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園。
我蹲在爐火前,慢慢地、有規律地一下下搖扇子,眼神片刻不離竈上的藥罐,約摸時辰差不多了,便倒掉頭層湯汁,再加水上火,重新煎藥。
第二層湯汁,渣滓去盡,濃而不澀,給病人服用剛剛好。
我默默地忙碌,一旁,小蘭、小琴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熱鬧:
“皇上已下特赦令,頒佈朝野。大少爺沒事了!沒事了!天哪,我真不是在做夢嗎?你捏我一下看看,可別是在做夢纔好!”小琴又哭又笑,緊接着怪叫一聲:“痛!”
小蘭收手,嘻嘻笑道:“喏,果然不是夢!”
“不是夢!不是夢!”小琴抱着胳膊齜牙咧嘴道:“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先前的那些害怕委屈沒白受,只要大少爺平安無事,相府終有揚眉吐氣一雪前恥的一天!連地叫那些見風使舵、落井下石、猥瑣勢利的小人們看看,我們容大少爺可不是誰都能碰地起惹地起,相府也不是隨風一刮就垮地了的!”說到後面,眼圈已是微微泛紅。
小蘭看她一眼,道:“這些日子大夥兒都跟着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有怨氣是難免的,但有些人有些事,心裡頭明白就行了,無須掛在嘴上,不小心讓旁人聽了去,沒得給少爺相爺惹麻煩。”
小琴一聽,立馬警醒道:“蘭姐說的是。回頭我也照樣吩咐下去,讓底下的都守好了規矩。”
“嗯”,小蘭微笑道:“咱們呢也用不着氣,如今大少爺東山再起,那些見風使舵、落井下石、猥瑣勢利的小人們怕早已自個兒先嘔死了。”
小琴噗嗤一聲笑道:“嘔死倒罷了。可惜即便嘔死了也得厚着臉皮上門來討好巴結,依我看還不如嘔死。”
兩人笑作一團。
我恍若未聞,自顧掀起蓋子,察看火頭。
周圍漸漸安靜下來。
小蘭、小琴對視一眼,看着我,均面色遲疑。
我什麼表情也沒有,一味呆呆地望着爐子。
小琴先開了口,小聲道:“姑娘。。。那個。。。郡主。。。大少爺今天回府。。。”
我放下扇子,將湯汁徐徐逼入碗中,淡淡地道:
“藥好了,給烈二公子送去吧。”
“郡主。。。” 小琴還欲再說,小蘭忙遞了個眼色過去,端起藥盤子,拉着她退了。
我在廚房裡靜靜佇了會兒,自心底長嘆出一口氣。
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給德郡主請安。”
“江統領麼?”我揚聲道:“進來吧”。
簾子一掀,江風垂首衽禮道:“江風問郡主安好。”說罷自懷中掏出一封花箋奉上,恭謹道: “今夜,大少爺相邀郡主‘懷蓉樓’一聚。”
白色花箋,蘭花清香,紙張柔軟輕盈,仔細一瞧,竟由絹絲素錦所制。
翻開,那再也熟悉不過的字跡映入眼簾,簡簡單單三個字:
‘長相思’。
觸筆瀟灑恣意,又繾綣綿長。
我手一抖,花箋滑落在地,江風忙上前替我撿了起來,重新奉上,我卻沒再伸手去接。
江風一怔,我若有若無地笑:
“把信拿回去吧。”
一個人,緩緩地在廊子裡漫步。
廊外淅淅瀝瀝地下着微雨。
我最不喜雨天。雨天,總令人聯想到愁情、傷離。
做人短短几十年,何苦煩惱多多,做人最要緊就是開開心心。
可我卻笑不出來。
細想想,自己有多久,不曾真正無拘無束、開開心心的笑過了?
半年未過,我卻已變了許多。
恍惚間,聽到一陣碗盤碎裂的聲音,接着是司馬烈的怒喝:
“哪來的鬼東西?!全都拿走!”
一擡頭,才知已到了東院,忙快步走進去,只見司馬烈面色鐵青地坐着,小琴一臉委屈垂首縮在一旁,藥碗摔裂在地,一片狼藉。
“叫雜役來清理了”,我對小琴說:“再去煎一碗藥來。”
“是,郡主,奴婢這就去。”小琴如蒙大赦,趕緊溜了。
“不說了難吃?!幹嗎還要。。。?!”司馬烈很不耐,但一見我氣焰便低了下去,嘰咕道:“比黃連還苦,哪是人吃的。”
我不說話,走至案前,端起藥罐子,將剩下的一點藥汁一飲而盡。
“你幹什麼!”司馬烈一把奪過我手中的藥罐,又因動作太大牽到了傷口,身子一晃復又坐倒。
我過去扶他:“小心點,撕裂了傷口就麻煩了。”
他喘氣,不滿道:“你吃這苦頭做什麼!”
“我能吃得你怎麼就吃不得。”我朝他笑:“連這一點苦都吃不了,還敢說自己不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少爺?”
“誰嬌生慣養了?!”司馬烈瞪我一眼,不服氣道:“我不過嫌腥罷了。等會兒你端多少我便喝多少!”
我低頭笑,掏出手絹,擦拭手上沾到的藥汁。湊近,果然一股濃重腥氣撲鼻而來,奇怪,剛纔喝地時候怎一點都不覺得苦?
可是因爲。。。我的心。。。更苦麼?
怔仲間,一雙帶着熱力的臂膀將我圈入其中:
“在想什麼?”司馬烈盯着我:“你的臉色不大好,有什麼事叫你不高興麼?”
我迎上他雪亮的眼神,柔聲道:“沒不高興,只是擔心你的傷。”
“別信那羅太醫危言聳聽。我沒事。”
“還說沒事,流了這麼多血,經脈又受損。。。”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思緒飄回那夜,在山洞中,他垂死掙扎,一直支撐到江風尋來,當時他已氣若游絲,卻還對早已哭成一個淚人兒的我笑言:“本少爺命硬地很,黑白無常也收不走。”
我邊哭邊說:“你若騙我,我一定饒不了你。你記住,古往今來敢騙我沈儇的沒一個有好下場!”
他的眼神已近迷亂,恍惚間抓住我的手,在我耳邊低嚀:
“謝謝你。。。”
我的心,剎那痛成一片。
“謝謝你。。。”他的聲音輕地不能再輕:“哪怕你是騙我的,我也很開心。”
我崩潰大哭:“我沒有騙你,我沒有騙你!我是說真的,說真的!”
“怎麼又哭了?”司馬烈皺眉,用寬大結實的手掌摸去我的淚珠:“到底出什麼事了?告訴我!”
我看着他,看着他蒼白未褪的面孔,只覺無限心酸,嘴上卻鬧道:
“還不是你,弄哭我!”
“怎是我?”
“你昏迷了四天四夜,像個死人!”
“我又沒真死!”
“醒了還對我的婢女亂髮脾氣,不肯吃藥!”
“誰讓那藥又臭又腥又苦!”
“你這個人,就會叫人替你操心!一點都不聽話!”
他看着我,一臉嘻笑:“那以後就都聽你的唄。德郡主有什麼吩咐儘管交給小的。小的定當赴湯蹈火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第一”,我搖手指:“再不許提個‘死’字。”
“好!再也不提!”他拍胸脯。
“第二,不管羅太醫開什麼苦方,照單全喝!”
“答應了就絕不反悔!”
“第三”,我柔聲道:“你出來這些日子,相府上下可是人仰馬翻,雖日日報訊但相爺始終擔憂牽掛,你既已能夠走動,也是時候回家看看,莫急壞了父老。”
司馬烈濃眉一斂,悶聲道:“才住幾天就要趕我走了?我不還是個病人麼?!在哪養着都還不一樣?!反正大哥今天也回來了。。。”忽然住口,看着我神色不定。
我只做沒聽見後半句,笑罵道:“誰說‘在哪養着都一樣?’我一雲英未嫁的大姑娘,皇帝親封的郡主,收了一大男人在園子里長住,像什麼話?!傳出去叫我怎麼做人呀!”
司馬烈抗議道:“我又不是外人!你以前也有在相府小住!”
“那怎同,以前庭芳尚未出閣,我做她陪讀,天經地義”,我軟聲道:“你也不想我被宮裡的三姑六婆嚼舌根吧?!你乖乖回家去,我常來探你還不一樣麼?!”
“當然不一樣!就不只有我們倆了。。。”他突然住口,咬了咬牙,別過臉去。
我心中猛地一抽,強笑道:“好好,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大不了我捂着耳朵不聽閒言碎語好了。只是江統領一直在外堂候着呢,你好歹交待幾句,免丞相憂心。”
司馬烈沉默了會兒,半晌道:“好,既然朝中有了定落,我也是時候回去了。”
他忽然緊緊地抱住我,將頭埋在我的發間,低低說了一句:
“哪怕是騙我,我也很開心。”
這一句話,直擊我胸口,叫我痛徹心扉。
他很快放開我,沒再回頭,大步而去。
一摸面孔,又是一臉的淚,卻已分不清,爲何而流,爲誰而流。只道有這樣一筆債,是無論如何,也還不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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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抱歉,出了長差,一回來就更了,各位親們週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