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知肚明,他是在安慰我。於是我也很配合他的安慰,從見面,到離別,我都努力微笑,讓他以爲,我相信一切都會變好。
明淨無垢的笑顏,纏繞耳際的溫柔低嚀,溫暖的帶着淡淡蘭花馨香的懷抱。。。我只覺心酸,心酸到五臟六腑都跟着翻滾。
一直以來,我都是爲了我的目的、任務而活,來去隨興,旁若無人。從未想過停留片刻,與任何人產生交集,也無意插手任何人的人生。
雖身在異空,但我沒有一分一秒將自己當成這裡的人,我仍猶在原來世界,以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方式,活着。
旁人待我的好,既不拒絕也不接受,沒有任何承諾,是我一貫的策略。以爲這樣便可誰也不用傷害,誰也毋庸虧欠,隨時了斷,無牽無掛。
什麼時候,事情漸漸脫離我的掌控,朝相反方向愈行愈遠?
什麼時候,我不再心如止水,冷眼旁觀?
什麼時候,我開始會煩憂、焦躁、彷徨,甚至。。。害怕?
原本,只是一個過客,而已。
我擡頭,仔仔細細地,端詳他的臉。清泉明眸,丰神秀骨,暖人芳華。
“看什麼?”他的笑,如青草芬香。我淺笑不語,柔順地靠在他的懷裡,由他輕撫秀髮,軟聲綿長。
最後一次。
我埋在他的心口,漸漸淚盈於睫。
假如一定要有一個人從這世上消失,那個人,該是我,不是他。
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他還沒有,得到他真正想要的東西。
“儇兒,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相信我。”分別之際,他鄭重道,眉心似有隱憂。
我忍住哭意:“你也答應我,無論如何,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笑着拭去我眼角的淚花,溫暖和熙的笑容照亮了整個囚牢。
溫清遠將我送出刑部。門口,夏瑤站在那裡。
“儇兒。。。”她百感交集:“終於見到你了。”
想着也許就此永別,我的心,一點點軟下來,平日不輕易流露的感情在這一刻宣泄殆盡,抓住她的手,落淚:“不要告訴我,連你都不信他。”
夏瑤憐惜地望着我,長嘆一口氣,反握我的雙手:“儇兒,我一直,都是信你的。”
她說她信我,便表示信我信的人。我心生感激,朝她淺笑,轉身對溫清遠施以一禮。
“今日之事,就此謝過。”
回到沈園,我將所有的飾物取出,包了幾包,交予小蘭,道:“明兒容大公子就出來了,分下去,討個彩。”
小蘭皺眉:“小姐也太大方了。這些可都是宮中賞賜,貴重得緊,您還是自個兒留着,別沒的折煞了奴婢們。”
“你們跟我的日子雖不長,但都是極好的”,我塞進她懷裡,輕輕道:“拿着吧,還怕我將來沒更好的麼。”
小蘭一拍腦袋,轉眼笑道:“喲!瞧我愣地!等小姐進了門,大少爺還不知怎麼寵怎麼疼,只怕到時候奇珍異寶聚成山也還嫌不夠哩。”我作勢要打,小丫頭笑嘻嘻地閃到一邊:“好小姐。。。好夫人。。。您就饒了奴婢,奴婢也是想沾沾您的光,添壽增福來着。”
小琴掀簾而入,瞧着我們一愣:“唷,這是幹嘛呀?”
小蘭樂呵呵道:“我在給未來少夫人見禮呢。”說罷煞有其事地朝我一揖到底。
我沒奈何地攤手:“瞧瞧,公然調笑本郡主,簡直無法無天不是。你說,該不該罰她?”
小琴眨眨眼:“郡主莫氣,小琴替蘭姐將功贖罪便是。”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包東西遞過來:“郡主要的,都在裡頭,全照吩咐做的,您看合不合意。”
小蘭拍拍小琴肩膀,讚許道:“不錯不錯,這般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一日之內便能做妥,越來越會辦事了。”
小琴抿嘴一笑:“蘭姐過獎,小琴怎敢居功,全乃銀子的功勞是也。”
我自包裹內取出一枚球狀物體,在手心掂了掂,微微一笑。
小蘭好奇道:“小姐這幹什麼用?瞧着像煙火彈。”
我不答,正好門外江風求見,便讓小蘭她們退了下去。
江風回稟:“人犯在途中染病,聽聞情況堪憂,目前由溫大將軍親自照料。”
染病?恐是相爺得了手。
“那證物呢?”
“溫大將軍回朝之際,已將證物嚴封於刑部‘仁義堂’中,留待御審。”
江風看了我兩眼,猶豫道:“郡主,您該不會是想。。。?”
“我倒想”,口氣淡淡地:“只沒那個膽子,也沒那麼本事。萬一失手被擒,牽連到他,就麻煩了。”
江風鬆口氣:“郡主放心。大少爺吉人自有天相。”
“見他無礙,總算安心不少。眼下除了等,也沒別的法子。”我託着腦袋,一臉疲倦道:“護衛們都撤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明兒事多,還得靠你奔波。”江風道聲不敢,退了。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靜坐了會兒,自箱底翻出一套夜行衣,掠窗而出。
風清月明,琅琅辰星,雲如流水,夜光迷離。
白天已看過地形,一路用心記着。牢房在北門,仁義堂靠近西北角,按距離由北門入最方便,但那頭由屠海親自把守,實不欲與此人打交道,於是只好選擇稍遠一些的西門。
我縮在牆角陰影之下,靜靜等待。
三更,倒夜香的人會推着糞車出入西門後房。
這是我唯一的契機。
可今夜怎麼了,明明三更鼓聲已過,倒夜香的卻仍未出現。眼看時間一點點流逝,我漸漸心焦,勉強捱得一刻,小道盡頭終於響起那呆板的木輪軸聲。暗鬆口氣,留神望去,只見一粗漢,頸圍汗巾頭戴氈帽,推着大車蹣跚而來。
守衛上下打量,狐疑道:“年三,你可從來不遲到阿!”
年三抹抹臉,嘿嘿地笑:“官爺,對不住!今兒個真湊巧了,前腳出門,媳婦就破了羊水,這深更半夜地,找產婆花了好些時候,耽擱了差事,還望大哥見諒。”
另一守衛上前,哈哈笑道:“恭喜呀,年三,頭一胎吧?沒準兒是個帶把兒的。快,趕緊幹完活計,回去抱兒子吧。”
年三忙不迭陪笑:“多謝官爺!官爺吉言,官爺吉言。”一邊推車上前,卻被一隻手攔下。
“官爺?”
先前那個侍衛道:“雖說是老面孔了,可最近有要犯在此,上頭壓地很緊,該有的規矩省不了。”
年三一愣,緊接着附和道:“官爺說得是。”轉身至車頭,主動掀開桶蓋。
立時,一股惡臭撲鼻而來,令人作嘔。那兩個幫着檢查的侍衛亦忍不住掩鼻遮口,嫌惡地轉過頭去。
該剎,我飛速一躥,攀住底盤,貼身車下。
只聽得裡頭有侍衛不耐煩道:“好了好了,薰死人了,還不快蓋上。”
年三‘哎’了一聲,蓋上蓋子,骨碌碌地推動車輪進了門,走過一片石子路,七彎八拐地,轉入一片後院。趁他與兩個雜役搬桶之際,我悄悄溜出,提氣縱身,翻上房檐,朝‘仁義堂’掠去。
一路上並不太平。連着躲過兩隊巡邏兵,頸後已冒出一身冷汗。
耐心靜待隊伍走遠,我輕巧如雁,貼牆滑下。
奇怪,‘仁義堂’門口竟不設崗哨,是自信無人敢來麼?我蹙眉佇足,雖心疑不定,然奪取玉鎖的念頭佔了上風,終斬斷猶豫,閃身而入。
屋內一片漆黑,藉着透過窗紗的朦朧月色,勉強視物。我埋首一排證物架前,細細搜尋,卻一無所獲,再查一次,仍不見玉鎖蹤影。正焦急,不經意瞥見書架最底層壓着一方不起眼的木盒,欲探手,身後忽地亮起一片燭光。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霍然轉頭,瞪大雙眼,不置信地看向太師椅上那人,一顆心‘咚’一記沉到谷底。
他竟一直坐在那裡,看着我如無頭蒼蠅般東撲西撞,然後一臉冷笑:
“你總算來了。”
“你。。。”難怪如此輕易,原來一早就等着我了。
我怒目相視:“不如索性連我一起殺了乾淨!”
尹君睿緩緩站起,走到我面前,雙眸黑如深淵:“我和他之間,只能留一個。”
我低頭不看他,他扳住我的下巴,迫我擡首:“我已給了機會讓你選擇,是你自己不珍惜。”
機會?他何時給過我選擇的餘地?我啞然失笑。
他的手遊移至我的頸項,聲音毫無溫度:“既然如此,從今往後,便由我替你作主。”
我一怔,朝他望去。
他的眉角,剛毅冷冽,他的眸子,利芒漸現,他的薄脣,酷厲地緊抿着,剎那,在我眼前的這人,猶如煉獄修羅。
我忘了反抗,心頭一片茫然,又似一片澄明。
忽然覺得好累。
結束吧,如果一定要以這樣的方式,如果,不得不以這樣的方式。
眼眶有些溼潤,卻不是因爲害怕。人難免一死,惟遺憾,終究功敗垂成。
本想,就此帶着玉鎖離開。他會無恙,流光得以存活,一切歸於最初,按照原先的軌跡繼續下去。
彼此平安,別無他求。
然爲何總是如此?做了能做的一切,卻仍然什麼也改變不了。
緩緩閉眼,靜目待死,他卻遲遲沒有動手。
半晌,耳旁傳來他咬牙切齒地怒:
“你情願死。。。你竟情願死。。。?!爲什麼?爲什麼!”他搖晃我的雙肩,忿道:“他能給你什麼是我給不了的?嗯?你懂不懂,明不明白,只有我,只有我,才能真正保護你,照顧你,給你一切!”
我死死咬脣,別過頭去。
他捧住我的臉,眼中有痛:“你爲了他,日夜奔波,受足驚怕,算什麼呢?!他就只能讓你過這種日子?你想過這種日子?”
我不敢看他,放低了語氣:“你若不殺我,便讓我走吧。”
“離開一次,已是太多。莫忘了我才說過,從此往後,由我作主。”他的眸子似兩道長釘般釘住了我,怒氣漸漸被冰冷所取代:“你既忘不了他,我便讓你忘了他;你既不願跟我走,我帶你走便是了。總之無論如何,你都要牢記一點”,他湊近我的耳垂,輕輕落下幾個字:
“我,是不會放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