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牀上,衣服已然被更換過,腳傷處也被包紮妥當了。
一個容貌娟秀的小婢女走過來,細聲道:“奴婢小蘭,從今兒起專門侍奉姑娘。”我見她有些面善,卻想不起在哪看到過,正思索,小蘭就接着道:“沈姑娘,小蘭從前一直是大少爺房裡服侍的。姑娘身子不好,大少爺生怕下人們手勢不夠貼心,特調小蘭前來照顧姑娘。”
哦,怪不得,原來是司馬容的貼身婢女呀。我又看了她兩眼,見她不過和庭芳一般年紀,眉宇間卻透着股規矩穩重,言行舉止有條不紊落落大方。呵,果然不愧是容大公子□□出來的丫頭。
“如此便有勞了。”我朝她微微一笑。小蘭看着我卻是一呆,臉上微紅,低頭輕聲道:“沈姑娘太客氣了。任何需要請儘管吩咐奴婢便是。”
這個小蘭溫柔可愛,我對她的好感又添三分。
“我睡了多久?”我問道。
“整整兩天兩夜呢。”小蘭蹙眉道:“大少爺和二少爺都急壞了,幸好姑娘無恙。”
“那我的腳。。。”腳腕雖已不那麼疼了,但看來一時間還不能行動自如。
“羅太醫吩咐了,藥需天天換,還開了些調補的方子,每日三貼。”小蘭忽然想起什麼,立馬指着桌上道:“還有這些補藥,全是給姑娘用的。”
我一側頭,便瞧見桌上堆地密密麻麻地,什麼啊?定睛一瞧,哇噻,鹿茸、當歸、千年人蔘、天山雪蓮、燕窩~~~十全大補膏?
我頓時有一股流鼻血的衝動。
小蘭分別指着道:“這個這個,是大少爺送的;這個這個,是二少爺送的;這個這個;是丞相、王爺送的;這個這個,是皇上賜的;還有。。。”小蘭忽然‘咦’了一下,拿着一瓶東西狐疑道:“這是什麼呀?”她打開瓶蓋,頓時一股似曾相識的宜人清氣迎面撲來,瞬間溢滿了整個房間。
這清香~~~不是上回被司馬烈捏碎的養顏聖品‘瓊玉露’麼?我瞥一眼那瓶子,果然沒錯。我曾聽庭芳說過,這‘瓊玉露’極其珍貴,乃以陳年第一枝所開梅花加上曇花一現時花瓣上的露珠,輔以天山頂峰最潔淨無暇的冬雪,加入十幾味美膚養顏的中草珍材提煉而出。由於藥材皆十分稀有,又需配合天時地利,因此每年也頂多煉製出三瓶最純正的‘瓊玉露’。而今年,只煉出兩瓶。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皇帝將其中一瓶賞了王爺,還有一瓶則給了太子。
那就是說,眼前這瓶‘瓊玉露’是太子送的了?
腦海中忽然略過一雙漆黑如墨的雙眼,沉靜地如同黑暗深淵一般,莫測難懂。記得,羅太醫幫我接臼時,他就站在司馬烈的身後。我因爲腳傷實在太痛了,都沒有注意到他。現在回想起來,他似乎一直注視着我。。。
“姑娘?”小蘭喚我。
“啊?”我回神,見小蘭手提兩隻盒子,衝我咧嘴笑道:“小蘭在問姑娘呢!恩。。。左手上是大少爺送的補品,右手上是二少爺送的補品,姑娘想先吃哪個?”
我看她一眼,淡淡笑道:“身子還不爽,只想嘗些清淡小菜。你——就給我熬碗米粥便好了。”我想了想,又補充道:“口苦,再加點蜂蜜吧。”
趁小蘭出去的當口,我仔仔細細回想起整件事來。那些人,怎會有夏瑤的東西呢?照說夏瑤這種深宮千金,是不可能與人交惡的。然而,那些刺客卻口口聲聲說是夏瑤害死了圖拉王子。。。圖拉?我腦中靈光一閃,莫非。。。?
我‘騰’一記想要跳下牀,卻忘了自己的腳傷未愈根本動彈不得,頓時腳腕處一陣疼痛,整個人往牀下栽倒。
眼看腦門就要貼上地面,我暗叫一聲‘玩完了’,忙擡手捂住臉面。所幸,意外並沒有發生,千鈞一髮之際,我跌入了一具清爽溫暖的胸膛。
我緩緩睜開眼,發現托住我的,是一雙乾淨修長的手,再一擡頭,正對上一雙如玉般溫和的眸子。
“你。。。”我未及發聲,面上已不由一紅。此刻,自己正躺在司馬容的懷裡,而他的臉龐距離我的鼻尖,只有分毫。
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呼出的熱氣徐徐地噴在我的臉上。
司馬容看着我,微微一笑道:“受傷了也這麼不安分。就不能乖乖地躺着麼。”說罷,直起身便將我抱回牀上。
他放下我,卻沒有退開去,面孔依舊近在咫尺。
我心中一顫,不禁垂下睫毛。
他伸手過來,拂開了我額前的散發。他的手指,修長有力;他的手勢,溫文輕柔。
司馬容的眼凝注在我臉上,輕聲嘆道:“真拿你沒辦法。”
我忙掉轉視線,顧左右而言他:“那三個刺客的身份已查明瞭麼?”
司馬容這才退開到一邊,答道:“從他們的身手來看,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南夷大內高手。”
“南夷?”我心中一動,問道:“南夷王子的名諱可叫做‘圖拉’?”
司馬容一怔,隨即笑道:“你都知道了。”
我擡起頭來。什麼意思?他說我都知道了,那他又知道了什麼?我驚訝地望着他,後者卻一臉輕鬆地笑道:“你還知道什麼猜到什麼,不妨一塊兒說了,讓我聽聽你講的對是不對。”
他輕揮衣袖,在我牀邊坐下,笑望着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那如春風秋水般的眼,依然明澈如鏡,清透見底,他的笑容還是那麼溫柔和熙恬淡似水,可爲什麼,爲什麼在這樣明亮無邪的目光注視下,我的心底,卻隱隱涌上一絲不安、幾許惶惑?
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對我的再再關切,皆非僞裝。只是,只是我一直看不透他,看不透他那一顆深埋在底下的心,那隱藏在皎潔月亮背面,真正的。。。
“說說看。”司馬容笑道。
“那三個刺客,都是圖拉的心腹。三年前,溫清遠與南夷一站,大獲全勝,圖拉戰死。”我猜道。
司馬容微笑道:“溫將軍雖武功蓋世,但那圖拉王子也非普通角色。圖拉當年能被南夷王選爲太子,乃因其能耐出衆,不僅連敗族內十大勇士,且武功智謀皆勝出其二位兄長多多。這樣的人,豈能如此輕易輸給溫清遠?”
“那究竟。。。?”
“只要是人,就有弱點。”司馬容掏出一樣東西,遞到我手上:“這個,是小蘭幫你換衣服時從你袖中掉出的。”
我低頭一看,是那隻如意結荷包。
司馬容道:“這上面有一個‘瑤’字,不需多說也知荷包屬誰。”他輕嘆一聲,接着道:“圖拉王子竟一直將這隻荷包保存着。他對夏瑤,確是情真意切,到死,都不能釋懷。”
“他真的死了?”
司馬容道:“三年前他與溫清遠一戰,難分難解。相傳二人拆過百餘招之後,圖拉忽然失手敗下陣來,受傷不輕。三年來,他一直臥病不起,聽聞月前剛剛病逝。”
“二人既然勢均力敵,圖拉怎會落敗?”
司馬容看一眼我手中的荷包,緩緩道:“生死相搏之際,豈容半點猶豫。一分失神足以致命。”他頓了頓,又道:“你若留意一下,便可發現荷包內還繡了個‘清’字。”
我翻開荷包內夾,果然,裡頭有一個‘清’字。“這是溫清遠貼身之物。”
“不錯”,司馬容道:“我雖不在場,但也可以想見。那圖拉與溫清遠肉搏之際,瞧見了荷包,方知佳人情繫何處,剎時心馳搖盪,露出破綻,這才失手被創。”半晌,司馬容又嘆道:“據聞圖拉王子英姿勃發,八歲那年便獵得猛虎,又文武雙全,精通書法繪畫、絲竹彈唱,實乃不可多得之少年英雄。縱然爲敵,若能會得此等人才,也不失人生一大快事,孰料。。。唉,世人都道是溫清遠打敗了他,既而害死了他。可若仔細想想,他那樣一個人,即便是溫大將軍出馬,也最多打個平手而已。他若真不濟,受了傷還能神不知鬼不覺自溫清遠身上取走荷包?他哪裡是輸給了溫清遠,他。。。最多不過是敗在了自己的手上。”
我的耳邊驀地炸開蒙麪人的一句話來。“都是你!害了圖拉王子!”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霍’一記擡頭,瞪着司馬容,道:“你早就知道了。”
司馬容一怔。
“你早知夏瑤與溫清遠之間有私情。”
司馬容笑道:“是。我早就知道了。”
“但仍提出聯姻?是你的意思,抑或是王爺與丞相的意思?”
司馬容靜靜地看着我,忽然道:“是我的意思,還是別人的意思,對你而言,可重要?”
我心中微微一顫,面上則一沉:“這跟我沒有關係。”
司馬容無奈道:“爲什麼呢?爲什麼你對夏瑤或庭芳都那麼上心,對我卻冷淡許多?我是毒蛇還是猛獸?難道會吃了你不成?”
我繃緊臉道:“容大公子,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司馬容輕笑道:“你何必着急。夏瑤的婚事,皇上至今仍未下旨。更何況。。。太子爺不還沒作聲麼?”
“太子?”我一驚。莫非尹君睿也。。。
司馬容看我一眼,道:“你不會以爲,我是唯一的知情人吧?”
“可是溫清遠是他的。。。”
“好兄弟。”司馬容打斷我,道:“與好兄弟爭女人,確實是一件叫人頭疼的事。”
我怔怔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司馬容凝注我,道:“你猜,他會怎麼做?”
他會怎麼做?他。。。那個淡淡地,帶着一絲孤獨卻無比暗沉的身影從心底某一個角落裡漸漸浮現出來。那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總是那麼深不可測,而他的表情,永遠那麼冷淡,冷淡地沒有一絲溫暖笑意,就好像即便烈日當頭,也溶化不了他的冰冷寂寞。。。
司馬容忽然擡起手,撫上了我的臉。我一驚,本能向後退,卻在擡眼間,身形不由頓住。
他的眼近在咫尺,深深地凝視着我,彷彿要看到我的心窩盡頭去一般,用他眉宇間所有的光芒籠罩了我,讓我,再也沒有辦法,騰出空間給其他的思緒。
“只有我在的時候,可不可以不要想別的。”他低低地道。
“呃?”不等我回答,他又退了回去,狀似不在意的拂了拂袖子,又朝我一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太子爺自會向皇上請旨賜婚。”
“不”,我衝口而出道:“他不會的。”
“哦?”司馬容看着我,收斂了笑意,道:“你這麼肯定,爲什麼?”
“倘若他得了夏瑤,便會失去溫清遠。溫清遠手握重兵,他理應顧慮。”
“你恐怕還不太瞭解溫清遠”,司馬容吐出一口氣,道:“溫清遠自幼孤苦無依,流落街頭,全賴太子收容,培養成材。他秉性剛義,赤膽忠心,爲了太子爺,連命也可以不要。”
“哦,是麼。”我挑眉道:“如你所言,他若真是那樣一個好男兒,那麼,我相信他爲了自己心愛的人,也一樣可以連命都不要。”
司馬容微笑道:“話雖如此,但我敢與你打賭,當這兩個他都願意爲之捨命的人落難之際,他第一個救的,必是太子。”
我一怔,驀地想起那日樹林之中聽到的對話。夏瑤幽怨的語調至今還在心頭盤旋,她那時想說的恐怕是:“看來在你心中,我永遠也比不上。。。‘太子’”吧?
果真,在男人眼中,這宏圖江山,兄弟情誼,比什麼都重要。當今皇上就曾爲了邊疆之虞,不惜將親妹嫁去那種野蠻荒蕪之地。
難道夏瑤,也和她孃親一樣命運麼?
我苦笑道:“在你們這兒,女人還真命苦啊。。。”越來越想回去了,我的世界,哪有如此男尊女卑。
“你若真以爲太子會娶夏瑤,那就又太小看太子了。”司馬容搖頭笑道。
我詫道:“你不是說,太子爺會向皇上請旨賜婚麼?”
司馬容道:“他自然會去請旨賜婚。但不是爲他自己,而是爲他的好兄弟。”
“你是說,他會撮合溫清遠與夏瑤麼?”我眼中一亮。
“不錯。”司馬容看我一眼,忽然問道:“你是否覺得,他君子割愛,成人之美,真正義薄雲天,可歌可泣?”
我微微一笑,道:“用一個自己並不愛的女人,去換一個好兄弟一生一世的鐵膽忠心,也不算偉大了。”
司馬容看着我,但笑不語。
我輕嘆道:“倘若肯用自己心愛的女人去換,那才叫厲害呢。”
司馬容聞言一怔,失神片刻。他低下頭,喃喃自語道:“真的是這樣麼。。。真的就不會後悔了麼。。。”
“呃?”見我詫異地望着他,他又掛上笑容,道:“如此一來,你可以好好安心養傷了麼?”
“那你呢?可安得下心?”
“我?”司馬容不解道。
我笑道:“和突厥聯姻不成,相府豈非失利?”
司馬容轉過話題道:“你可見過庭芳?”
被他這麼一提,我方纔想起來除了迷迷糊糊的那段時間,似曾聽見庭芳的哭聲。後來,確實沒再見過她。
“庭芳一直守在翰鷹房內,衣不解帶,形影不離。”司馬容道:“這兩天,她不知爲翰鷹擔了多少心,落了多少淚。翰鷹清醒一點,她就高興的不得了,韓鷹一再昏睡,她就連飯都不要吃覺也不要睡,又事事親力親爲,煎藥、熬湯、換藥,都不假任何婢子之手,整個人,消瘦憔悴了許多。”司馬容嘆道:“她長這麼大,我還從未見她爲誰如此憂心傷神。”
庭芳。。。這個傻丫頭,終於明白誰纔是真心待她了麼。那太子呢,她曾一度那般暗戀過他。。。
看出我的憂慮,司馬容笑道:“有些人不過是一時的憧憬,而有些人才真正能夠刻骨銘心。這當中的區別,經此一役,也不難明白。”
司馬容忽然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溫柔笑道:“很多人看似聰明,其實也苯。若不失去一次,就不知道某些東西的寶貴。”
我躲開他的注視,卻抽不出被他握緊的手,只好勉強扯出一絲笑,道:“那你也準備要去請旨賜婚了?”
司馬容微微一笑,道:“如此一來,總算兩全齊美,皆大歡喜。”
我忽然心中一動,問道:“倘若撇開其他不談,單讓皇上指婚的話,皇上會將夏瑤指給誰?給你?還是給太子?”
“給我。”司馬容簡單道。
我一怔:“爲什麼?”
司馬容淡淡一笑,道:“記憶中,從小到大,只要我開口的事,皇上一次也沒有拒絕過我。”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若換作別人,一定會爲了這份特殊的榮寵雀躍不已吧。可爲什麼,爲什麼此刻的司馬容,他雖然在笑,但那笑卻讓人覺得那麼的刺眼,那麼的。。。痛苦?
不由自主地,我脫口道:“那,你會開口麼?”
司馬容表情一滯,忽然不笑了。他轉過頭來,定睛望住我,緩緩道:“你可還記得,我曾問過你一句話?”
“什麼話?”
“儇兒,你是誠心想讓我娶公主麼?”