印由我接掌,你是副帥,受我統轄,軍法如山,你莫以下犯上!”
若換作舊時,司馬烈只怕早與華清幹上了架,然司馬烈已今非昔比,他看着華清鎮定自如:“大哥委你以重任,你切莫叫他失望,否則,你也別想活着離開。”
華清歪着腦袋笑道:“烈二公子沉穩不少,是因爲已成家立業之故麼?”
司馬烈不出聲。
華清看看他,又嘆口氣:“烈二公子新婚燕爾又將爲人父,不呆在相府享清福卻跑來這蠻荒之地受瘴氣之苦,實在精神可嘉,叫人感佩。”
司馬烈仍不搭理他。
華清彈彈手指,自顧自道:“容大公子此舉恁的冒險,若被西陵朝內知曉,華樓尚未登基便私調禁軍離疆,宗親元老勢必發難,想登基只怕不易。”
司馬烈斜睨華清:“那樣的話,你就高興了。”
“高興?”華清淺笑:“從前或許,可如今。。。”他頓了頓,才道:“其實華樓即位,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哦?”司馬烈挑眉:“這話從你嘴裡蹦出來,當真叫人難以置信。”
華清苦笑:“皇表姐待我恩重如山,我始終對她不起。然父仇不共戴天,若皇表姐即位,宗親勢力必日益壯大,而皇表姐,也不會允我報仇。”
司馬烈看看華清,道:“華晴的飛鴿傳書已被攔下,華樓登基勢在必得。”
華清毫不意外:“大勢已去,就算讓皇表姐聯得宗親長老,華樓也會有其他辦法,更何況王上已成爲華樓的棋子。。。皇表姐想要東山再起,難矣。”
司馬烈沉聲道:“赫連華晴心腸歹毒,讓她即位,是禍非福。大哥實不該饒她一命。”
華清瞟他一眼:“我雖不該如是說,但皇表姐只要活着,就一定不會放過容大公子。”
司馬烈冷哼:“憑她,傷不了大哥。”
“皇表姐的確傷不了容大公子,可是。。。”,華清眯眯眼:“對付他心愛之人,卻多的是辦法。”
司馬烈手中繮繩一緊:“有大哥在,無人能難爲她。”
“容大公子傷地不輕呢。如今的他,對付太子一個,怕也已力不從心,又如何能保儇兒無虞?”華清長長嘆口氣:“他倒不如將儇兒託付於我,有我陪在姐姐身邊,皇表姐好歹忌諱兩分,待得將來我與儇兒成了親,儇兒便是我赫連家的人,屆時皇表姐自不會再尋她晦氣。”
司馬烈掃了華清一眼:“你當真有把握擊退溫家軍?”
華清一臉從容不迫:“如不,我來此豈非自尋死路。”
“甚好。”司馬烈冷冷道:“如不,方纔我已削下你的舌頭。”
“聽,這鐘聲!”赫連華真興奮地攀上亭頂,叫道:“是華樓,是登基大典的鐘聲!”
司馬容立在風中許久,遙望冉冉升起的朝陽,淡淡一笑。
華樓的夢,終已成真。
十年前第一次相遇,不知爲何,司馬容就知道,一定會有今天。
那一年,他陪皇上出遊,清晨練功返來,看到漓都驛館外的梨樹下倚着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一見他便攔下要錢。
他有些吃驚,那少年錦衣華服,眉清目秀,臉上雖染了不少塵土,卻仍掩不住一雙精光湛湛的眸子。
他略側身,閃了過去,誰知那少年身手比他不差,他甫一站定,少年便又出現在他面前,攤着手掌,吐出一個字:
“錢。”
他笑了:“你是誰?爲何要錢?我又爲何要給你錢?”
“十兩銀子一個問題,一共三十兩。”少年說。
他看了少年一眼,掏出五十兩,轉身就走。
少年追上他,還來二十兩:“一貨不二價。”
他看一眼銀子,沒接:“回西陵,三十兩不夠。”
少年很驚異:“你怎知我來自西陵?”
“你的衣服,是用一種獨特的銀線製成,這種銀線,只有一種叫‘銀瑟’的蠶能吐出,中原是沒有的。”他又指指少年的眼睛:“你的眼睛,雖以水晶薄片遮去一半澄色,細瞧之下卻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只有西陵的赫連族,纔有這樣琉璃般的瞳色。”
少年上下打量他,呵呵一笑,露出兩隻好看的梨渦:“這次來中原遊歷,一路倒黴地緊,先遇上山賊,又碰上小偷,隨便吃頓飯也能鬧肚子疼,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好人,還是個頂聰明的好人。”
他不由失笑。從來只聽旁人說自己涼薄冷清,沒心沒肺,就連爹爹順親王爺低聲下氣求着接他回王府他也沒給點暖色,如今,就因了區區五十兩銀子,一個陌生的貴族少年竟說自己是好人。
“你那麼容易信人,難怪要被人害。”他看着少年,淡淡道:“這一路的倒黴事,當真只是巧合?”
少年垂首思忖了會兒,擡頭直視他:“你怎知道?莫非,你也經常被人害麼?”
他一怔,聽得少年又道:“我若這麼容易被害死,那便是我自己不濟,也怨不得誰。”少年一笑:“說起來,我的運氣,總算不錯。”
少年的笑容,在明媚的陽光下,燦燦生輝。
他被少年的爽朗感染:“說的也是。還有從天上掉下的銀子,運氣簡直好透了。”
兩人齊聲哈哈大笑。
然後,他們交換了名諱。
再然後,他們成了朋友。
一切,都如同只在昨夜。
司馬容擡頭,看向立在亭頂的華真:“我該走了。”
華真一躍而下:“有一句話,華樓說過,你別忘了。”他看着司馬容:“無論你何時想來西陵,我們都歡迎你。”
華真竟說‘我們’,司馬容不由一愣,疑是聽錯。
“你可給我活地乾脆點!”華真一拍司馬容的肩膀,大聲道:“莫要輸給華樓了。”
司馬容微微一笑,什麼也沒說,徑自走了。
華真望着司馬容的背影,從懷中掏出一幅畫卷,捲上人文景物行雲流水,風華萬千。
衆人之中,有一個女子,一身素衣流紗,髮髻除一枚玉環外再無裝飾,倚着一株蘭樹,靜靜微笑。
這一幅,正是司馬容呈給西陵王的畫卷,當日華樓只瞥了一眼,便道:“這個女子,定是他心愛之人。”
他問華樓怎麼知道的,華樓只笑而不答。
如今,他總算明白了。
西陵不乏美人,比她美的亦大有人在,然她的一顰一笑,不知爲何,竟令人過目不忘。
原來,是司馬容,將自己的心血,刻進了她的笑容,她的神采,她的雙眸。
華真凝注畫卷半晌,驀地長長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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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